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有价值的句段
摘录有价值的句段
阅读李叔同专题阅读的材料,仿照摘录示例的要求,摘录有价值的句段,并思考其运用方向。
李叔同何许人也
李叔同是何许人也?弘一法师何许人也?现在很多人对此都是茫然不知。但当说起先生那首《送别》,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听!听!那缥缈的歌声又从远方传来,又在耳畔响起。酒壶已空,余欢将尽,惟剩苍凉别梦,其中还残留下多少回忆的温馨?该上路的终归要上路,该告别的终归要告别。人生是一段不长不短的夜行,惟独智慧才是我们心中的长明灯,所以要觉悟,所以要修智慧。极少数人修持了慧业,经历这段夜行之后,便能抵达光明的彼岸。李叔同先生无疑便是这极少数成就者中的一个: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是先生辞世前在致生平至友夏丐尊、弟子刘质平和性愿法师的遗书中附录的四句诗偈。前两句是警劝他们勿要执迷于人生表象,如此而想获取正觉正悟,无异于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后两句是对自己灵魂得到美好归宿颇感欣慰。大智者的告别仪式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弘一法师大慈大悲的临终关怀(反过来,是死者关怀生者)给今天的人们依然留下了至为深切的感动。
如果说有一种人生华丽而不刺眼,铅华洗尽,返璞归真,历尽世间的奢华百态仍清澈如水,那么这种人生非李叔同大师莫属。总觉得,他是站在生活的最高处俯视苍生,总觉得,他的生命有一种说不出的绚丽多姿。少年时,他是上海滩有名的翩翩公子,风流儒雅,气 度不凡。“二十文章惊海内”;留学日本,李叔同以敏锐的艺术灵感创造了很多中国艺术史上的第一;学成归来,先后在天津、上海、浙江教书。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授图画音乐课期间,他以其高尚的品格、精湛的艺术、渊博的学识和认真负责的态度,开启了中国近代艺术教育的一个新局面。
弘一法师李叔同:俗家姓李,幼名成蹊,字叔同,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清光绪六年(1880)生于天津,卒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出家之前三十九年,以傲视之才浪迹江湖。先生不仅精诣诗、词、文、画,还能演剧弹琴,金、石、书法也得心应手。这样的大才子总使人好一阵纳罕,他的宿慧何以得天独厚?
在弘一法师身上,有许多个“想不到”,这样一位奇人和畸人(他和苏曼殊被称为“南社两畸人”),居然会不小心投胎世间,可能连造物主也感觉意外吧。想不到,他是第一个将西洋油画、音乐和话剧引入国内的人;想不到,他在东京的舞台上演出过《茶花女》,扮演的不是阿芒,而是女主角玛格丽特;想不到,他是才子,是艺术家,本该落拓不羁,却偏偏是个最严肃、最认真、最恪守信约的人;想不到,他在盛年,三十九岁,日子过得天好地好,却决意去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
太多的“想不到”拼贴在一起,仍旧是不完整的,是模糊的。真实的那个人,有血有肉有灵有性的弘一法师,他随时都可能穿着芒鞋从天梯上下 来,让我们一睹想象中所不曾有过的另一副风采。读了他的新诗新词,我们笑了,他却不笑;我们忧伤了,他却不忧伤;我们等着他说话,他却悄悄地转过身,背影融入霞光,飘然而去,无迹可寻。
素心人夏丏尊对素心人李叔同有一个简明的评价,即“做一样,像一样”。果然全是做的吗?当然啦,行者常至,为者常成,总须用心用力去植一棵树,才可望开花结果。但对于造化的助力,即天才,绝对不可低估。
素心人俞平伯也如是说:“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又岂止“像”,活脱脱就“是”。样样都能从一个“真”(真性情、真学识、真才具)字中抽绎出人之为人的神韵——是真公子自翩翩、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高僧自庄重。
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门,经营盐业。其父 李筱楼是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的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偌大一份家业,被人称为“桐达李家”。尤其难 能可贵的是,他乐善好施,设立义塾(提供免费教育),创立“备济社”,专事赈恤贫寒孤寡之人,施舍衣食棺木,有“李善人”的口碑。李筱楼晚年喜好内典(佛 经),尤其耽爱禅。很显然,他的言传身教对儿辈(尤其是李叔同)影响极大。童年时,李叔同常见僧人来家中诵经和拜忏,即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以床罩做袈裟,扮成和尚,口诵佛号。他儿时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位姓刘的乳母,她常教李叔同背诵《名贤集》中的格言诗,如“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虽只有八九岁光景,他居然能理解荣华尽头是悲哀的意思,悟性已赶上了二十岁的贾宝玉。
李叔同五岁失怙(父亲去世),十八岁时遵奉母命与俞氏(津门茶商之女)结婚。百日维新时,他赞同康、梁“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的主张,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因此在当局者眼中李叔同乃是不折不扣的逆党中人,他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于沪上。
