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 读齐白石诗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0年第1期

原题为《一挥便了忘工粗——读齐白石诗》

放下齐翁画,再读齐翁诗。

村书捲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草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无才虚费苦推敲,得句来时且快抄。

诽誉百年谁晓得,黄泥堆上草萧萧。

昨日为人画钓翁,今朝依样又求侬。

老年最肯如人意,幅幅雷同不厌同。

为松扶杖过前滩,二月春风雪已残。

我有前人叶公癖,水边常去作龙看。

读这些诗,可想而知诗作者乃一快活的老头儿。

无计安排返故乡,移干就湿负高堂。

强为北地风流客,寒夜昏灯砚一方。

二毛犹有此袁丝,东窜西逃尚作诗。

韩子送穷留亦好,塞翁失马福焉知。

大叶粗枝亦写生,老年一笔费经营。

人谁替我担竿卖,高卧京师听雨声。

芦荻萧萧断角哀,京华苦望家书来。

一朝望得家书到,手把并刀怕剪开。

读这些诗,可想而知诗作者乃一不快活的老头儿。

二十年前我似君,二十年后君亦老。

色相何须太认真,明年不似今年好。

工夫何必苦相求,但有人夸便出头。

欲得眼前声誉足,留将心力广交游。

问道穷经岂有魔,读书何若口悬河。

文章废却灯无味,不怪吾儿瞌睡多。


厂肆有持扇面求补画者,先已画桂花者陈半丁,画芙蓉者无款识,不知为何人,其笔墨与陈殊径庭。余补一蜂并题:“芬芳丹桂神仙种,娇媚芙蓉奴婢姿。蜂蝶也知香色好,偏能飞向澹黄枝。”

读这些诗,可想而知诗作者乃一风趣诙谐的老头儿。

以陈寅恪“诗即史”之说,三个不同的老头儿合在一起,不即齐翁自传乎!
读齐翁诗,矮子看场,也偶有得,边读边记:
题《睡鸭》:“菰蒲安稳活余生,谋食何须入乱群。一饱真能如睡鸭,天明不醒复天明。”画中睡鸭与诗中睡鸭,同名而不同物,盖一家禽一香炉也。这有点近似猜谜,要靠生活知识与思考的灵活了,一旦悟而得之,不亦快哉。
尤有趣者是末句“天明不醒复天明”,像孩子牙牙学语,似不通,而终又通,一个“不醒”夹在两个“天明”之间,“天明不醒”又天明仍“不醒”,睡了又睡也。清人张潮说:“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此之谓乎。
齐翁言:“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今观其诗,不妨依样而言:“作诗,妙在通与不通之间。”

小孩子最怕的是上学,最喜好的是玩。喜与怕,是心态,看不见,摸不着。怎样才能看见摸着?题《上学图》诗云:“当真苦事要儿为,日日愁人阿母催。学得人间孩子步,去如茧足返如飞。”同是一条路,去时磨磨蹭蹭,返时奔跑如飞。是这“孩子步”,让孩子的心态不打自招,是齐翁先看到的,他一点拨,于是人们也都看到了。

“护花何只隔银溪,雪冷山遥梦岂迷。愿化放翁身万亿,有梅花处醉如泥。”且读陆游《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自己不便说出口的话,借“驿外断桥边”的梅花之口说出,信可乐也。作诗用典,用得好了,一句顶一万句;用得不好,一万句顶不了一句。

“池开晓镜云常鉴,月堕明珠山欲吞。”一横一纵,一静一动,煞是好看。

首句一看就是从朱熹处借来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借来是为了陪衬,烘托第二句“月堕明珠山欲吞”。一个“吞”字,翻空出奇,见人之所未见,想人之所未想。大气包举,壮而雄,夺人心魄。

张潮曰:“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齐翁当慨然曰:“恨古人不见我耳。”

人言齐翁诗,多口语,朴素直白。

“安闲那肯许人求,得可偷时便好偷。”为了一个“闲”字,不知多少人成了偷儿。白居易:“偷闲意味胜常闲。”李涉:“偷得浮生半日闲。”程颢:“将谓偷闲学少年。”你偷我也偷。齐翁更干脆:“得可偷时便好偷。”直白得很,却也可爱得很。

齐翁的直白,也有时“白”而不“直”。他自题昆虫绘画册页:“可惜无声”。画中昆虫,本就无声,强其所难,不讲理也。唯其“不讲理也”,恰适以暗示“可惜”二字是客套话,是“正言若反”,若反言若正。意思是说:如若再有了“声”,就成了真的昆虫了,瞧我画得多好!像小孩子耍心眼儿,“白”而不“直”得越发天真。

