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清秋||喑哑的纽带
城市与乡村,是我的两个梦:一个是回忆梦;一个是正在行走着的梦。也是我的相并又相悖的两条轨道:一条平行却无法交接;一条背向而驰没有终点。乡村是先天性的驻扎、根柢,城市是后来者的进入、加盟。用惯常如一和审时度势的态度,加以描绘内心的真挚与念想,是无法更改的初衷,也是秉性使然。
追溯以往,因考学走出贫瘠荒落的小村居于城市之后,的确陶陶然飘飘然过,我像甩一个沉重破烂的包裹一样,把小村的人、狗、粮食、农具、和夜晚的罡风、空气中的氨水味,都彻底地清除出我的记忆,空白的我重新往大脑里输入新的密码和慰藉。不是忘本和决绝,因为出生的地方实在是乏善可陈、难以言说。年复一年的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弯了岁月的腰、时间的脊;闭塞愚昧的人们把惯常已久根深蒂固的残余观念,口袋里投地瓜般硬硬地往孩子的小脑壳里按;以至于好多等待开采的启蒙意识,都被无情地斥骂和谬导阻断。这就是我七十年代的童年。
乡村是我身上的一块疤,在不时地抚触它时又不能抹去,我就这样如鲠在喉地躲避着,盘旋着,记恨着,同时又不得不维持着,往来着。每次开车行驶在那条弯弯绕绕的柏油村路上,我都像一只瞌睡虫,昏昏沉沉,了无生机。
城市的生活也并非随心如愿。单位因管理漏洞导致的失业,让我日日奔波在酸涩的找寻里和咸涩的汗水里,微机、装饰策划、图书管理员、刊物编辑,我一一尝遍,最后终于因自己的懒散和怠惰,纷纷与之告别。但我不后悔,这些脚印使我懂得了一个女人为了生存和必须的尊严,在逆境和困境中,只有经得住摸爬滚打,才能抵挡住风雨和坎坷。每个人的路都有各种各样的崎岖泥泞,在锻打与磨练的过程中,掌心的硬茧和脚底的血泡才能抚平。
尽管跌跌撞撞、动荡不安,但我还是要感谢这个小城。小城的生活终究是璀璨明媚、文明开阔的,她花木扶疏,湖水碧澈;历史渊源,名胜古迹也颇多。她给我带来了希望和顾盼,在我重生的那一刻,让我像鸵鸟一样,尽管不会飞,却笨拙执着地向前奔跑,跑出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在这条小道上竭尽全力地找草、叶、虫子、树根吃。我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满嘴生香;吃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在自己的无限热爱里。我的肠胃不再饥饿悬空,而是充实宁静。
我像一个偎在门边纳鞋底的农妇,斜斜密密的针脚里藏着我的文字和思想。外面竖琴似的细雨弹拨得是我梦中的隐秘和豪夺。屋门里的一灯如豆是我笔下故事中的楔子。远处的犬吠将我带进一个洪荒广袤的感慨里。乳房般的月亮曾激起过我多少次的缅怀和忧伤。那条涟漪微漾安静羞涩的小河掩埋过我的嬉戏和无知。洁白飘忽的芦苇丛里有我声如裂帛的呐喊和吟唱……我的蓝紫血管里流得是小村里的血,即使想割除也是形式上的,怎么会一了百了?我是不是要与她和解冰雪消融?抵触和怨责、排斥和抛却就没有积淀中的不满与无奈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不孝与冥顽?
喑哑的纽带,一头拴着小城的我,一头拴着出生地的我,我矛盾又统一,割裂又缝补,模糊又清晰,贲张又黯然。
是的,我曾想在这块疤痕上再糊一块膏药,严严实实地遮住它,但我错了。这相当于雪上加霜或欲盖弥彰。既然无法抹煞,那就袒露吧,也许伤疤上的丝丝纹络会开出一朵耐人寻味的花来,沿着这朵花的香气蔓延下去匍匐下去,不仅能遇到蜂飞蝶舞,说不定还会发现一些更美的人迹罕至的风景。当一些事实不能更改和滗除,就学着认同和接受吧。这是唯一的自我心理平衡和聊以自慰,这也是一种疗救,一种积极的人生姿态。
城市里的人们亢奋进取,也悠哉懂得享乐,摩天大楼的座座崛起预示着生活的步步改观和完善,高科技的信息魔术般的刷新更替着现代人的生活,这宣示着你再保守麻木就被淘汰进烂泥沟里遭人白眼和鄙视。那么乡村呢?乡村是不是也在王大娘赶集,脱胎换骨般的新了?
也许说小村旧貌换新颜有点俗气,不过与我小时候的经历虽不是天壤之别,也算是有些新鲜感,可遗憾的是旧存的痼疾和陋习依稀隐现。我苛刻的要求与稍嫌似乎在呈现我的寡恩与淡薄,我在试着吞噬它,消化它。我在接纳包容,在吸收贴近,在抒情浅吟。
我何不以犁铧做笔,大地为纸,来演绎她的四季更迭蓝天空阔?何不丈量她无垠的坦荡纵横的根系?何不以涌泉之恩来滴水相报?尽管她封闭潦倒,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柴草垛,可这毕竟是生养过自己的意义上的母亲呀,更何况你曾经是靠着这柴草走过来的,余烬尚在,就不愿再回头望她一眼,甚至想用水浇灭,不承认她曾经温暖熨贴过?为自己的变节,汗颜。
驱车行驶在通往小村的道路上,三十公里的行程,五十分钟。车轻似燕,翩然如飞。厂房熙熙攘攘零零星星地出现,占用了大量的土地,但并不突兀。刺绣厂、家具厂、棉垫厂、养殖场,这些副业创收的起色,不仅招用了村中年老的闲置人员,还留住了年轻的姑娘小伙,使他们稳住心神不再异地他乡地去打工,为将来的建家立舍挥洒着毫不吝啬的汗水。与之穿插的还有明亮宽敞的饭店烧烤店,统一着装的服务员们,搬篓卸菜,泼水扫庭,进进出出。
再往前,两旁的牵牛花、三色堇歪着细细的脖颈,扭捏着笑出声;远处坡地上的团团云朵似的羊群,撒着欢在对顶;气势轩昂的玉米秸笔直地天天在拔节,很快马路两侧及人家的屋顶上就会铺满一层童话般的金黄,那玲珑剔透的颗颗玉米粒凝结着结实的光阴。树底下的一头老黄牛,使劲用耳朵频频扇打眼睛上的入侵者,那是一只小苍蝇,在偷吮牛眼角的分泌物。牛的任劳任怨和老实缄默是整个乡村的象征,它偶尔的“哞哞”声,似乎叫出深处的悲悯、人间的温情。一切都是宿命。
夕阳正欲落幕,胭脂似的晚霞横卧。美如原始的神话。
一条连接着城乡的纽带,将我牢牢拴紧。我来来往往,像一只安静的蜻蜓,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