“我自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这正是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时期。他参加“城 南文社”的集会,与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濂、江阴张小楼、华亭许幻园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个个才华出众。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作《题天涯五友图》诗 五首,其中咏李叔同的一首尤其传神,李叔同诗酒癫狂之态活灵活现: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着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李叔同竟把杜甫呼作“小友”,真是比盛唐侧帽癫狂的“饮中八仙”还要奔放。他风神朗朗,是俊友中的最俊者,其才艺使四周朋辈折服。
辛丑年(1901年),李叔同二十二岁,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与黄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学。有趣的是,这个特班中举人、秀才居多,普通资格的教师根本镇不住,结果总办(即校长)何梅笙专诚请来翰林学士蔡元培做国文教授,用意自然是一物降一物,名师出高徒了。
李叔同天性纯孝,丧母之痛乃是其人生至痛。二十六岁那年,他心中再无牵挂,遂决意告别故里,留学东瀛。他特意赋就一阙《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其壮志奇情半点也未销磨: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母亲弃世后,李叔同改名为李哀,自号哀公。他既哀自身孤茕,也哀万方多难。次年(1906年),他在日本感慨故国民气不振,人心已死,挥笔赋七绝以明志: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同年秋天,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改名李岸。而其留学生涯中最值得称道的举动是,他与同窗学友创立了春柳社演艺部。翌年(1907年),祖国 徐、淮地区受灾,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遗事》募集赈资,日人惊为创举,赞叹不绝。据老辈戏剧家欧阳予倩回忆,李叔同演戏并不是为了好玩,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往往在画里找材料,很注重动作的姿势。他有好些头套和衣服,一个人在房里打扮起来照镜子,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研究。得了结果,就根据着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他还特别喜欢扮演女角,在《茶花女遗事》中饰演茶花女,被日本戏剧界权威松居松翁赞为“优美婉丽”。他还在《黑奴吁天录》中饰演了爱美柳夫 人。从留存至今的剧照看,李叔同居然将自己的腰肢束成楚宫细腰,细成一握,真是惊人。为了演剧,他还很舍得花本钱,光是女式西装,就置办了许多套,以备不时之需。
东京美术学校为五年学制,李叔同毕业时已是1911年春,三十二岁。这一年,他家中遭到了两次票号倒闭的池鱼之灾,百万资产荡然无存。对此他处之泰然,不以为意,倒是对于辛亥革命成功,大好河山得以光复,感到异常欢喜: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叶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
他的这首《满江红》并不输给岳飞的那首《满江红》,同样是力透纸背,义薄云天。他无疑是琴心剑胆的高才,挥动如椽巨笔,哪怕一生只挥动这样一次,一生只铸下这样一首伟词,也足够了不起了!
李叔同学成归国后,起初任教于上海城东女校,参与了南社的各项活动,旋即出任《太平洋报画报》主编,刊发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画报停办后,他欣然接受旧友经亨颐之聘赴杭州出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改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员,但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即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校长以经费拮据、市面缺货为由,想打折扣,李叔同则答以“你难办到,我怕遵命”,硬是逼经亨颐乖乖就范。美学家朱光潜曾称 赞李叔同“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此语赞得十分到位。据画家刘海粟回忆,李叔同是中国最早使用裸体模特儿进行美术教学的人,在民智未开的 当年,他能如此引领风气,真是不简单不容易。他的教学方法颇为别致,其弟子吴梦非曾回忆道:“弘一法师的诲人,少说话,是行不言之教。凡受过他的教诲的 人,大概都可以感到。虽平时十分顽皮的一见了他老人家,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会严肃恭敬起来。但他对学生并不严厉,却是非常和蔼的,这真可说是人格感化了。”
李叔同教得用心,弟子也学得上劲,身边有丰子恺和刘质平那样的高足,还有夏丏尊(他为人忠厚,调皮的学生暗地里都谑称他为“夏木 瓜”)那样的真朋友,日子应该不会过得太郁闷。但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决不会让任何一个日子变得骨质疏松。姚鹓雏对李叔同的评价颇为切当:
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众之间,若不能一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
戏剧家欧阳予倩曾领教过李叔同的认真守信,在他笔下,李叔同惜时如金:
