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诗人脸谱30：王怀凌
王怀凌，60年代出生于宁夏固原。出版诗集《大地清唱》《风吹西海固》《草木春秋》《中年生活》《静谧》五部。中国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长。
作者已授权，组稿：瓦楞草
王怀凌 · 偏居（组诗）
说起远方
油菜花浸淫秦岭以南，也晕染陇山之侧
一条黄金切线为时光划出了重点
而陇东的草木仍在沙尘与风雪的半径中抽搐
天气预报:今夜雨夹雪，并伴有轻微扬尘
油菜花就成了远方
说起远方，我内心凄凉
一生漫长，似乎只做了三件事:白日做梦、纸上谈兵、坐井观天
哺育孩子和写诗一样，爱了一生，潦草了一生
忽然就老了
一架机器正在塌垮的路上
想走的路没有尽头
那么好的河山，那么远的远方
想起小时候，围着房前屋后穷游
江山就在三道沟和两道粱之间
夏天草木葳蕤，冬季白雪皑皑
云雾缭绕的米冈山就是我心心念念的远方
我仰望着云，也仰望着鹰
一只麻雀的翅膀成为梦中的荣光
那时，我成天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
但我连县城也没去过
及至工作快二十年了，天安门上的太阳依然在歌声中日日升起
而我的诗总是摆脱不了草木与泥巴的胎记
被见过世面的人轻篾
烦心的事不值一提
时间和碎银都是续命的药粒，须精打细算
当然，也去过一些好地方
譬如:泰山看日出，渤海冲浪，南海潜水
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
在天山沐浴巴格达峰的雪光……
十年前送爱女去南方读书，携母亲和妻子同游江南
母亲第一次出远门
第一次坐飞机、坐高铁、坐地铁、坐轮船
江南多水，母亲的眼里波光粼粼
那是母亲一生的骄傲
她穿着从周庄一个小店里买来的蓝底白花的汗衫
(年轻时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女主角的装扮
临终前还反复叮嘱小妹要装进她的棺椁一同带走)
母亲迫不及待的告诉乡下的姐妹们
"到处都是水呀，清亮亮的水晶宫''
------那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
回到家，我没有写诗，也没有遗憾
说起远方，我依然在地图上攻略
我怀疑自己的能见度，怀疑迷失
世界那么大，而宁夏那么小
那么小，我还没去过沙湖，在沙滩掩埋谎言
那么小，我至今尚未登上过我家屋后的米冈山顶
我在一座小城和一座村庄之间
穷其一生，简单、快乐
看野花开满山岗
2021，3，20顿家川
雨水和雪花阶前走过
檐下，微凉，却有最佳角度
看雨水和雪花走过窗口
一场沙尘暴刚刚过去
雨夹雪，拖泥带水收拾残局
墙角桃花数枝
无数粉嘟嘟的小嘴唇枝头闹春
雨夹雪，也是桃花的劫难
我那么固执地在雨雪中，忍受冷
目送雪花与桃花在一个上午走完短暂的一生
2021，3，19顿家川
途 说
小时候，依稀记得
河对面山坡上每有野狐在夜间哀号
清晨，必有一道白雾从谁家门口通向山地某一处幽静
不几日
村里便有老人过世
黄泉路是白雾的起点到终点
多么神奇
多么诡异
那时我还小
在破译与途说的聊斋中茫然无措
及至变老，见多了狐妖，也见惯了云山雾海
什么真相、理由都不重要了
而那些与年龄无关的说道和蛊惑却格外迷人
2021，3，22顿家川
雨在下……
雨点轻叩窗台，失眠的人荡气回肠
雨脚疏朗。与期待中的细密尚有距离
但终究还是盼来了
这个春天，我有着比往常更加热切的渴望
手握生杀大权的倒春寒来过，行囊中装满末日审判的沙尘暴来过
唯独缺少涟漪
我已裸露了很久
我已蒙羞了很久
清瘦的书生，身体里积蓄了太多的苦水
季节发出去的请柬均迟迟没有回应
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
桃花将谢未谢，杏花将开未开
我在黎明时分收到来自天堂的问候
哦，这小小的救赎
"悲壮的人生……"
2021，3，30
想起父亲的罐罐茶
在老家，每日晨起为自己沏杯清茶
自然而然忆起父亲------
盘腿坐在炕头的男人，像一尊泥菩萨
漠然，陈旧。俗世的烟火薰染得目光浑浊，面容模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也不能使他明亮起来
泥土的坯胎，总归难镀金身
泥菩萨一样盘腿坐在炕头的男人
呼儿唤女为他生火、打水、熬罐罐茶
仿佛一夜之间，火炕烘干了他身上的全部河流
仿佛干涸的河床，急需补给新的水源
梦中惊醒的孩子，只能服从于纲常与威严
对房前屋后的篱笆墙做蓄谋已久的破坏
这个男人，春天从山里砍伐回荆棘，密植成圈套
种上韭菜、萝卜和旱烟……
秋后命令我们每日拆解业已干枯的尸骸
一寸一寸变成火焰，直接大地露出本来面目
生火年复一年，熬煎日复一日
我曾在心里无数次质问过:举手之劳
何以让一个孩子在严冬清晨的寒冷中经受磨难？
直到时光败北，父亲老去，我在炉火通红的屋子里熬着罐罐茶
母亲告诉我，蜷缩在热炕上的孩子瘠梁总是弯的
