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枕边书伴我度过寂寞的日子
梁晓声,作家
中华读书报:您是从什么时候爱上语文的?
梁晓声:我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偏科于语文的。上学期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山羊和狼》。它是那么地吸引我,以至于我手捧新课本,蹲在教室门外看得入神。语文老师经过,她好奇地问我看的什么书,见是语文课本,什么也没再说,若有所思地走了。几天后她讲那一篇课文。“我们先请一名同学将新课文的内容叙述给大家听!”——接着她把我叫了起来。我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懵懂,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几乎将课文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了。那一堂语文课对我意义重大。以后我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更爱上语文课了。
我对语文的偏好一直保持到初中毕业。当年我的人生理想是考哈尔滨师范学校,将来当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我的中学老师们和同学们几乎都知道我当年这一理想。但“文革”斩断了我对语文的偏爱。于是写作成了我爱语文的继续。
中华读书报:在您成长的年代,正是“文革”,是不是也和多数同龄人一样没什么机会看书?
梁晓声:恰恰相反,“文革”中我获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半个月内,昼夜看管学校图书室。那是我以“红卫兵”的名义强烈要求到的任务。有的夜晚我枕书睡在图书室。虽然只不过是一所中学的图书室,却也有两千多册图书。于是我如饥似渴地读雨果、霍桑、司汤达、狄更斯、哈代、卢梭、梅里美、莫泊桑、大仲马、小仲马、罗曼·罗兰,等等。于是我的文学视野,由苏俄文学,而拓宽向18世纪、19世纪西方大师们的作品……拜伦的激情、雪莱的抒情、雨果的浪漫与恣肆磅礴、托尔斯泰的从容大气、哈代的忧郁、罗曼·罗兰的蕴藉深远以及契诃夫的敏感、巴尔扎克的笔触广泛,至今使我钦佩。
莎士比亚没怎么影响过我。《红楼梦》我也不是太爱看,却对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话至今情有独钟。西方名著中有一种营养对我是重要的。那就是善待和关怀人性的传统以及弘扬人道精神。今天的某些评者讽我写作中的“道义担当”之可笑。而我想说:其实最高的道德非它,乃人道。我从中学时代渐悟此点。我感激使我明白这一道理的那些书。
中华读书报:早在1979年,您就写过一篇辩文《浅谈“共同人性”和“超阶级的人性”》,大致可以看出您的文学观形成的背景。
梁晓声:我是在中外“古典”文学的影响之下走上写作道路的。这与受现代派文学影响的作家们是颇为不同的。我不想太现代。但也不会一味崇尚“古典”。因为中外“古典”文学中的许多人事,今天又重新在中国上演为现实。现实有时也大批“复制”文学人物及情节和事件。真正的现代的意义,在中国,依我想来,似应从这一种现实对文学的“复制”中窥见深刻。但这非是我有能力做到的。在中国古典白话长篇小说中,我喜欢的名著依次如下:《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红楼梦》《老残游记》《聊斋志异》……
中华读书报:能具体谈谈吗?
梁晓声:我喜欢《三国演义》的气势磅礴、场面恢宏、塑造人物独具匠心。《三国演义》是绝对当得起“高大”二字的小说。我喜欢《西游记》的想象力。我觉得那是一个人的想象天才伴随着愉快所达到的空前绝后的程度。娱乐全球的美国电影《蝙蝠侠》啦,《超人》啦,《星球大战》啦,一比就都被比得小儿科了。《西游记》乃天才的写家为我们后人留下的第一“好玩儿”的小说。
我喜欢《水浒传》刻画人物方面的细节。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精彩的,而且在文学的意义上是经典的。少年时我对书中的“义”心领神会。
我不是多么喜欢《红楼梦》这一部小说。它脂粉气实在是太浓了,不合我阅读欣赏的“兴致”。但我依然五体投地佩服他写平凡、写家长里短的非凡功力。我常思忖,这一种功力,也许是比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更高级的功力。《红楼梦》是用文学的一枚枚细节的“羽毛”成功地“裱糊”了一只天鹅标本。它的写作过程显然可评为“慢工出细活儿”的范例。我由衷地崇敬曹雪芹在孤独贫病的漫长日子里的写作精神。那要耐得住怎样的寂寞啊。曹雪芹是无比自信地描写细节的大师。《红楼梦》给我的启示是:细细地写生活,这一对小说的曾经的要求,也许现今仍不过时……
中华读书报:外国文学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梁晓声:外国文学,尤其俄罗斯文学、美国文学、英国文学和法国文学,不但对我的创作施加了直接的影响,而且对我走上文学道路也有直接的影响。在我还未成为作家之前,我甚至写过一篇“外国小说”:人物全部套用苏联名称,背景也放在一个俄罗斯小村庄,当然,仅仅是为了写给自己看,不过是二三好友之间传阅,权作消遣罢了。
我对俄罗斯文学怀有敬意。一大批俄国诗人和小说家使我崇拜——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赫尔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等等。我觉得俄国文学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奇特现象。在12世纪以后,它几乎沉寂了五百年之久。至19世纪,却名家辈出,群星灿烂。高尔基之后或与高尔基同时代的作家,如法捷耶夫、肖洛霍夫、马雅可夫斯基等,同样使我感到特别亲切。更不要说奥斯特洛夫斯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乎就是一代中国青年的人生教科书啊!