自从他演过《茶花女》以后,有许多人以为他是个很风流蕴藉有趣的人,谁知他的脾气,却是异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约我早晨八点钟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 畔,相隔很远,总不免赶电车有些个耽误。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开开楼窗,对我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 在没有功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他便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只好回头就走。
弘一法师出家时谈及自己在俗时的性情曾向 寂山法师坦承:“……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曾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常人大异。”他在母亲的追悼会上自弹钢琴,唱悼歌,让吊客行鞠躬礼,便曾被津门的亲友称做“李三少爷办了一件奇事”。夏丏尊为人敦厚,他所写的回忆文章中也颇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内容,比如这一段:“他(李叔同)的力量全由 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指示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说明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 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
李叔同并非拿夏丏尊逗乐子,这样冷峭尖刻的幽默也不是他的长项。严肃认真到那样不耍半分虚伪的地步,他又怎忍看着自己的祖国沦为军阀刀下的“蛋糕”?怎能容忍政府鲜廉寡耻,缺乏信用?又怎忍看着老百姓流离失所?苦闷的灵魂别无出路,他惟有去寻找宗教的精神抚慰。
说起来,李叔同出家的远因,竟是由于夏丏尊无意间所说的一句玩笑话。有一次,学校里请一位名人来演讲,李叔同与夏丏尊却躲到湖心亭去吃茶。夏丏尊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叔同内心顿时受到很大的触动。民国五年(1916年),李叔同读到日本有关断食(即 辟谷)的文章(称断食为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认为值得一试,便在十一月间择定虎跑寺为试验地点,断食二十余日,不但毫无痛苦,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好似脱胎换骨过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因此治好了纠缠多年的神经衰弱症。这无疑使他道心大增。实际上,李叔同体弱多病,自认不能长寿,也是他 决意出家,早证菩提的一个隐由。远离浊世,寻找净土,这与其清高的性格也恰相吻合。他在《题陈师曾画“荷花小幅”》中已透露出个中消息:
一花一叶,孤芳致絜。
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断食期间,李叔同对出家人的生活方式非常喜欢,而且真心羡慕,对于素食也很有好感。因此这次断食便成为了他出家的近因。
然而,真要出家,李叔同仍有不少挂碍,他的发妻俞氏和两个儿子李准、李端在津门还好安排,而他的日籍夫人福基则不好打发。福基曾求过,哭过,或许还闹过,但李叔同心如磐石,志定不夺。在致刘质平书中,他说:“……不佞以世寿不永,又以无始以来,罪业之深,故不得不赶紧修行。自去腊受马一浮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近来请假,就令勉强再延时日,必外贻旷职之讥,内受疚心之苦。……”
当然,还是李叔同口述的《我在西湖出家的经 过》说得更详尽些:“及到民国六年(1917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典,而于自己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去过年。”
有这样的觉悟,有这样的愿望,李叔同便注定要披剃出家,皈依三宝。佛门广大,方足以容此心、容此愿,他原本就是看重“先器识而后 文艺”的,曾多次讲给弟子听,其实也是讲给自己听。1922年春,弘一法师在给侄儿李圣章的信中已表明了自己对文艺事业尽心尽力之后的欣慰之情:“任杭教职六年,兼任南京高师顾问者二年,及门数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屈。私心大慰。弘扬文艺之事,就此告一结束。”诚然,文艺毕竟只 是身外的附属之物,只是枝叶,性命才是最紧要的根本。
李叔同于民国七年(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日皈依三宝,拜了悟老和尚为皈依师,法名演 音,法号弘一。当年七月,他正式出家。出家前,他将油画美术书籍送给北京美术学校,将朱惠百、李苹香所赠诗画扇装成卷轴送给好友夏丏尊,将音乐书和部分书法作品送给最器重的高足刘质平,将杂书零物送给丰子恺,将印章送给西泠印社。出家之后,他自认“拙于辩才,说法之事,非其所长;行将以着述之业终其身耳”。
但是,李叔同的突然出家却引起了外界不少猜测和评议。丰子恺的猜测是“(他)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这只算是挨 边的话。南社诗人柳亚子对故友弘一法师的苦行精修更是从未表示过理解。他认为,一位奇芬古艳、冠绝东南的风流才子什么不好干?却“无端出世复入世”,偏要 “逃禅”,是不可理喻的。缺少宗教情怀的人总归这样看不明白,何况是纯粹诗人性情的柳亚子,临到晚境,他处处随喜,吟咏诗词,吹牛拍马,依然相当顺手,更加自得其乐,若让早早觉悟的弘一法师看了,只会摇头,轻轻地叹一口气。柳亚子深深惋惜这位披剃出家的东南大才子过早收卷了风流倜傥的怀抱,使中国文艺蒙受 了巨大的损失,殊不知,作为智者,追寻灵魂和性命的究竟意义自是高于一切之上。柳亚子迷恋红尘,终未参透此中的玄奥,也就不奇怪了。
