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大讲堂】楷书，方方正正的傲骨（四）

唐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绝不容忽视的朝代；盛唐，以其辉煌气度让世界重新认识了华夏民族。这伟大朝代的开端，就是“贞观之治”；而宣告盛世到来的，非“开元盛世”莫属。诗圣杜甫曾有诗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廪俱丰实

……

这样繁花似锦的王朝，自然会为王朝内的文人百姓带来全新的审美观。众所周知的“环肥燕瘦”，不正体现了此时人们对雍容华贵的向往与追求么？身材丰腴的杨贵妃，是这时期王朝内最美的女人——这种审美必然会渗透到文化生活的角角落落，书风也不例外。故此，中唐开始，原本纤细却有筋骨的楷书线条，渐渐变得雍容宽博。如同我们都喜欢的“多肉植物”一样，天下人自此后开始喜欢“多肉”的书风。

盛世之中，书法大家自然是不胜枚举；成就最为突出的当属“楷书四大家”中被称为“颜筋柳骨”的颜真卿，柳公权。

颜筋

颜真卿，字清臣，京兆万年人，也就是今天最令人向往的城市——西安。颜真卿为官先后经历了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官至礼部尚书，后分封为鲁郡公，世人称之为“颜鲁公”。玄宗朝，他很早就看出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与杨国忠的奸佞不忠，深为二者所忌惮憎恶；德宗朝，为平定李希烈叛乱，前往叛军劝降，因刚直不屈最终被杀害。我们常说，“字如其人”，颜真卿的书法之所以能被称为“颜筋”，其品性自然蕴含其中。

颜真卿出身名门，家学渊博，自幼博览群书，书法艺术更是博大精深。除师从褚遂良之外，他还对王羲之、王献之等前辈书法家的作品多有研究。最终，形成了自己雍容宽博的风格，这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之前清瘦峭立的书风，从而以其自成一格，成为盛唐气象的代表。无怪乎苏东坡都称赞“颜公变法出新意”，“雄秀独出，一变古法”……

颜真卿的楷书，自成一派；当然，这也绝不是无本之木。以章法而言，充分发挥了王羲之中锋行笔的特点，起笔方圆兼备，收笔内敛沉稳，首尾呼应之间，形成“蚕头燕尾”之态；以结构而言，对篆书的端正平稳颇多借鉴，从而形成了自己雍容大气、舒展端庄的风格。

我们常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事物的发展总要有一个过程；颜真卿在到达书法顶峰之前，前后共经历了三个阶段：

初期：29岁-57岁，28年

差不多半个甲子，都是他厚积薄发的时光。虽然初阶的作品已是普通如你我这样的人可望不可即的，如《多宝塔》《东方朔画赞》等。这一时期的作品干净利落，但态势之中稍显稚嫩，不及后来的浑厚；不过挺拔有力的风骨已然具备。

【多宝塔】

【东方朔画赞】

中期：58岁-70岁，12年

此时的颜真卿，老而弥坚，不再亦步亦趋、中规中矩，多了几分不拘一格的自然流畅。如其代表作《麻姑仙坛记》，是颜鲁公62岁时所书，与初期代表作《多宝塔》迥然有别：笔法上，虽仍中锋行笔，但却更多参考了篆隶笔法，藏头护尾，含而不露；结构上，也不似《多宝塔》四平八稳、粗细均衡，随机应变之外平添了一些古朴之美。宋代欧阳修在《集古录》中就赞叹说：“笔画巨细皆有力，愈看愈佳。”

相较《麻姑仙坛记》，颜真卿这一时期的另一代表作《大唐中兴颂》，更胜一筹。如果说《多宝塔》还属于“戴着镣铐的舞蹈”，至《大唐中兴颂》，已完全放开，气势雄伟，大刀阔斧之中，苍劲有力，厚重雄浑。这也正是颜鲁公刚正不阿、忠勇厚朴的体现。故此清代有人评价《大唐中兴颂》：“雄伟期特，自是笼罩一代。”

晚期：71岁-76岁，5年

此时的颜鲁公，虽然已是古稀之年，但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多年的艺术涵养，推动他的艺术创作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此时的他，笔法精熟，颜体的筋骨已完全确立；这也意味着其楷书发展已趋于完备。其书风，一字之内风格变幻，方圆并用；笔法不追求刻意为之，随意而出成为主要特点。当世便有人称赞他的书法气势磅礴，风骨超然。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主要为其72岁时创作的《颜家庙碑》。

