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阅读: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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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袋
烟升起来了。
小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走到灶台边看他的爷爷烧早饭。灶台上的锅被一簇簇火烤得越来越热,锅子里的番薯粥开始变粘变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爷爷拿锅铲给他舀了一碗,放在桌子上。
番薯块切得很多,很大,米放得很多。粥很甜。小峰喝完粥又爬回被窝里,被子还是热热乎乎的,有他爷爷身上的稻草味和汗味。小峰躺在被窝里,听见他爷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眯缝着眼睛悄悄地往门口看去:爷爷穿着灰色的外套和棕色的裤子,好像一只巨大的老鼠。
泥坯房的木门被推开,爷爷下地干活去了。
小峰的爸妈死得早,他一直跟着爷爷过。
小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不知道又睡了多久,他听见木门“吱呀”一声,一股浓重的泥土味把整个房子都塞满了。爷爷回来了。
小峰穿好衣服从床上起来。爷爷正在脱那件灰色的外套,外套很厚很大,袖子底下两只侧边口袋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小峰伸出手去摸,摸出来一个黄纸包。黄纸包打开是白色的方块状晶体。
“是糖!”小峰叫了一声,又惊又喜。爷爷笑一笑,转身去给小峰做饭。番薯粥,水炒白菜根,还有两尾小小的河里摸来的小鱼被一点油煎得很嫩。小峰吃得很香。
一天又一天的,小峰吃了很多番薯粥,很多白菜,长高了。
“小峰七岁,该上小学了。”某一天晚上,村长敲开了爷孙俩的屋门。爷爷听完了村长的话,想了几分钟。他从外套鼓鼓的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村长,又掸了掸手指上的烟灰,把自己的烟头掐灭了。金黄色的电灯泡底下,爷爷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三天后,小峰揣着五块钱去镇子里上学了。他小小的包裹里放着两根削好的铅笔,一本练习簿,还有一个爷爷给他的铝制饭盒。饭盒里装着一点米,在学校里蒸成干饭,可以吃得很饱。
学校教的东西很多,小峰从来没见过。原来“番薯”的“薯”念“shu”,而不是像他爷爷教的那样念“si”;“马”可以叫做“一匹马”,而不是像方言里讲的“一斗马”……还有戴着玻璃镜片的数学老师有一根很神气的教鞭,城里来的音乐老师会踮起脚尖跳转圈圈的舞……真不赖!
后来,后来就不行了。后来小峰就不能去上学了。
整个村子都在挨饿,冬天来了。
小峰躺在被窝里,他很冷,冷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爷爷把小峰的两只脚放在自己又老又皱的肚皮上,小峰得到一点暖,睡着了。爷爷穿上灰色的大外套,推门出去。
小峰翻了个身,又醒了。他饿,饿得肚子变小了,扁掉了,像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贴在他的骨头上,他冷。小峰在等爷爷回来,他躺在被窝里无数次幻想那件灰色的大外套口袋里可能会装着什么美丽的东西。比如说几个馍馍,几条鱼。
天黑下来,小峰拉亮头顶的灯泡。他从床上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馒头。小小的蓝玻璃窗户外头有什么光一闪一闪的,小峰趴在窗边往外看。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贴到了墙。
爷爷没有回来。小峰感觉自己饿得快死了。
灯泡暗了下去,太阳升起来,爷爷回来了。
那扇木门被很缓慢地推开,又是“吱呀”一声响。小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爷爷笑嘻嘻地盯着他看,那张又老又皱的脸扭动出很深的波纹。小峰被吓了一大跳。
