皇甫卫明|鳝王

皇甫卫明|小说

皇甫卫明, 1963年7月出生于江苏常熟。1987年6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沉默雨伞》《浮生闲情》,随笔集《远方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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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浜底有条大黄鳝。”阿大一直叨念。

都说“逃走的黄鳝手臂粗”,那逮不牢的黄鳝,比手臂还粗。

你看这厮,它占尽了天时地理的优势。浜头三尺宽的水沟与上河相连,小溪潺潺,终年不息,死浜便一下成了活水。鳝洞隐秘于湖塘边,开口离水面一尺,既保证了良好的视野,又得于很好地隐身。洞口两侧,几墩壮实的茭白,茭白边一滩鲜活的水花生。水草里游弋的鱼虾,为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活食,塘边马绊茎草里,忘乎所以的蚯蚓失足滑落,也能让它尝尝另类的美味,这来自地上的腔肠动物,还真有味,只是稍稍土腥。

“这东西精着呢!”阿大琢磨着。莫非它也懂得风水?坐北朝南,背风向阳,还有虫啾蛙鸣,好一个世外桃源。

阿大第一次来这里时,没有瞅见这个洞,甭说,他吃这碗饭几十年了,有几个逃得过他鹰隼般的目光?他走过的田埂,同行别指望再有收获。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必有大家伙。鳝在晚间出没寻食,洞口的水清澈得出奇,似泉眼一般。它长到四五两后,呼吸时伴有密集的小气泡,俗称“吹沫”,哪怕一丁点针眼大的小沫星,阿大也不会错过。

阿大轻轻拨开茭白叶,稍作端详,将穿着蚯蚓的钓钩缓缓探进洞去。他习惯将钓头朝左,待黄鳝咬钩后,把握发力方向,拿捏不好,上钩的鳝中途脱钩。就在钓钩刚刚进去的瞬间,只觉有东西猛将钩子咬住就往洞的深处拖,劲儿大,速度快,阿大猝不及防,这在他几十年中从未遇到过。还好,阿大是蹲着的,要是换了别的姿势,保不住被拉到河里。果然是个大家伙!阿大本能地拉紧钩子,并向左边发力,只要锋利的钩子从嘴里牢牢地钩住它,不管嘴角还是上颌,它一定跑不了。鳝也不含糊,好家伙!它使劲旋转着身体,试图挣脱,阿大的三个手指连同手腕,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挣扎绞得生疼。

河沿上静得出奇,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阿大终于支持不住,手有些松懈,只是稍稍。他突然觉得手里顿时没了分量,鳝脱钩了。

阿大一屁股坐在地上。

钓头腥红,蟮肯定受伤了,它短期内不会再进食。来日伤愈,也心有戒备,受过伤的鳝鱼不会轻易上钩。

阿大不死心。每次出去时,总会不由自主转悠到这里。他几次把钓钩伸进洞里,什么反应也没有。它吃了亏,莫不是搬家了?浜底人迹罕至,它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出去寻找新的住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居所,河浜里也可以暂时安身。阿大感觉它还在。洞口水清凌凌的,否则,不消两天青苔、荇藻便将洞口淹没了。

阿大随手在洞口底部插了根水花生,挡在洞口中央,他要确认它的存在。只要它还在,阿大不信拿它没辙。

蟮耐得住饥饿。别说冬眠半年,阿大见过那些饿鬼,因为误入废弃的化粪池,池四壁都是坚硬水泥墙,它们无法逃生,又没有食物来源,几年下来,身细头大,形象很恐怖,见者都说它们成精了,没有哪个敢逮回家,阿大却不管,他认为就是饿得脱了形。

整整一个星期,那根水草岿然不动。

一天早晨,阿大再去察看,水草不见了。阿大知道,只要它从洞里出来,这支水花生就会碰歪,或者漂浮起来。

它又出来觅食了!入秋后,它要拼命进食,为越冬储备足够的体能。

阿大不敢冒然下钓,再惊着了这厮,就甭想什么了。阿大爱吹牛,他在同行中算得上顶尖人才,人家封他“蟮王”,他更是吹得天花乱坠。这事他没敢声张,漏了嘴,还不损了一世英名?他憋着口气。