李叔同出家后,谢绝俗缘,尤其不喜欢接触官场中人。四十六岁那年,他在温州庆福寺闭关静修,温州道尹张宗祥前来拜望。弘一法师的师傅寂山法师拿着张的名片代为求情,弘一法师垂泪道:“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张宗祥自然只吃 到了一道好不扫兴的闭门羹。弘一法师五十八岁那年,居青岛湛山寺,市长沈鸿烈要宴请他,他征引北宋惟正禅师的偈句婉言谢绝:“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仗又 思惟。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这一回,市长的面子倒还有地方好搁。
弘一法师以名士出家,钻研律部,发挥南山奥义,精博绝伦,海内 共仰。他日常以“习劳、惜福、念佛、诵经”为功课,以“正衣冠、尊瞻视、寡言辞、慎行动”为座右铭。弘一法师喜欢以上乘书法抄写经书——他曾打算刺血写 经,为印光法师所劝阻,并集《华严经》中的偈句为三百楹联,凡求书法者则书之,作为礼物,送给有缘者,使人对佛经起欢喜心,将此视为普度众生的方便法门。弘一法师早年“以西洋画素描的手腕和眼力去临摹各体碑刻,写什么像什么,极蕴藉,毫不矜才使气,意境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总的来说,弘一法师 早年的字得力于张猛龙碑,高古清秀,少着人间烟火气,晚岁离尘,刊落锋颖,更显示出平淡、恬静、冲逸的韵致。用这样的书法抄写佛经,自然是绝妙佳品了。
弘一法师深恐堕入名闻利养的陷阱,他律己极严,从不轻易接受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以免自己变成个“应酬的和尚”,因此每到一处,必定先立三约: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他日食一餐,过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笋、香菇,理由是它们的价格比其他素菜要贵几倍。除却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他身无长物,一向不受人施舍。挚友和弟子供养净资,也全都用来印佛经。夏丏尊曾赠给他一架美国产的真白金水晶眼镜,他也送给泉州开元寺,以拍卖所得的五百元购买斋粮。弘一法师对重病视若无事,每天照常工作,并曾对前往探病的广洽法师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他这样虔敬 的宗教情怀岂是普通僧人可及?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是弘一法师所书的偈句,其光风霁月的怀抱历历可见。他晚岁驻锡闽南,为 期十四年(1929~1942)之久,弘法的地点主要在泉州。泉州相传为八仙之一的李铁拐的居地,风俗纯古,有如世外桃源。他弘扬律法,造就了一大批优秀的僧徒,训导他们“惜福、习劳、持戒、自尊”,使东土八百年来湮没无传的南山律宗得以重新光大。同时,他也使相对闭塞的闽南人文气象蔚然一新。大师就是大师,如蕙风朗月煦日酥雨,能使天地间生机盎然。
具足大悲心的高僧虽超尘脱俗,但身处乱世,绝不会无视生民的苦难,弘一法师早年作《祖国歌》,发誓“度群生哪惜心肝剖”,其爱国心老而弥坚。五十四岁时,他在闽南潘山凭吊韩偓墓庐,收集这位“唐末完人”和大历才子的生平资料,嘱高文显作传,便是因 为他钦佩韩偓虽遭遇国破家亡的惨痛,却不肯附逆(朱温),仍耿耿孤忠于唐室的情怀。弘一法师经常吟诵宋代名臣韩琦的两句诗:“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 节香”,对于保全晚节一事,真是极为用心。1937年8月,他在青岛湛山寺作“殉教”横幅题记:“曩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 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为护佛而殉教的决心已跃然于字里行间。同年10月下旬,他在危城厦门致函道友李芳远:“朽人已于九月二十七 日归厦门。近日厦市虽风声稍紧,但朽人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吾一生之中,晚节为最要,愿与仁者共勉之。”1941年,弘一法师提出 “信教不忘救国,救国不忘信教”,再次言简意赅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信 佛。”爱国之心不泯,护佛之志尤坚,弘一法师晚年的精神力量即凭此得以充分外现。
曾有人统计,弘一法师一生所用的名、字、号超过二百个,真可 谓飘然不驻。其较为常用的名、字、号是成蹊(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叔同、惜霜、广平(参加乡试时即用此名)、哀(母亲去世时所取的名,足见当时心境)、岸、息霜(在东京演剧时所用的艺名)、婴(断食时所取的名,取老子“能婴儿乎”之意,后将此名赠给丰子恺作法名)、黄昏老人、李庐主人、南社旧 侣、演音(出家时的法名)、弘一(法号)、大心凡夫、无着道人和二一老人。大师在俗时与出家后的名、字、号虽然繁多,要之在俗时以李叔同之姓字,出家后以弘一之法号为世所通称。差不多每一个名、字、号的来历都是一个故事,其中“二一老人”的别号来得尤其特殊。弘一法师在《南闽十年之梦影》一文中以谦冲自责 的语气说:“到今年民国二十六年,我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伟业)临终的绝命 词(《贺新郎·病中有感》)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这'二一老人’的名字, 也可以算是我在闽南居住十年的一个最好的纪念。”弘一法师将自己一生的功名看得很轻很轻,才会有此一说。如果像他那样成就了慧业的大智者都要归入“二一老 人”之列,世间又有几人能侥幸不归入“二一老人”之列呢?
