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的时候,东北人怎么能没有酸菜饺子呢?

十二月,大雪覆盖天地,西伯利亚寒流向南侵袭;

山海关以北,北风冰冻了白山黑水,东北平原上铁锈味儿与柴火气交织,冰封的河道和亚寒带针叶林遥相呼应,人们在此相爱,过活;

冬日不宜劳作,懒散的居民开始琢磨吃的:腌酸菜、吃冻梨、炸丸子、杀猪菜,大雪一落,外面天寒地冻,锅里热气腾腾;

北国长夜里,总有一场突然到访的大雪,和一个两个等你回家的人,而对归来游子的最高礼遇,是一顿现包的酸菜馅儿饺子;

1

“你是我记忆中忘不了的温存”

深圳冬天没有雪,一进十二月,在深圳打工的小马就开始想念,想念山海关以北的寒夜鸣笛,想念厂区门口的冰上撒煤灰、想念烟囱铁锈、妈妈的红纱巾,灰蒙蒙的雪,以及那口久久不能忘怀的酸菜馅儿饺子;

小马记得他的家里有三个缸,酸菜缸、大酱缸、咸菜缸,这三大缸正是象征东北家庭生产力的重要器物;

如果要包一顿酸菜馅儿饺子,就需要从酸菜缸里捞出一颗酸气逼人、浸透汁水的酸菜,再冲净沥干,切去根部,顺着帮叶的方向对它进行切割;

东北人包饺子通常是从面粉做起的,和面、醒面,分几大块,揉成长条,揪成小块儿,继而擀皮。

与此同时,剁酸菜、切猪肉,放油放调料,搅拌均匀,这是调馅儿。

接下来,需要二人配合,妈妈站着擀皮儿,爸爸坐着包饺子。

擀面杖在妈妈的手中灵活滚动,小面团在面板上旋转跳跃不停歇,变大变薄,然后,将酸菜馅儿放在轻薄的饺子皮上,相扣,捏边儿,爸爸用有力的大手压实,以防一会儿下锅露了馅儿;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用力落地的脚步声,原来是等的人回来了,来的人抖落身上的雪,亲切地拥抱交谈,气氛到了,锅里的水也沸腾起来,这时,饺子该下锅了。

酸菜馅儿饺子是要配蒜酱吃的,蒜是要捣碎的,蒜汁与酱油混合,配着刚出锅紧实的酸菜馅儿饺子,是每个原教旨酸菜饺子爱好者最念念不忘的味道。

调好蒜酱,开瓶罐头,吃饭的人洗好手了,酸菜馅儿饺子也可以吃了。

小马从小在酸菜饺子的气息里迎来送往了许多次至亲好友,现在他成了远方游子,成了需要用酸菜饺子的盛大仪式来欢迎的归人。没有回家的冬天,酸菜馅儿饺子永远是他记忆中忘不了的温存。

2

腌酸菜才配得上这个浪漫冬日

酸菜的原型是白菜,白菜是早年间东北冬日餐桌上的主角蔬菜;

醋溜白菜、凉拌白菜、熬白菜炖白菜、冻白菜蘸鸡蛋酱或者白菜汤,有时候清甜脆嫩,有时候或寡淡温和。白菜,是东北家庭凛冬时节餐桌上的王。

在蔬菜市场还不发达的时候,到了初冬,东北的每家每户都会囤白菜,不是十颗八颗地囤,而是是以百斤为单位囤;

在菜场上你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富态的东北大姨站在成堆的白菜边上指点江山,大手一挥,“来个一百斤”,阳光下鲜活的青绿白菜闪闪发亮,大姨的身上闪耀着人民币的光辉。

买回来的新鲜白菜还不能直接腌制,要在阳光下晒一晒,院子里,街道旁,小区内,厂房下,室外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有大白菜的身影,白菜们成群结队地排列,错落有致地堆砌,远远望去,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晒太阳的老人,奔跑的孩童,潦倒失意的雪地酒鬼,也都已经有了为这些白菜让路的默契。一时间,整个城市都弥漫着白菜的清甜。

