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三十章——新疆是个好地方
梦亚应新疆残联的邀请来到喀什噶尔，这是今年她建立的第五个站点。之前她对新疆的了解只在电视里，查了百度，知道喀什噶尔是中国最西部的城市，“新疆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理事长艾买提说。确实，一踏上新疆，梦亚就爱上了这里蓝色悠远的天空和炽热太阳光芒下杏黄色的建筑，建筑物上的彩画、雕刻，红黄蓝绿，色彩艳丽。傍晚，高远的蓝天，太阳迟迟不肯落下，温暖的色调像凡高的调色板。美妙的音乐和听到音乐就翩翩起舞的维族人，似乎总是盛装出行。清晨，艾提尕尔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上阿匐在召唤教徒做礼拜，声音在空气中震颤，沿着解放北路飘来。
“我叫阿伊古丽，我要工作。”电话里传来维族姑娘的声音，这是梦亚抵到喀什噶尔后接到的第一个求职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认识阿伊古丽后，梦亚有些好奇地问。
“我给残联领导挂电话，他们说找你会有工作，就给了你的电话。”阿伊古丽说起这事竟滔滔不绝，“我每年都给残联打很多次电话，残联领导都认识我，还去过我家。我每次都说要工作，他们说我残疾太严重，没有合适的工作。我还是打，不给我工作我就一直打电话。这次我打电话说要工作，残联领导就让我找你，我想一定是有合适我的工作了。果然。这次错不了了，我太高兴了！”
那天，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坐在两张小板凳上出现在梦亚的办公室门前，“我是阿伊古丽。”梦亚瞬间被出现在眼前的这位姑娘震惊了：姑娘两脚耷拉在凳子前面，她的身后是长长的路，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残疾这么严重能工作吗？”梦亚心里犯嘀咕。她不知所措，挡在门口不好，便退向一边，将阿伊古丽迎进屋里。姑娘用右手将一张小板凳移前一臂长，然后将身体从后面的小板凳挪到前面的小板凳上，再左手将空出的小板凳移前一臂长，再将身体挪过来。她的脊柱弯曲，胸背隆成一团，挪动身体完全靠手的力量，就这样一点点向前。她的手也有些曲，手伸出时露出纤弱的手腕上的玉镯。她低头抬头时，耳朵上红色的坠子跟着晃动。头上扎着花头巾，露出细长的辫子。
“要我帮忙吗？”梦亚内心为自己不是他们的一员而内疚，她露出苍白的笑以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阿伊古丽后来说，梦亚姐姐的笑令她感动，是在许多人脸上都看不到的淳朴的笑，许多人的笑是给人看的，从皮下挤出来的笑。听得梦亚十分愧疚，她思忖，或许她的笑里含有心疼的成份，是发自内心的。也正因此，许多人愿意把心里话说给她听，虽然多数是倾倒垃圾，听了如同手上粘上鲇鱼黏糊糊的液，心里不是个滋味。
姑娘抬起头，噘着一张小嘴，“我是阿伊古丽。我要工作。”她停在办公室的中间，不容拒绝地说。
“我刚来，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做，现在还没开始招人。要不，你先填写一下登记表。”梦亚慌乱地从桌子上取了一张登记表，拿了表格一时又不知道该让姑娘坐在哪里填写。她楞了一下，看看姑娘，感觉不是很合适，但还是把纸递给了坐在小板凳上的阿伊古丽，又从桌子上取了一把签字笔。
阿伊古丽接过纸，正面反面翻看了一下，“我没有上过学校，不识字。”她坦然地，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说。
梦亚拿着笔的手递到半路停住了，“不识字还怎么做这项工作？”她心里已经拒绝了这个姑娘，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的汉语说得很好！”
“我每天跟着电视学习汉语。”她的声音很好听，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妈妈说女孩子不要上学，不要工作。我跟妈妈说，我要工作。”
“这里的工作需要使用电脑。”梦亚只好很无奈地说。
“我可以学习。”她抿着嘴一脸倔强，一双明丽的大眼睛似把利箭，盯着有些慌乱的梦亚，不留一点余地。