英国文学和法国文学也是我所崇拜和喜爱的,我崇拜和喜爱狄更斯、哈代、萨克雷、福楼拜、莫泊桑、乔治·桑、雨果、司汤达、罗曼·罗兰等世界文学史上英名不朽的大作家。
中华读书报:您曾著有《读书是最对得起付出的一件事》(辽宁人民出版社),您怎么看待阅读?
梁晓声:我曾以这样一句话为题写过一篇小文——“读,是一种幸福”。所谓“读”这一种习惯,对我已不啻是一种幸福。这幸福就在每一天的宁静时光里。不消说,人拥有宁静的时光,这本身便是幸福。而宁静的时光因阅读会显得尤其美好。
我的宁静之享受,常在临睡前,或在旅途中。每天上床之后,枕旁无书,我便睡不着,肯定失眠。外出远足,什么都可能忘带,但书是不会忘带的。书是一个囊括一切的大概念。我最经常看的是人物传记、散文、随笔、杂文、文言小说之类。《读书》《随笔》《读者》《人物》《世界博览》《奥秘》都是我喜欢的刊物,是我的人生之友。
通过阅读,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仿佛每天都有新朋友。我敬爱他们,甘愿以他们为人生的榜样。同时也仿佛看清了许多“敌人”,人类的一切公敌——人类自身派生出来的,以及自然环境中对人类起恶劣影响的事物,我都视为敌人。这一点使我经常感到,爱憎分明于人是多么重要的品质。
中华读书报:您多次到中学和大学去与同学们座谈,是不是也会给学生们列书单?
梁晓声:的确,同学们往往提出这样的要求:给我们列一份读书单吧!而我每觉茫然、恓惶,甚至惭愧。那是我根本列不出来的。在书店里,我置身于书的海洋,连自己也常感顾此失彼。我甚至认为,那样的一份书单,已非今日之某一人所能开列。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枕边书吗?
梁晓声:反复常读的枕边书是《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这背后还有个故事。
当年我下乡的地方,属于黑龙江边陲的瑷珲县(今爱辉区),是中苏边境地带。如果我们知青要回城市探亲,必经一个叫西岗子的小镇。有一年我探亲回兵团,由于没搭上车,不得不在西岗子的旅店住了一夜。天黑后,我正要睡下,门那边有个男人大声喊:“二××,瞎啦?你小弟又拉地上了,你没看见呀!快给他擦屁股,再把屎收拾了……”
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跑到我们住客这边的屋里来,掀起一角炕席,抄起一本书转身跑回门那边去了……书使我的眼睛一亮。那个年代,对于爱看书的青年,书是珍稀之宝。
一会儿,小女孩儿又回到门这边,掀起炕席欲将书放回原处。我问:“什么书啊?”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认识字。”我翻看了一下,见是一本《唐诗三百首》,前后已都撕得少了十几页。我又是惋惜又是央求地说:“给我行不?”她立刻又摇头道:“那可不行。”——见我舍不得还她,又说,“你当手纸用几页行”。
我猛地想到背包里有为一名知青伙伴从城市带回来的一捆成卷的手纸。便打开背包,取出一卷,商量地问:“我用这一卷真正的手纸换行不了?”
她说:“你包里那么多,你用两卷换吧!”于是我用两卷手纸换下了那一本残缺不全的《唐诗三百首》……第二天一早,我离开那小旅店时,女孩儿在门外叫住了我:“叔叔,我昨天晚上占你便宜了吧?”——不待我开口说什么,她将伸在棉袄衣襟里的一只小手抽了出来,手里竟拿着另一本书。她接着说:“这一本书还没撕过呢,也给你吧!这样交换就公平了。我们家人从不占住客的便宜。”
我接过一看,见是《宋词三百首》。封面也破旧了,但毕竟还有封面,依稀可见一行小字是“中国传统文化丛书”。我深深地感动于小女孩儿的待人之诚,当即掏出一元钱给她。那一本残缺不全的《唐诗三百首》和那一本完整的《宋词三百首》,伴我们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日子啊!
(栏目主持人: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