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宝栋戏曲文集精选:京剧“上口字”不可去
戈宝栋,男,1936年生,江苏东台人。中国画家,高级讲师,副教授,戏剧评论家。著名国画家戈湘岚之子,翻译家戈宝权之堂弟。1961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受名师潘天寿、诸乐三、顾坤伯、邓白的授授艺,学业优异。
有人认为“京剧的上口字不可取”。其理由是因为上口字的语言不规范,听不懂,又难学,不容易普及。我却以为这个意见不对,相反,“京剧中的上口字不可去!”京剧起源于徽、汉合流。徽、汉两剧均流传于长江流域,其乐曲的形成同当地的方言有密切关联。到北京后,又掺合了北方的梆子与京腔,成为京剧的基本声腔。这种声腔已经不是纯粹的湖广音了,但也不完全是京津声腔。然而这种声腔却广泛地传播到全国各地,为最大多数的观众所接受,终于成为最具有代表性的国剧。
这种语音同皮黄腔结合得十分熨贴,若是去了上口字的湖广特色,便会使语音与传统腔式的旋律,产生不协调的矛盾。正如四川的川剧,浙江的越剧,福建的高甲戏,广东的粤剧等一样,这些地方戏的唱腔,必须起源于当地的方言、俚语。否则就不能入那种曲调,甚至无法开口!也恰如赵本山演出的小品,一定要使用他家乡——东北的土腔,才能得其神。如果去掉那东北语调,改为规范的普通话,一定会失去那种独特的诙谐。又如京津一带的越剧迷,她们为了唱好越剧,硬是要摈弃纯正的“京片子”,逐字逐句地啃习那千里以外的嵊县乡音,否则,就出不了那种“味儿”,道理是一样的。
作为戏曲艺术,既要贴近生活,又要与观众之间保持一种心理距离。艺术虽然是源于生活,但艺术毕竟不能等同生活。京剧中也使用生活语言——京白,但京白也不同生活中的会话,仍需要讲究节奏与乐感。比如崇公道是念京白的,那句“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虽然是大白话,可念起来却不同于日常对话。而韵白就更加着重于声韵与节奏了,何况唱腔中的词句。通常称呼自己的双亲为“父亲”或“母亲”,写文章如此,实际生活中,没有人直呼自己的父母为“父亲”或“母亲”的。但在戏中,必须如此称呼。这不仅是文学性,同时也是为了归韵,能与唱的旋律协调。起源于湖广地区的音律,就得使用湖广一带的语音规律。因此称带有湖广口音的用字,就叫“上口字”。
有人说上口字“听不懂,又难学,不容易普及”这只说对了一半。我国各地的语言千差万别,不容易交流。为此推广普通话,统一语言规范,便于交流。各种方言的发音规律颇不一致,若不是专门研究语言的学者,一般是难以模透各种方言的发音规律。要了解某种方言发音的特殊字,除了死记,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有一定难度。对于并非出身湖广、中州地区的人来说,要念准、唱准上口字就不容易了。人们从学习语言开始,就接触当地的方言土语,形成了语言上的习惯,很难更改。有一些人即使说的普通话,也带上浓厚的乡音。甚至连说外语都带有某种“地方色彩”。若要纠正那些习惯了的乡土字音按照京剧规范念法(上口字)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所以“上口字难学”是说对的。但这也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归根结底上口字毕竟还是汉语的范畴,总不会比外语更难学。
要说到“上口字”听不懂,就有些言过其实了。诚然,上口字的一些发音不同于普通话,起初听起来不免有些陌生,一旦重复了两、三次,还是能够领会其意思的。如:我、何、街、说、日、知、吃等等,并不是那么难以领会的。不说赵本山的东北腔,即使由北京“人艺”演出的《茶馆》,虽然是话剧形式,说的也不是标准的普通话,而是北京土话,其腔调与词汇有不少与普通话大不相同,也许并不少于京剧中的上口字,观众爱看这出戏,可能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特色。
现在有一种模仿港台语音的“时髦普通话”,不仅在青年人口中流传,甚至有一些电台广播员、电视节目主持人,也故意学这种不标准的“普通话”。却不见有人指责或表示听不懂。还有一种粤语歌曲为时髦潮流,颇有一些年轻人成为追星族。这种粤语歌曲的难懂程度,比京剧中的上口字,不知道要难懂多少倍!它照样流行着,这又说明什么问题呢?
李少春在上世纪五十年的曾提出过京剧取消“上口字”的倡议,并且也作了实践尝试。笔者也认真地读过这篇文章。当时没有人对他的意见提出过非议,但公开响应的人也几乎没有看到。这是因为当时正是大力推广普通话的政治大气候之下,若公开反对李少春的建议,也许得冒着“背离大方向”的政治风险。大多数京剧界的从业人员保持沉默。其实沉默也是一种态度。因此当时李少春的这个倡议,并没有在国内形成一种声势。
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看李少春是怎样种这个“试验田”的?从北京出版社后来出版的《李少春唱腔选》的录音带来看,其中包括“将相和”、“王佐断臂”、“法场换子”、“上天台”、“野猪林”、“失街亭”、“打侄上坟”、“穆桂英挂帅”、“响马传”等十个段子,其中的传统老戏的唱段,所有的上口字没有改变。如若他当时果然改革的决心很大,这些传统唱段也该动一下手术吧?但他没有。其中有四段是解放后经过改编或新编的戏:“将相和”、“野猪林”、“穆桂英挂帅”和“响马传”。“将相和”中的上口字照旧;“穆桂英挂帅”中没有明显的字例;“野猪林”和“响马传”中果然有将上口字改作普通话发音的字例。“野猪林”中“到如今冤屈何处能申”中的“如”、“处”二字,“别妻千里音书断”中的“书”字,“壮怀得舒展”的“舒”以及所有的“日”字,均没有唱成上口字。但是此段中的“肉”及两个“河”字却仍然唱的上口字。内中还有四个“何”字,仅一个唱了普通话读音,其余皆唱的上口字。在《响马传》中“角”、“如”、“何”三个字未唱上口,其他的“北”、“恶”、“我”、“个”、“哥”等都唱成了上口字。这样,就李少春本人新编的戏,并担任主演的剧目之中,上口字也改得很不“彻底”。仅仅改了少数字,多数字没有改掉。是他不愿意改?恐怕未必。这就可以令人深思了。李少春所做的尝试,结果尚且如此,至于别人那就更不必谈了。
而且,用传统的“韵白”演出现代戏《白毛女》也是李少春的一绝。到目前为止仅此一例!从另一角度,也可以看到李少春的探索精神。
也有人说赵燕侠在《白蛇转》中将“脸”字唱成了“脸”(lian)而不是唱为俭(jian),这也是将上口字改为普通话的一例。这需要说明,“脸”念成“俭”并不是上口字,而是古韵。但是不同版本的古韵书,也有将“脸”字标音为lian的,所以两种读音都可以。
(原载台湾《弘报》第177/178期2004年5月17、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