五十六岁时,弘一法师即对自己的后事有明确的安排,其弟子传贯有绘貌传神的描述:“师当大病中,曾付遗嘱一纸予贯云:'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坳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 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及至1942年10月10日,弘一法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赠送给侍者妙莲,是为绝笔。这四个字完整地表达了他告别人世前的心境:'悲’的是世间苦人多,仍未逃脱人生苦难的火坑;'欣’的是自己的灵魂如蜕,即将告别娑婆世界,远赴西方净土。三日后示寂。
圆寂前预知时至,写了遗书和遗偈给他的生平至友夏丐尊和弟子刘质平告别。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纷争不息的乱世,在名缰利锁的红尘,堪称为佛门一代龙象的弘一法师究竟开解了多少沉溺在迷流中的心灵,这个基数应该是不小吧。他涅槃了,灵魂却久久盘旋于大地之上,迟迟不肯飞向天国,依然满怀着悲悯,俯瞰这不完美的人世,为苦苦挣扎在火坑中的众生默默祈福。
人生是一场为了告别的宴会,先生终于回到自己心灵的净土。由大师偈语中体悟到从李叔同到弘一,这其中的纠葛,是一段生命历程的自觉与自省。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他以慈悲喜舍悲悯渡世,护生护国。而圆寂前最后四字“悲欣交集”犹如他一生深遂高洁的总结。
最后,把李叔同先生的人生箴言送给各位朋友:
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
以窟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广大;
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
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只是,芳草依旧碧连天,长亭古道今安在!
弘一法师 今宵别梦寒
梁衡
这个深秋的黄昏,当我们来到白马寺,人迹已是萧然。寺内显得清静而空旷,我们几人散漫行走其间,很自然地便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由佛教东传谈到得道高僧,其中一位女编辑和我谈起了弘一,并用她柔和的音色浅唱了几句《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此时,风掠过,白马寺塔檐上的风铃咣当作响,穿透血红的残阳,余音在紫气缭绕的寺院上空萦回。寺院的风铃与 其他风铃所不同的感觉是显而易见的,既不小巧又不悦人,那种金属的音质本身就是一种感召,一种意象,尤其在这样一个深秋薄暮之际,令人听罢真有必要转过头来,把中断了几年的弘一书道研究接着做下去。
只是,按弘一之说:“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那好,就先走进弘一吧!
说真的,对于弘一,我一直认为是个谜。我自己是没有能力进入那个已经逝去的心灵世界中去的,如今只能凭借他的遗墨,凭借他的亲朋故旧回忆甚至民间传说来复 活此人。幸好,他所行未远,不至于雪泥鸿爪稍纵即逝。尤其是我的家离他圆寂的开元寺仅百步之遥,这些年又看了不少他的墨迹,便多少有些亲和的可能。不过怎么说,弘一对于生活在现实又忙乱的人来说,在精神方面,已经相隔一道厚厚的屏障了。
未出家时,我们称他李叔同,出家后则敬称弘一法师,出家前 后的肉身属同一种物质,只是精神、灵魂已经异化。家世浙西望族,生于天津,年轻又有才气的李叔同,那时多么令人歆羡啊。这一点他自己也深有感受,并不失时机地在这人生舞台上充分表现。翩翩裘马,进出名场,红氍毹上,舞袖歌弦,什么都要露一手。演戏,绘画,书法,篆刻,音乐,没有不上手的。这时的他的确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底子缎带扎着裤管,眉宇间尽显英俊洒脱之气,一举手一投足,称得上潇洒倜傥,光彩照人。可是曾几何时,收拾铅华,摒却丝竹,在我脑海中印下的,却是清癯枯瘦,古貌古心,一副古之高僧薪火绵延的零余者形象了。
人生真的是一出戏。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青春的容颜,转瞬间留下平淡和寂寥。
李叔同的出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我先后披阅了诸家之说,有与李叔同过从甚密的夏丏尊、丰子恺,有他的高足广洽法师,更多的还有文人们从不同层面、角度的阐释,可惜没有一说能够让我感到若合符契。我只能说:此谜无解。就是让弘一本人来解,也是无从解开人生的重重绳扣的。这么一来,我对诸说都不感兴趣,有时 看到学人在争论这一话题,内心还感到腻歪。人生是能够穷尽的么?没有穷尽。再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的轨道可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话间就成另一种模样了。至于无序、无规律可循,超常规的状态是经常有的。苏东坡当年说过人生如梦,梦就是无常。再说,人生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状态,如精神、禀 赋、情怀、缘分,真正是无法规划,无从定量。也许世间什么都可能一样,但是人和人,的确无从一样,这也就使人感到云谲波诡,无可究诘了。