阿大扯了两根粗硬的草茎,作筷子状,夹着还在扭动的整条蚯蚓小心地推到洞口,他做得无声无息。久经沙场,就连走路他也练就了一套轻功,他习惯赤足,来去了无声息。他知道,哪怕轻微的震动,都会引起蟮的警觉。

阿大紧盯着水面下,只需这厮轻轻一动,洞口的水就会涌动。水一涌,不管它是否伸出头来咬蚯蚓,阿大能判断出它是动心了。只要它动心,阿大不信它不吃,那只是个时间问题。

蟮的视力不算好,却对腥味极其敏感。一支烟工夫过去了,毫无反应。蚯蚓不再蠕动,软耷耷瘫在水里。阿大又夹了一条红筋蚯蚓,放在洞口,起身。这红筋蚯蚓是同类中的精品,只有沙质土壤中才能掘到,阿大宝贝着呢。

莫非碰上蟮王了?阿大听父亲说起,自然环境下的蟮,小时候是雌性,过二三两嬗变成雄性,以后随着个头的长大,它还会变来变去,但都是单性。经过几十年的修炼,修到雌雄同体,它就是蟮王了,那很罕见。父亲一世与蟮为伍,也没见过真正的蟮王,只是听说几十年前一位沙家浜的同行,在阳澄湖小岛上钓到过一条真正的蟮王,五斤六两,没人敢买,那人自己吃了,似得一场大病,下床后老毛病也好了,后来竟活了八十又八。蟮王难对付,你碰上它,要么你把它收拾了,收拾不了,要“讨命的”。

阿大不信这个。他已经来了四五次,这么多工夫耗在别处,不知有多少收获,阿大拧。

似乎变成了一场毅力和意志的较量。

红筋蚯蚓不见了,这厮果然抵不住诱惑。

他要让它贪,贪恋蚯蚓美味。

阿大给它喂了几次后,将蚯蚓穿在狗尾草的茎上,塞进通口,然后离身。阿大再察看的时候,忍不住嘀咕:“你他娘的真成精了!”这狗东西练就了一套“撮咀”的本事,草茎好好的,蚯蚓却不见了,这吃法俗称“扒皮”,足见它的狡猾。

阿大找了根马绊茎,这种草像甘蔗样一节节的,节特别膨大,他穿好蚯蚓,把膨大的节对准洞口,插得很深。越往深处,洞就越狭窄,蟮挪不开身子,“扒皮”就不那么便当。阿大要试试这鬼东西。

果不其然,马绊茎咬掉了一大截。阿大想象着这厮咬蚯蚓的情景:一开始它蛮谨慎,轻轻下口,咬着吃着,也觉得没啥危险,于是大胆起来,一放肆,就彻底放松了警惕。

该到收拾它的时候了。

阿大特地做了根新的钓子,钓钩比平日的大好多,磨得很尖,挫了个倒钩,还淬了火,把手粗壮,连接处用蜡线反复缠结实。

胜败就在此一举。

阿大细细穿好蚯蚓,蚯蚓还活蹦乱跳,不大不小,穿停当后,钓头下留一截,还在扭动,极具诱惑力。阿大猫着腰,将钓子插进洞,边往里送边轻轻抖动,蟮咬钩了!劲儿不小。阿大早有准备,不等这厮反应过来,用力将把手往里一送,蟮招架不住,它牙口一松,正好着了阿大的阴招,钓钩深深插入蟮的腹腔,蟮使出看家本事,一边翻转身体,一边迅速后退,但为时晚矣,尖利的钩子已从肚子里牢牢勾住它,阿大捏紧把手,一使劲,蟮被拖出洞口,阿大连钩带蟮往湖塘里掼过去,“啪嗒——”蟮应声落进池塘里,池塘是干的,离了水,任它怎么折腾,再也没了昔日的威风。

阿大下塘近观。蟮的分量在他起水时就估摸到了,手臂粗?恐怕还不止。它呈黄褐色,身上还有黑色的斑纹,暴狂地蹦跶着。“你它娘的——看你是蟮王,我是蟮王?”阿大伸手从腰间解下酒壶,老榆皮一样脸抽动了一下,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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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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