他从来没看见他的爷爷这么笑过。那件灰色的外套被爷爷很小心地脱下来,两只大口袋鼓鼓囊囊的,有什么东西要掉出来。爷爷打开口袋,拿出一点米面,一点钱,一小块糖。
他看着爷爷小心转过身去,很慢很慢地给灶台生火。小小的一簇簇的火苗慢慢把锅子舔热了,锅子里又煮起了番薯粥。
番薯块切得很小,很细,放了一点米,一点糖。小峰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甜的粥。爷孙俩把粥吃完了,暖和了。小峰躺回床上,爷爷早就睡下了,嘴巴里有几声“噫呜噫呜”的响。
小峰睡得很死,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做梦。他梦见怎样高的山岗,地是怎样的秃,一粒稻子也没有,梦见他的爷爷走了怎样多的路进了城,又是怎样被一辆叮铃铃响的自行车撞倒在地上。梦里的车主人怎样匆忙地留下一点钱,爷爷又是怎样欣喜地拿着钱进了商店,怎样一瘸一拐地回来,村子里的人又是怎样地称赞爷爷的好运气。
番薯粥越来越稀,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们都没有死掉。春天来了。学校一开学,小峰就很忙了。晚上放了学,他就端张小板凳坐在床边写他的作业。爷爷在给他补校服,手上捏着一根很粗很大的针。爷爷把针举得有头顶那样高,在金黄色的电灯泡底下缓缓抬起头去瞅针尾巴上的小洞。他很小心地把线从洞里穿进去,很小心地打两个小结。
小峰很喜欢写作业。老师批完他的作业会在边上写一个日期,如果他完成得好,日期边上会多一个红笔打的五角星。每天晚上小峰写完作业,都会仔细地数一数自己本子上的五角星。每天这个时候爷爷听见他“一二三四五”的声音,都会放下手里的大针,摸一摸小峰的头。
再后来,小峰上初中了。爷爷把自己灰色的外套内里交给隔壁的张婶改改,给小峰做了一件新衣服。小峰的包裹里放了他的学费,他新的书,新的自来水笔。
在他进校门前,爷爷又塞给他一点钱。
可能是内里拆下来的缘故,那件灰色外套的口袋比以前更瘪,像是一张薄薄的灰色纸片。
小峰住校了。
他很久没有看见他的爷爷。
有一天上课,老师把小峰叫出去,递给他一袋橘子。
黄澄澄的,像是五个金黄金黄的灯笼,能照进人的心里去。小峰把橘子小心地收起来,他五天吃了四个,剩下一个已经被风吹得干干瘪瘪的,像是枯瘦老人的脸。
下雪了,学校放年假。小峰转了好几班车,绕过高高的山岗回到村里。村子里在放炮仗,红艳艳的炮仗壳子崩满地,隔壁房张婶的脸笑开了花。
镇里给贫困户的补贴金,今天下来了。
小峰飞一样地往家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恍如很多年前爷爷的那个笑。他迫不及待地敲了敲泥坯房的木门。
没有人应。
烟囱直直地指着天,没有一点烟。小峰掀开灶台的锅盖,里面剩下的一点点番薯粥已经发霉结块,番薯块切得很少,很小,米放得比从前更少。
看见小峰回家, 小小的房子里一瞬间挤满了议论纷纷的人。
他们说,爷爷是在两个星期前走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早上,村子里的人看见一个老头倒在橘子林边上,薄如纸的口袋里放着五个橘子。
小峰一直捏着口袋里那个变得瘪瘪的干尸一样的橘子。
他扶着墙悄悄地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剥开那个皱巴巴的橘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去。橘子瓣已经干得绞在一起,卡在他的喉咙里。
爷爷不是一下就死了的,小峰知道。他的爷爷是像口袋一样被一天一天掏空下去,像橘子一样一瓣一瓣被吃死的。那件灰色外套的口袋,还没来得及被重新装满。
晚上,天很凉,满地的鞭炮壳子被风卷起来又摔在地上,散成红红的一片。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依偎进浓稠的夜色里,无法分割。
金黄色的电灯泡底下,小峰在被窝里睡着了。他闻着被子里属于泥土房的特殊气味,眯缝着眼睛往外看去,忽然瞪圆了眼睛咧开嘴痛哭起来:
“爷爷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