2021，4，12顿家川
偏居
人们去游山了，去玩水了
夏叶踩着春花的脚后跟奔波在季节的高速公路上
我胸中有山，眼中有水
我和我的家人就不赶这趟沸腾的赛事了
我把灵魂交给归宿
过几天柴米油盐的寻常，重新续写一段光阴的本真
巴掌大的一块菜地
我有自己的江山图谱
大拇指种葱
小拇指种椒
食指修长，每个指节依次安插豆角、黄瓜、西红柿支架
无名之指，也有芫荽和茴香盛大的呼吸
辽阔的掌心，适合果树和花卉抒情
往后的日子，阳光和雨水会替我们把爱均匀地分享给叶子和根茎
打碗碗花会爬上篱笆张望
杂草与青菜会因为捍卫领土而日夜警觉
我们也会像蜜蜂一样勤劳
蜗牛一样宽容
园子里的菜绿着
枝头的果子在通往成熟的路上
我们偏守一隅，给拥堵的热闹让道
我们一日不躲闪，便一日不忧心
2021，5，13 顿家川
长夜将尽
前半夜读庄子:"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前半夜，我把自已当成赤条条柔软光滑的鱼，游进无边夜色
洪荒宇宙
我披着鳞片的铠甲。夜深似海，海水冰凉
我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划痕和牙齿
后半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我有非分之想，亦有漂泊之心
我翅膀轻盈，而肉身沉重
神游太虚，至南冥、至西冥、至东冥……却始终没有绕过顿家川的山山水水
不觉时过三更，我被鸡鸣唤回人间
长夜将尽，昏噩中起床寻找启明星的位置
却发现，夜和梦一样，都拖着疲惫的尾巴
2021，5，24顿家川
以丧为师
时常回村，参与隆重而又简单的丧葬
大多都是老人走完了漫长的一生
外出的人，无论多忙、多远，都赶回来送最后一程
这些有情有义的人，像听到了号令
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个个手忙脚乱，粗声大气
忙碌着为阴阳两界穿针引线，搭桥铺路
我刻意留神过，那些在外混得光鲜体面的人
往往缺席。或许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时间是一把尺子，丈量着家长里短
也丈量着生老病死。此时，他们年迈的父母
一改往日的粗声大气
在不远处的墙跟下怅然若失
我从他们面前走过时
他们有复杂的表情，要么深深地勾下头去
而丧事仍在继续
锁呐呜咽
一些人陷入悲伤
一些人陷入沉默
2021，5，24
看宰羊
那只羊疼痛的时候
我周身在抽搐
那只羊在哀叫
我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羊一动不动了
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2021，5，26顿家川
窗 外
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会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有错落的屋瘠和炊烟
稍远处青山和白云缠绵
偶尔，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雾在天空划直线
一树梨花是我的芳邻，空空的院子里白白的浪费着
低矮的围墙泄露了它白色的落寞
我习惯于长时间固定一个坐姿，沉迷自家院子的小热闹
海棠树花枝斑驳，两只白脸白颈白肚皮的小鸟
它叫不叫白脸媳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枝头跳上跳下
一时花瓣纷飞，世界有小范围的动荡
另有两只褐色的小鸟在菜园觅食
我担心它们踩坏地膜，又啄食了种子
蝴蝶是真实的
蜜蜂是真实的
七星瓢虫和土鳖虫也是真实的
一粒粒生命的动词，都活在自己的语境中
我只在沉默中呼吸
白花花的阳光下
梨花白开
云朵白飘
飞机划过的直线被风擦拭干净
我白白地枯坐一个晌午
这些恰似寂静的背后
枝叶上的流水却在奔涌不息
2021，4，29于顿家川
煮茶谣
就让自来水在毫无感情色彩的金属管道内遭受冷落
我且披暮色袈裟
恍荡半壶月光回家
我不怕别人笑我愚钝
奔放的水就该有自由的灵魂
流淌本就是沸腾
烟火起处，叶子复活
一碗茶汤的云蒸霞蔚里，是另一重浩渺的山水
北斗孤绝，星河凛冽
风雨雷电明媚于波纹
我与杯盏交换着体内的鸟鸣、虫声
及至汤色古旧
月色不再朦胧
煮茶人缓缓起身
清涧水流淙淙
2012，5，30清晨于顿家川
辜 负
转身关门的瞬间，我心有不舍
院子里牡丹开着
一树牡丹就是一片花海
花瓣波浪起伏
她正当年华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香
她不应该被辜负
她不应该被一把锁囚锢
2021，5，31顿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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