梦亚不由地点点头，“嗯。”
“你教我。可以的。”阿伊古丽进一步说。
“好吧，我教你。”梦亚感觉自己步步后退，已无路可退。
“现在就教我。”阿伊古丽一直绷着的脸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跟妈妈说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没学会本领不回家。”
梦亚却笑不起来了，她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一个小姑娘牵着走了。“你可以坐这里吗？”梦亚指指桌前的椅子。
阿伊古丽移到桌前，用一只手撑着椅子，把自己的身体挪到椅子上。
“这姑娘太不容易了！就凭这一点也应当全力帮助她。”梦亚心里对自己说。她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阿伊古丽身边，从电脑里调出一张五笔字根表打印出来，“你要先记住键盘。”她向阿伊古丽讲解键盘和五笔输入法，又在一张打印纸上一笔一画写上阿伊古丽四个字。“今天你学习写自己的名字。”
“姐姐的名字怎么写？”
“我叫林梦亚。”梦亚又在阿伊古丽四个字的旁边写上林梦亚三个字。她在电脑上打开word文档，“你看，用五笔可以在电脑上输入你的名字，我在键盘上敲入bs wvt dgh gmy，这就是阿伊古丽，ss ssq gog就是林梦亚。”
“你太厉害了！我也要成为你这么厉害的人！”阿伊古丽已经迫不及待了。
梦亚忙于工作站的筹建工作，一直到中午才拎着两个盒饭回来。才踏进门就听到阿伊古丽欢快的声音：“梦亚姐姐，你快来看看我写的对吗？”
梦亚凑近看，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阿伊古丽林梦亚，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再看向电脑，更令她震惊了，word文档上录了好多字，除了阿伊古丽林梦亚外，还有登记表上的字。“都是你输入的吗？阿伊古丽，你太厉害了！你绝对是比我认识的所有的人都厉害，厉害一百倍。”
阿伊古丽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我爸爸也是这样夸我，他说，因为我太厉害了所以残疾。”她指着这些字说：“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字，你教我。”
“先吃饭。”梦亚将盒饭放在桌子上，才看到桌上已有其它食物。
“我妈妈拿来馕和奶茶，妈妈做的，很好吃，给我们俩个人吃的。”
“盒饭买来了，先吃。馕放着晚上吃。可以吗？”
“好吧。馕好吃！”阿伊古丽勉强接受。她一边吃饭一边指着登记表上的字问：“这是什么字？”
梦亚一一读给她听，又教她爸爸，妈妈，奶茶，馕，吃饭，等等，“你学习汉语拼音，就可以自己看书认字了。”说着从电脑上打印一份汉语拼音表教阿伊古丽读。
三个月后，阿伊古丽已把一本新华字典翻遍，冷僻字也不放过。工作站又招聘了两名青年阿曼和阿吉，一起学习3D打印辅助器具有关知识。阿伊古丽可以当他们俩的老师了。
工作站开展3D打印辅助器具服务，阿伊古丽是第一个受益者，她坐在3D打印轮椅上，自信、优雅。她热爱学习，热爱工作，热爱的程度近乎疯狂，每天登记、造册、取模、制作、调试，歌声笑声总伴随着阿伊古丽。
就在美丽的新疆，梦亚发现自己再一次怀孕。因为忙碌，她没有在意自己何时有孕。或许因为不在意，甚至没有机会担忧，这次她怀孕后没有流产。小宝贝在她的肚子里渐渐地长大，能感觉到他的小腿时不时地踢踢。她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欣慰地说：“宝贝，你的小腿好有力啊。”一种做妈妈的幸福感在她心里荡漾开来，这是过去几次怀孕都没能够体会到的那种感觉。“那时，它们都太小了，还没有形成生命。”她喜欢与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今天阿伊古丽坐上轮椅了，真棒呀！”“艾提尕尔在招唤礼拜了，天气真好，阳光暖暖的，带着绿色生命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她一直以来喜欢自言自语一样，不过，她现在说话的对象不再是自己，而是她的孩子。梦亚相信孩子已经能够听到她的说话声音，“阿伊古丽唱歌多好听呀！”