李叔同终于在很突然的情况下断绝尘念出家了。说是因为缘也罢,宿命也罢,从滚滚红尘中义无反顾地遁入空门,李叔同消失了,弘一诞生了。我几次听到文人为他这种质变而嗟叹,以为文坛艺苑少了一个大才子,这损失无可弥补,又看到有人为佛门庆幸,说是得一高僧。我弄不清楚这幸与不幸的标准何在。再说,人生的转变能用 幸与不幸二极如此简单地裁定么?显然是文人的偏爱和多情所致。大千世界,行当万千,彼此消长、互为涨落是很正常的。命数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衡量的标准,只是过程耳。李叔同向弘一转化,高深一点说是一种生命向度的选择。选择是相对于不选择而言的。选择可以有理有据,也可以无理无据,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变。通俗一点说是“换一种活法”,这没有什么不正常。你想想,在当今社会巨变的时空里,比李叔同骤变弘一更令人拍案惊奇的事还少么?只不过在当时,李叔同的转变太突兀和惹眼一些罢了。对于人生方向的选择,我钦佩的是他对于自我的负责。生命本来无所谓意义,精神也无所谓高尚鄙俗,总是在追求一个目标的时候方显出 它的成色来。弘一成为人们景仰的高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相当长的修炼过程,其中包含没完没了的闭关治律、禁语、静修、写经,包含几十年清汤寡味的茹素生活,包含那个时代凄风苦雨带来的重创。
晨钟暮鼓、古诗清梦,彻底地磨洗了一个人的灵魂。
弘一的伟大在于他的平常。记得孔夫子 曾让弟子广开言路“盍各言尔志”,足见志向各有不同。不同道不足语怪,问题在于能够不改初衷执着而行。今日的佛门,已不再是弘一时代的清冷静寂,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本是清净地,如今游客如织,门票上扬,新时代的思维培养了与之相适应的佛门弟子和佛家行为,这已毋庸赘言。尽管如此,假使我们身边的某一位亲人 或好友突然出家当了和尚,恐怕在很长一段时日里,要成为嘴边的话题反复提及。无论怎么看,出家总是与常人常情相悖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而选择其他行当,大抵不会如此令人不解,这真是一条非常之路。严复当年就坦白地说过:“男儿生不取将相,身后泯泯谁当评。”这种风气似乎愈演愈烈了。这种人生选择与出 家无异,纯属一己之追求,关键在于能否一以贯之。许多失败者往往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入而不入,离而不离,如三月柳絮飘浮在空中,结果一无所成。弘一的成功在于他把复杂繁缛的人生问题简化了,他出家后的精神追求,竟是如此简单平常的承诺:当和尚就要像个和尚的样子。听起来素朴之至,做起来尤其难。你耐得住寂寞枯索么?你吃得起清苦寡淡么?我不由得想起我做客台湾佛光山寺,餐餐素食,菜肴虽远远丰盛于平常僧人,可二日下来已是满腹亏空,只得下山寻荤解馋。这种佛门生活弘一一过就是二十余年,甘之如饴,有滋有味。就我想来,弘一不是佛,也离佛境界未远了。
我是从书法艺术这个视角扯开一个口子接近弘一的 世界的。我自知难以深入,却可以窥探一些超然气象。李叔同时代,他那浑身充盈张扬的脾性,使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天发神谶碑》《张猛龙碑》《龙门四品》这类棱角锐利、转折刚硬的碑版。就说临写《天发神谶碑》吧,学此碑的人极少,缘由是品相不美,如折古刀,如断金钗,通篇峥嵘拗峭,火气极盛矣。李叔同偏好这 一类风姿,临写得锋芒毕露,利刃森然,简直是他的心性最如实的写照。入空门后,弘一的书风渐渐地转化了,外在的锋芒逐渐剥蚀,而内在的蕴藉、蓄涵却在不断地增长,以至于精光四溢,恬淡浑穆。我曾经认为纵笔挥洒有自己的一整套运动机制,并无涉“字如其人”,但在弘一身上,我不能自圆其说了。他立意要当翩翩公 子时,字便是公子字;立意要当和尚,当年笔墨中的盎然生气,遂成《广陵散》,氤氲通篇则是空门韵致了。
弘一属清逸之人,书风也必然归属逸品。其书作品性之静,品格之淡,造型之松,点线之敛,都是常人不想为也不堪为的。我遍翻书本,委实理不清弘一时代以何种古典碑帖为范,最后只能归于他按自己的心机纵笔,不再与古碑古帖纠缠瓜葛了。凭心任性,无以为范,也就处处为范,广采博收。放开了也好。人渐清癯,字型也见枯瘦修长;人渐超然,字型也见清空悠 然;与世无争,字态也日见淡泊和善。我是在三十岁后才向弘一的书法行注目礼的,在此之前,它一直无法进入我的视界里。它的审美特征缺乏普泛性,很狭窄。更多的人将一扫而过,视而不见。弘一的书法是不可学也不堪学的。只是心平气和时,一炷香,一壶茶,细细咀嚼,可以咀嚼出人间世态。这种纯乎内心的笔墨情趣, 千百年都是至味。
弘一无法成为时代的歌手,而李叔同有些可能,像他填写的《满江红》是那么的慷慨澎湃:“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就是放入沉郁的南宋词中也毫不逊色。出家后尽管他“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说得很艺术, 却无法成为时代的高头讲章。同样,弘一的超然书风也无法成为书道主流,只是边缘的一掬清泉而已。这也注定了弘一一脉书风延续绝少。人们无法从他的笔墨里感受到视觉的盛宴,总是那么一汪秋水,没有大动作。不过,我乐于相信随着时代发展的喧沸和昂扬,弘一书风将从另一个方面,成为人们精神的栖泊之地,用它那纤 尘不染、清远无杂的情调来给人们以心灵的补偿。