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坚:未 名 湖 半 日

未  名  湖  半  日

文/阿 坚
我是从南门进入北大的,原以为要受到门岗盘问,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殊不知呈开放状,像漫步街头一样。这种不安好一会才平静,脚步也随之轻松了。第一次都这样吧?
在林荫下边走边看,突然就望见一建筑物,厚重而敦实,像壮汉一般,是新建的“百周年纪念讲堂”。往前便是北大图书馆,停下来瞧了一会,总觉得不对劲,此乃一幢现代建筑,而我想见的是燕京时代、毛泽东做管理员的图书馆。他后来回忆在北大的情景说:“那些来阅览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头面人物的名字,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话。”年轻时的这番经历,是有些许的尴尬与憋屈,也是心路的转折。
我站在图书馆前怅然了一阵。有些失望,仿佛旧图书馆昨天刚拆,自己来迟一步,心里有悔之晚矣的感受。怎么会这样呢?自己包括父辈均无在此经历,却真切感到彼此的维系,如同旧地重温,眼前闪着好些过去的景物人事。我突然发现,自己从进门伊始就被一种说不明白的怀旧情愫所牵引。难道自己不喜欢新北大吗?这怀旧情愫又从何而来,如此急切地召唤自己走近未名湖。
望见绿树中冒出的灰黑色的塔,我没有问路,沿小道一下就来到未名湖畔,隔着湖水摄了塔的全景,由石阶而上塔前。塔是砖结构的,圆柱形有檐无门,伸手可及的砖面上刻满留言,重重叠叠,显出此塔的吸引力。塔上有一行唯一的粉笔留言:某某是小狗!距地两公尺,当不是顽童的涂鸦。北大校园也见这市井之作,让人不能不笑。
沿湖畔由东往西,依依垂柳下,有学子埋头苦读,有学子依偎示爱。终于看见那块“未名湖”石碑,此处即是原燕京大学旧址。以未名湖水为景,依着这块平淡无奇的石碑,心怀憧憬寄托梦想,一拨一拨的游人在此留影。有位姑娘趿着拖鞋,穿一身燕京时代的黑衣,整整黑色的学士帽,笑吟吟地在碑前与父母留影。显然是一张毕业存照,两旁的父母也喜在眉梢,一看就知道来自北方的农村,朴实而少言。想当年女儿考入北大,必然轰动了那一方水土,这做梦也会笑醒的喜事,是几辈人的骄傲呀!
未名湖水,是不是有仙气灵动,是不是有宝物深藏,让一代代学子心想往之,也让许许多多跟我一样的过客,来此接受文化洗礼,做一回宗教般的朝拜。我继续在湖畔漫步,希翼有所遇见,有所获得,但遇见的都是游客学子。在湖畔一侧的小山坡上,遇见了林荫中的两尊人像雕塑,一位是李大钊先生,一位是蔡元培校长,两尊雕像都是由个人捐助而成,雕刻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北大曾是摇篮也达巅峰,百年之间,在政治经济、人文历史的领域,无论国学西哲,能够于未名湖畔塑像的一代大师应该还有许多,你可以随意就念出一串姓名,清明地从湖水中咉出他们的身影。我继续沿一条条林荫小道去寻找,但终未见到别的雕像;是视野不及?或许是燕园北大从来就淡化这种雕像的纪念呢?
未名湖里不止有仙气与宝物,也有呻吟与泪水。清冽的湖水里,也曾倒映着死亡的身影。那荒诞岁月里的向死,是精神的抗议与意志的砥砺,也是肉身的苦痛。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写道:“湖水是并不深的。他们是怎样淹死的呢?现在想来,莫非是他们志在必死,在水深只达到腰部的水中,把自己的头硬埋入水里生生地憋死的吗?”这一叩问,也只有上苍与死者方可应答了。
我走下山坡离开未名湖,从一小道往深处去,望见一溜墙横在眼前,好像只能回头了;恰在此时一辆小轿车从墙下驶过,纠正了我的错觉。这墙不高,垫脚能望见院里,是老北京的民居小院,推开一扇木质的门,屋檐下坐着两个民工样的男人,随便牵就的绳上晾晒着几件短衣,地上杂草丛生,显然主人早不在此居住了。我从小院一侧的断墙走了出去,以前这一片全是模样差不多的民居小院,如今已面目全非,有的已拆成空地,有的仅剩断墙残壁,如同经历了一场战斗。有位年轻男子,挂着照相机,站在一副光秃秃的门框上摆弄一把椅子,另一位男子在地面指挥着,像是在弄行为艺术的造型。他们想表达什么呢?从这架高大的门框、由门至前厅的距离,可以看出来这是一处“豪宅”,而且建筑时间不短。我在这片废墟之间来来回回,步履缓慢而沉重;我猜想着,这些小院的主人都是谁呢?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一片以前为北大教师所居,或许就有我脑里冒出的一串姓名中几位的故居,和那两位投湖而亡的教授。
这些残留的片断,眼前的瓦块砖木,尽管已七零八落,我以为仍是显出生命的活物,因为它们曾与主人融为一体,见证了百年之中的一段光阴,是可以融入历史长河的。我握住手机摄下几张存照,心想或许哪天跟北大人谈起北大旧事,拿出来藉此问问;若有机会再来,当然要瞧瞧这片废墟上重新立起了何物。
天近黄昏,我又来到未名湖畔,随意在一块石板上坐下。未名湖很小,却让北京城一下消失于视野之外,给人片刻的宁静。小小未名湖,汇入了过去岁月中许多经典人事,给我一种贯通。望着未名湖水,我想起前不久去过的鸣沙山,那正被风沙一步步湮灭的月牙泉。要知道中国每年有20个湖泊于枯涸中消失;中国还有多少湖泊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再过几年,奇特的月牙泉也会消失的。依赖人工滋养的未名湖还存在着,仿佛给人欣慰,但沙尘已多次坠掉她的眼里,难以想象风沙最终给未名湖挥就的墓志铭……
作者近照及简介
阿坚,本名徐继坚,曾供职成都铁路局。重庆作协会员,中铁作协会员,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沐风化语》《甲子别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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