工作站组织残疾人活动，阿伊古丽是一名优秀的组织者。梦亚由衷地赞叹，工作便是阿伊古丽的一个阿基米德点！瞧这些3D打印辅助器具使用者，轮椅、假肢、拐杖，轻盈得可以与艾提尕尔广场的白鸽齐舞，阿曼和阿吉弹热瓦甫琴敲达卜鼓，阿伊古丽和姑娘们随着音乐唱歌起舞。在美食巴扎，梦亚喝着玫瑰奶茶，听他们叽叽喳喳，话语零乱散落一地，她听不懂，但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开心。她喜欢听他们说话，嘴唇不需要作太多的开启闭合，词语已经一个接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速度快得令她喘不上气。梦亚只会说亚克西，她经常树起大拇指对这些姑娘小伙子们说“亚克西！”维语太难了，梦亚感叹。
“去我家，妈妈请你。”阿伊古丽对梦亚说。
阿伊古丽家就在古城。梦亚注意力很快就被这里的景致吸引住了，她一路惊叹不已：“简洁朴素的墙体，看着不过是土黄色的泥土砖木小楼，多数都只有两三层，平平的顶，四四方方的结构，但这些门窗多么精美啊！几何形状的雕花彩绘，还有一些花果，做成一个个西洋画框镶嵌在门框窗框上。我太喜欢这些几何图案了！哦，这里每扇门都富有创意，双开门，全都涂着亮丽的色彩，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而且，这些门窗的设计，每家每户都不一样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特别的建筑，是清真寺吧，小型的清真寺，给古城增添了浓郁的伊斯兰风情。我们就像走在一个艺术展览馆里，阿伊古丽，你是生长一个艺术馆里啊！不不不，你就是艺术本身，一幅作品，艺术品，多么完美！还有这些路面，砖砌的巷道，没有车辆行驶，宁静整洁，哦，这里各家门口都摆放着盆景鲜花，给古老建筑注入了勃勃生机，让人感觉特别温馨。我好喜欢！”梦亚看得晕头转向，“但这里巷道东转西弯，太复杂了，我们已经转过了多少条了？我肯定已经迷路了！”
“每个外地人来到这里都会这么说。”阿伊古丽笑盈盈地跟在梦亚的身边，“我教你一个走出迷宫的秘诀。你看地面，这条巷是四角砖铺的，还有一种是六角砖，哦，这里，你看，这是六角砖，只要沿着六角砖走，就可以走出去了。”
四角砖就是我们通常看到的砖，横着砌成多种不同的图样。六角砖却是独特制作，正六角形，中间还有两个同心圆。“让你这么说我就比较放心了，要不我走丢了就走不出去了。”
“不会的，梦亚姐姐，我不会让你在喀什噶尔走丢的。”阿伊古丽拉住梦亚的手。
“到了，这是我的家。”阿伊古丽指着一扇绿色的门说。门边的植物爬上了墙，在墙上画出的图案与门上的图案相呼应。阿伊古丽家里人听到声音开门出来迎接，“这是我的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小弟弟。我奶奶不会说汉语，爸爸妈妈也说不好，弟弟上小学了，学校里教汉语。”她回身用维语跟家里人说话。
爸爸右手放在胸口点头致意，弟弟也学着爸爸，满脸羞涩。妈妈和奶奶迎上前来，分别拥抱梦亚，右脸颊碰触梦亚的右脸颊，笑着请梦亚进屋。
室内有些拥挤，进门是个有天窗的院落，廊下矮炕铺着地毯，是客厅也像饭厅，上面一张矮长条桌，桌子上已摆放了许多水果、馕、核桃、巴旦木，水果分别放置在高脚的玻璃器皿里，馕叠放在大盘子里。阿伊古丽的轮椅在这里有些施展不开，她从轮椅下来移到地毯上，招呼梦亚，“梦亚姐姐，坐这里。”她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说。弟弟也已爬上炕坐在阿伊古丽的另一边。
梦亚学着维族人那样跪坐在地毯上。院子里陈设简朴，最夺目的是壁上一张大挂毯，淡淡的蓝色调，一些抽象的花卉组合的图案。通往二楼的一个狭小的木梯，难以想象阿伊古丽怎么上楼。她双手接过阿伊古丽递给她的茶，“好香啊！”梦亚赞叹道。这是维族特制的香茶。奶奶提着水壶让她们洗手。虽然到喀什噶尔几个月了，但这是第一次到维族人家做客，梦亚学着他们的举止，体验维族的习俗。
妈妈端上一大盆的烤羊肉，热腾腾的，香味立即充溢整个院子。大家都入座。爸爸热情地说了一串话，阿伊古丽低声一句句翻译给梦亚，爸爸表达了对梦亚的感激之情，说阿伊古丽能有今天，是梦亚给予的，阿伊古丽快乐，全家人都快乐。
梦亚说：“阿伊古丽亚克西。”一家人听了全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