《颜家庙碑》，是颜真卿为父亲颜惟贞所作，主要用以记载家族世系的详细情况；是最能体现其楷书成熟风格的代表作之一。作品笔力沉厚，刚健有力；即便是较为纤细的笔画，也体现着刚直的力度。书写上更加自如，顺势而出。整体而言，既有突出的立体感，又有着雍容刚健的特色，体现着“颜筋”的特质。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意思是说，一个人若能在三年时间里摈除杂念专心学习，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最有可能学有所成的）。回望颜真卿的书法之路，经过近三十年的沉淀与打磨，才最终形成了独步天下、流传千古的“颜筋”风格，真当是“不易得”，也真当得起“厚积薄发”四个字。

柳骨

柳公权，字诚悬，是与颜真卿齐名的另一位唐代书法家。和大多数书法家，尤其是楷书书法家一样，他最初的老师也是王羲之与王献之。后来，他开始临摹与之相近的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的作品，及至颜真卿。采纳百家之长的基础上，柳公权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我们先不说他的书法风格，先来谈谈他的为人。

唐穆宗时期，皇帝荒淫无道，行为乖张。有一日，皇帝向柳公权请教书法的技巧与捷径。柳公权认真地说：“用笔的方法，全在于用心，内心端正笔法就能尽善尽美”。唐穆宗听后十分惭愧，因为他深知柳公权是在借用书写的笔法，来劝谏自己改过向善。宋代苏东坡曾在自己的诗中写道“何当火急传家法，欲见诚悬笔谏时。”

柳公权是幸运的。对于身处晚唐的他，大唐王朝或许已经开始衰败，但书法艺术经过长期的发展，日臻成熟与完善。当然，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完成楷书书法的总结和升华，楷书选择了柳公权，柳公权也选择了楷书。

“颜筋柳骨”四个字，道出了颜真卿与柳公权的不同。如果说颜真卿的风格是雄浑厚重，那么柳公权的风格则是清瘦劲健。恰如同将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合二为一，柳公权的笔法在循规蹈矩的严整之中，多了几分生动活泼：方笔为主，圆笔补充；起笔凌厉，棱角分明。从结构而言，内紧外松，规整中充满着变化；变化虽多，但却万变不离其宗。

有人认为柳公权的书法风格是对王派书法的吸收和继承，并未有太多变化。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显然有失偏颇。柳公权在学习书法时，确实对二王借鉴甚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形成自己的风格。同样是纤细的笔法，王派书法体现出的是柔美淡雅，柳公权则传递着刚劲质朴。

柳公权的代表作有《金刚经》《玄秘塔碑》及《神策军碑》。其中，《金刚经》书写于其47岁时。原碑文在宋朝时就被毁灭，目前看到的皆为拓本或其复制品。不过，最珍贵的原拓孤本，最初收藏于敦煌，现藏于法国巴黎图书馆。——不得不说，中国的历史与文物，支撑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大小型博物馆啊。

《金刚经》虽文字较小，但风格鲜明，线条匀称；用笔一丝不苟，清瘦挺拔。

《玄秘塔碑》，是柳公权64岁时所书，现藏于西安碑林。与《金刚经》相比，显得更为规整。不仅如此，笔法中的锐利与瘦劲体现得更为突出。为此，很多人认为《玄秘塔碑》是“柳骨”之最。

《神策军碑》，是柳公权66岁时所写，与其之前的作品相比，更为凝练厚重，雄浑有力；结构谨严方正的同时，又透露着秀丽壮美，堪称典范。

纵观楷书历史，从魏晋南北朝发端发展，行至唐朝已臻于完善。无论是初唐四家，还是“颜筋柳骨”，在后辈书法家看来，都是难以企及的高度。这固然可称得上是楷书发展的盛世盛事，但其形成的诸多规范框架，却也严重束缚了后学者的发展。从此后，大多数书法家在书写楷书时，都会紧跟先贤脚步：不是推崇“二王”，便是“颜筋柳骨”，这是显而易见的束缚，他们很难跳出窠臼；这一切深深影响了楷书的发展。为此我们可以看到，自唐代以后，楷书的发展极不平衡，直至最终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