弘一在他书法上表现了一个相当高明的构想,即简约,似无技巧可言,却是最高超的技巧,完全是不动声色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读过古人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吧,会对如此简约的文字组合不可思议,又会为其中韵味拍案叫绝,弘一的书法也是如此。大凡我看到有人临摹弘一书法,就以为徒费年月。不是么,弘一的情怀我们都不能达其万一,连吃二日素食都承受不了的俗人,又有多大可能得到弘一的艺术真谛?仅得皮毛之 相,这又何苦。也许有人说,弘一偏于一隅的呼吸吐纳毕竟与时代有些隔膜。是的,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是斗士,用斗士的行为来要求和尚,真有些圆榫对方孔的幽默了。在相隔整整六十年的历史距离后,我们发现了,一腔衷曲满腹真情投入的意义,并不因时变而陈旧。正是对世间万物万事都看淡了的人,才有可能对于一种 追求始终不辍,由此更见真挚动人。
有人从佛门归来,对我说了一通生活是何等的重复和无味,似乎人间乐趣全无。就我的体验,如果指今日佛门可能 不妥,而当年弘一的物质生活大概如此这般。从李叔同到弘一,这种转变是付出代价的,以至于无论从何处观之,既可悲又可喜。佛学,与其说是宗教之一种,莫若说是生活哲学之一种,浸淫久了,不仅形容异于常人,灵魂也是别一种。弘一有一次到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搬出一张旧藤椅请老师坐。弘一不忙着坐下,而是先把 藤椅轻轻摇晃了几下,方才缓缓入座。丰子恺有些纳闷,不知个中缘由。而后一次又是如此。丰子恺便问为何这般,弘一徐徐地说:你的藤椅旧了,易生虫子,如就这样坐下去,必坏了它们性命,故摇动以示它们留意。呜呼!弘一的言行、思维,已寓于至大至深、至细至微了。这样的境界,何敢赞一辞。以无渣滓之心领悟宇宙 生命之一切,甚至怜爱细若蚊蚋的生命。前尘影事,长山远水,至今撩起,仍令人不胜遥想。这种功德,在于出家后弘一的不弃不执。目标是明确了,过程却需慢慢地茹涵、吟味、消解。长夜漫漫,木鱼笃笃,青灯黄卷,芒鞋布衲,这对于只有三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着实是一种艰难的精神苦旅。从个人生命的意义上说,很是 需要保守一方心灵的净地的,惟此,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随波逐流、朝秦暮楚地改变自己的情怀,却只能丧失了。
《论语》中说:“狂 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与狷是两码事。狂者常执非常之情意,凡事激进而求速决;狷者多持平常心,有所为有所不为。弘一不能算是狂者,却可算是狷者。在“兼济”与“独善”二极中,他选择了独善,漫漫长夜自磋磨,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种忠诚和责任。如今的红尘中人,专一事而尽心性者并不太多。更多的如鼓上蚤,今日治学,明日下海;什么时候才高谈修身养性,转眼倚红偎翠任五色迷目七音乱耳了。这使有良知者谈起弘一,总生出羞愧神色。出家前,他是何等地喜爱名 场征逐啊,可后来,据我翻检他的年表,就有多处闭关研律的记载。这对于常人不啻于一种精神上的惩罚,只有心甘情愿接受者,才有可能专注于佛的跟前。
一种低调的精神生活延续下来,使弘一达到了超常的境界。几十年滴水穿石般地向着追求的核心进展,平淡无奇又那么有穿透时空的力量。弘一不过是泱泱人海中 的一滴水,这滴水与众不同的是至柔达到至刚。相比于高调的人生,低调人生更有一种保全完善的可能,就像他的书法小品一样,不可能成为廊庙的供器,却完全可以供心绪不宁的人平息躁气。弘一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归属的,若换成常人不免有些恐慌,可是在弘一重复而递进的时日里,除了修善行为,也修善对于彼岸世 界的信念。我仔细读过他用工楷认真写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丙子年三月二十一日起至四月八日书毕,洋洋五千余字,历时十余天,气韵是那么和谐,笔调是那么统一,似乎一气呵成,不曾间断过。《老子》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弘一的心性就是一滴澄澈透明的水。有趣的是我们在欣赏李叔 同时,看到了他过人的才华,而仰望弘一,似乎他一进佛门,才华就走失了,只留有高僧的情怀。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弘一同样是才华超凡的。他修的律宗,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手上方得复兴,倘无才华,真是不可思议。依我理解,才华在任何领域都可施展,只是佛门与世俗间理应有 一面有形或无形的围墙的,佛门的有形围墙内应该弥漫浓郁的宗教气息,不仅使僧人有感,也让出入其中的外人警醒,将世俗利益的诱惑、熏染隔绝在外。佛门的无形围墙更不应没有,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界定。人有时是很需要用这样的无形围墙来封闭自己的,以便安置一片安宁清新的精神栖息住所。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有 形和无形的围墙庇护,或被围墙内外的人视有若无,形同虚设,那么,崇高与卑琐、超脱与鄙俗、正义和邪恶也就无界限可言了。不仅对于今日佛门要有围墙意识,像我等区区文人也需以此为鉴,心中隐秘的琴弦岂能由媚俗之手来拨动!