齐翁说:“搔人痒处最为难。”何如自己搔痒自己笑。

“少时恨不遁西湖,厌听妻儿说米无。只好避趋移几去,梅花树下画林逋。”第二句,地地道道的“大俗”。第四句,地地道道的“大雅”。“大俗”与“大雅”一相撞,真令人吃不消,欲笑不能,欲哭不得。

却又令人费解,文人一有了郁闷,总是去和梅花纠缠。《荡寇志》的作者俞仲华也有一诗:“索逋人至乱如麻,恼我情怀度岁华。这也管他娘不得,后门逃出看梅花。”

“隔坐送茶闲问字,临池夺笔笑涂鸦。”是东邻家一女孩子。第一句妙在一“闲”字,是为了问字而说闲话欤?还是为了说闲话而问字欤?你思摸去吧。第二句妙在一“笑”字,顽皮欤?娇羞欤?逗人思摸,你思摸去吧。
画是视觉艺术,以形写神。诗是听觉艺术,反其道而行,以神写形。一“闲”一“笑”,足证其言不谬。
胡适藏白石画女子二幅。其一,画一红衣女子欲写字,有诗:“曲阑干外有吟声,风过衣香细细生。旧梦有情偏记得,自称侬是郑康成。三百石印富翁,题旧句。”画中的“郑家婢”好面熟,其莫非“夺笔涂鸦”的女子乎?“旧梦有情偏记得”,无怪白石老人“题旧句”也。
本为画菜,又添画一鸡,复为诗:“菜味入秋香,虫如食稻蝗。家鸡入破圃,虫败菜俱伤。”这就牵扯上了个老问题:“虫鸡于人何厚薄?”这话是诗圣杜甫说的。可对庄稼人来说,虫食菜,是坏事;鸡吃虫,是好事。必薄于虫,必厚于鸡。“家鸡入破圃”,既吃了害虫,菜也大遭其殃。“缚鸡”欤?“吾叱奴人解其缚”欤?就费思量了。这“缚”与“解”,是要以利害相比较而定:利欤?害欤?利害参半欤?利多而害少欤?害多而利少欤?这首农家诗,务实。没有超然的无奈:“注目寒江倚山阁。”
《倒开紫菊》:“看花不必一般齐,篱落秋阴万紫低。花草也难言气骨,折腰多数挺腰稀。”
《画菊》:“穷到无边犹自豪,清闲还比做官高。归来尚有黄花在,幸喜生平未折腰。”
两诗都是题菊,却大异其趣。合而观之,忽而憬悟,原来诗人,不责人过苛,却严于律己。
《自题诗集五首》之一:“樵歌何用苦寻思,昔者犹兼白话词。满地草间偷活日,多愁两字即为诗。”从“偷活”之艰难坎坷中活着,如若仅是一双“多愁”的眼,能写得出这如许好诗?比如“惭愧微名动天下,感恩还在绿林多”,即使土匪读了,也会张口结舌,哭笑不得,欲恼还休,欲休还恼。“绿林”者,家乡土匪也。“感恩”者,看谁笑在最后也。

“人生能约几黄昏,往梦追思尚断魂。五里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

荷花是明写,“五里新荷田上路”,东南形胜半壁河山之秀,也只“十里荷花”,这有柳永作证。“田上路”的“五里新荷”就占去了一半。
梅花、杏花,则是曲笔,借“梅花祠”“杏花村”以暗示之,供你想象去。
一明一暗,好景色,跌宕起伏,好诗句。
开头一声叹息:“人生能约几黄昏”,这叹息却又令人忍俊不禁,竟然“人约黄昏后”了。且莫笑这用典,也恰好在这用典,好就好在大实话。“人生”的确没有几个这样的黄昏,而“人生”之美好也恰好在没有几个这样的黄昏。如若没完没了地“人约黄昏后”,那这“黄昏”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信乎,不信乎。
齐翁总有招儿,想家了,就画一个家:“老屋无尘风有声,芟除草木省疑兵。画中大胆还家去,且喜儿童出户迎。”想当然耳,老屋无尘,光洁得有如白纸。院内院外草木芟除净尽,省得再听到“风声鹤唳”而“草木皆兵”。于是大胆地回到了画中的家,哇哈,孩儿们跑出门外迎接哩。
无缘得见这画儿,读诗,心有戚戚焉,“画饼”能“充饥”乎!
《小园客至》:“筠蓝沾露挑新笋,炉火和烟煮新茶。肯共主人风味薄,诸居小住看梨花。”新笋,苦茶,一树梨花,一股清新之气,溢于字里行间。后生小子,读而又读,得一打油:“好诗好得没法说,大白大白一大白。何止《汉书》能下酒,快快拿个大杯来。”

文中所引齐白石诗均出自《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北京画院编,广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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