这只是开头,经过往复十几日的晾晒,腌制酸菜的盛大仪式才刚刚开始。

腌酸菜是东北代代相传的手艺,菜谱里一般找不到,也没有什么古法秘籍,但家家户户都靠着家里老人的经验和隔壁邻居的指点,总能炮制出自家的专属酸菜。

一口陈年老缸,准备好的白菜,足够的粗盐,适量的水,以及一块儿神奇坚硬的巨石,配以足够的耐心和酸菜高人的指点,腌制酸菜的材料就都备齐了。

白菜排列入缸,一层白菜一层粗盐地累加,再加水,最后压上那块儿神奇的巨石,就可以进入它漫长的发酵期了;

在家里的挂历上划出开始腌制的这一天,静静等待一场化腐朽为神奇的表演。

一个多月后,伴着紧张激动的心情,推开缸上巨大的石头,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其威力足以打通任督二脉。

3

“你是我远离你时永远的回程票”

寒冬已至,人将团圆。

早年的东北农村,会把家里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杀掉,这天便是一场盛大的节日,亲朋邻里在这个时候互通有无,男人们齐心协力杀猪,女人们负责烧大锅,准备配菜。

开锅下肉,香气贯穿了整个时空,一年里所有的光景,都在这缭绕的白色烟雾里。

酸菜的吃法有很多,素的有土豆粉条,荤的则有猪的全身上下。酸菜大骨头、酸菜血肠、酸菜白肉……滋味各不相同,但无论怎么结合都十分动人;

东北作家迟子建也曾经写过酸菜白肉:“一窄条五花三层肉,连着皮切成均匀的长条,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葱段,用白水清煮。她没有炝锅,一是为了省点豆油,二是觉得肉里存着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会抽身而出,一颗颗泛起,汪在汤面上。当油星越聚越多,汤面有了星空的气象时,柴旺家的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切成丝,投进锅里。”

没有一个东北人看到这段会不咽下口水的。

血肠更方便,切片儿下在酸菜白肉里,热气腾腾地一煮,就变成了血肠酸菜锅,香气传出门外,几乎是勾魂夺魄。

让酸菜走出东北,闻名于世的,应该是《东北一家人》里那句“翠花,上酸菜”了,剧中老舅牛小伟的达达杀猪菜,正是东北的代名词;

下了岗的混混老板,带劲儿的利落老板娘,进城打工的农村翠花,构成了东北千千万万个杀猪菜馆儿,喝酒,吹牛,怀念,他们总是这样,一下雪,就习惯抒情;

腌制酸菜的手艺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很少有人主动去学了,商品经济飞速发展,你可以随时去楼下超市买到一袋真空包装的精美酸菜,甚至逛逛淘宝,坐在家里等着收货就好了,不需要再去费心费力地耗时一个多月,苦苦等着那一缸白菜漫长地发酵。

可似乎,那段漫长的发酵期和观看家里老人亲手腌制酸菜的仪式感,是我们永远无法割舍的乡愁。

尾声

 “你是我靠近你时开着的一扇门”

如今,年轻的东北人走出故土,乡村里依旧白雪皑皑,年迈的老人和动物在院子里晒太阳,静静地等候时间的洗礼,在那冰雪的世界里通透、闪光;

萧红在《生死场》里这样讲到: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屋顶的麻雀仍然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

东北这几年成了越来越热的文化研究话题,人们探究这片土地的寒冷与肥沃,经济的发达与衰落,人们的固守与远走,还有生活的快乐与哀愁。在一些流行的想象中,东北是一个带有末世气息的悲情城市,人们早已知道无法改变的宿命,却还是戏谑着出发,蜿蜒着前行。时代要他们哑口无言,他们就大音希声,默默地把白肉备齐,酸菜码好,把理想葬进火焰,把故乡埋在心底。

前两天,北京下了场雪,在东北看了二十多年大雪的我激动得像个南方人。想起在老家,下雪了是需要吃顿酸菜馅儿饺子的,可这一辈的年轻人大多数像我一样,还没有学会腌酸菜就已经离开了家,念及此,我觉得有点失落。

在东北的广袤土地上,人们来了又走。时间带不走的东西成为一种永恒,而东北人的永恒,在一口酸菜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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