这就牵涉到生命价值的认定了。今人爱说热爱生命善待生命,却未必理解生命展开的形式。李叔同时代的生命是那么有戏剧性,该表现的都表现了,该获得的也获得了,让人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似乎生命需要如此享受方不枉人世一遭。弘一之 后,就没有这许多戏剧性色彩了,生命进程如他的青鞋布衲,素朴而又深沉。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往昔的风采,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里程。很难说哪一种生命的进程比较合理合情,好像生活本来就是如此,都会透露出生命在某一个时段的色泽,纵然风中一叶,也可以说春秋消息。只是从我的思索来延伸,是倾向于后者的。李叔同 什么都想露一手,看似热闹绚丽之至,却不免有急切仓促的茫茫然。弘一时代就越发体现了一种经过人生坐标定位后的价值生活,兀兀经年中无不渗透着生命、文化的情怀,一种被情怀所浸透的指向。这种纯粹的个性被锻打得不可摧毁。不管人们说李叔同是喜剧也罢,弘一是悲剧也罢,弘一毕竟是一种深层的人生 递进,由此也更耐人寻味。做弘一则尤其难,追求超越了生存现实,只能孑然独行。他感受到的不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旷野中萧森的八面来风。尽管弘一也知道停下来或转回去,是许多亲朋之所愿,但是却有一种感召在前,使他着魔似的奔向那遥远又不可知的地方。所以,真要界定的话,弘一的人格还真是悲剧精神的人格呢!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隔代之下,记住这位不必非记住的人物,似乎有着隐约的情缘。如果说弘 一的人生也是一部书,那么,这部书是必定要慢慢翻读、细细把玩的,且未必就读得下去。有时候,我们触动历史,触动历史这株大树的任何一张叶片,都会令人体味和依恋。春花入梦,秋色经眼,过去的梦影可能就折射着当代人的灵魂,折射着失去精神家园的苦痛。时代之帆很快就要把许多过往人事抛在后面,重新开始一种 新的审美和价值体现。可是,我却有一种预感。也许在今后的许多嘈杂骚动的场景里,弘一会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我们的视界,使我们不时有一种心绪怦然的感动,悲欣交集。
摘录示例
摘录内容:
素心人俞平伯也如是说:“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又岂止“像”,活脱脱就“是”。样样都能从一个“真”(真性情、真学识、真才具)字中抽绎出人之为人的神韵——是真公子自翩翩、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高僧自庄重。
圆寂前预知时至,写了遗书和遗偈给他的生平至友夏丐尊和弟子刘质平告别。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纷争不息的乱世,在名缰利锁的红尘,堪称为佛门一代龙象的弘一法师究竟开解了多少沉溺在迷流中的心灵,这个基数应该是不小吧。他涅槃了,灵魂却久久盘旋于大地之上,迟迟不肯飞向天国,依然满怀着悲悯,俯瞰这不完美的人世,为苦苦挣扎在火坑中的众生默默祈福。
摘录理由:这段文字围绕主题“真”“悲悯”进行摘录的。摘录内容有素心人俞平伯对李叔同的评价,文字内容围绕“真”,用简练的语言、排比的修辞高度概括李叔同的一生经历。摘录内容还有弘一法师的遗偈,这段文字有对遗偈的解读。
摘录运用:这段文字可以运用到以“崇拜”为话题的写作中,可以写“崇拜”李叔同为人的神韵“真”——真公子自翩翩、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高僧自庄重。可以写“崇拜”弘一法师拥有悲悯情怀。
示例:
1.李叔同舍下尘缘,斩尽俗丝,遁入空门,成为弘一法师。此举令多少仰慕其才华的人唏嘘不已。然而他却是无怨无悔地从心而行。“明镜止水以定身,青天白日以成事,光风霁月以待人”,这般偈语便是他心灵的写照。倘若他不割舍红尘纷繁事,或许会为后人留下更多璀璨的绘画与篆刻作品,但又何来他圆寂前发自肺腑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2.生活中,有时不是缺少宁静,而是缺少体会;不是缺少诗意,而是缺少发现。做人当如黄药师,你尽可顽皮,尽可邪气,但你一定要拥有自己的桃花岛——宁静与诗意。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用他自己的方式阐释了宁静的深意。闲庭信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是何等的境界!虽有家国之痛,但弘一法师的心中仍然有如莲花般的宁静岛屿。心存莲花,寻找内心深处的宁静,又怎会不得其真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