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人,日月星 ——福城绍兴的两街一河
《三字经》中有“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之句。究其源,三才之说源自《易经·说卦》;三光之说最早出自于《庄子·说剑》。上有天,下有地,人在其中,方成三才。昼有日,夜有月,星连两者,三光不灭。由是在我脑中突发异想,一个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这岂非是两街一河的绍兴格局吗?
公元557~559年(南朝陈代永定年间),绍兴府城(古山阴县)在同城中分设两县,西部为山阴县,东部为会稽县。故同处一城的绍兴市民,在籍贯上却是不同称谓。世居小江桥北笔飞弄的蔡元培是山阴人,世居都昌坊的周豫才(鲁迅)和劳动路的周恩却称为会稽人。绍兴文理学院教授潘承玉先生在研究考据《金瓶梅》作者时,查遍明代各史,发现整个北方地区仅有顺天、西安两府,南方地区也只有应天、苏州、杭州、湖州与绍兴五府,存在“一府两县”现象。
绍兴府隔河两县,以南北向的府河为界。府河一侧是山阴县大街,我这代人简称为大街,即今解放路。而另一侧则为会稽县大街,就是我小时候熟知的北后街、南后街——特别是其中最经典的一段花巷。大街、后街、府河:就地理说可谓天、地、人;以天象言则是日、月、光。府河就是横跨在天地之间的“人”,也是连接着日月交替的“星”。
天地人,日月光,福禄寿,乐安康——人们常言,绍兴是一座能消灾避难的福城。当然任何事都不能绝对化,福城也偶有遭殃的时日,1956年夏天那场空前的大台风,也祸及绍兴,我的那间小小卧室在强风中瞬间倒塌,幸亏当时我随大哥去了上海,侥幸地逃过一劫。但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沈淑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场狂风夺走了她家的三条生命。不过此后60多年中,浙江省屡遭风雨之殃,但一到福城绍兴,就逢凶化吉,变得风平浪静。
与府河平行而行的大街,北起城北桥,从大江桥向南直行,经水澄巷口、轩亭口、清道桥、蕙兰桥、大云桥、星郎桥、舍子桥,一直通到南门头,全长3156米。大街沿街从南到北就有大运桥菜市场、沈永和酒店、荣禄春点心店、同心楼餐馆、兰香馆和望江楼小吃店等有名的菜场餐馆,而大自鸣钟、大昌祥布店、大善寺一段是市民最拥挤的一段。其中大善寺曾是绍兴城区商业最为繁华之地,更是逢年过节市民购物的集市,寺前场地曾建棚屋,商贩云集,杂耍、小吃,各色俱全,是绍兴人“嬉大街”的最佳地点。而有260多年历史的水澄桥畔绍兴老字号药铺震元堂,可以称得上大街的标志性建筑了。大街不仅是城区的主要商业大街和交通干道(最繁华的是清道桥以北后来被称为解放北路的一段),而且更是谱写着半部绍兴市志、名士传记的“荷马史诗”和“天方夜谭”。
在大街的青石板上,不知镌刻了多少先贤的足迹,尽管后来被埋在沥青下面,但不朽的档案上记载着一个个英名。从南到北信步漫游,扑面而来的一座接一座名人故居、遗址:秋瑾故居、章学诚故居、鲁迅故里、青藤书屋、赵之谦故居、秋瑾纪念碑,以及现在在书圣故里围城中的贺秘监祠、周恩来祖(故)居、范文澜故居、刘宗周故居、王羲之故里、蔡元培故居,还有王阳明故居(伯府)、吕府等等。如今,一代代英魂在蓝天白云中游走,从天上俯瞰着他们十分熟悉的这条“天”街、“日”街。
大街是我当年走过最多的一条街。每到周六晚上,就会隔三差五地从马梧桥河沿我家起步,前往水澄巷(解放路口至仓桥这一段路)以北大约鲤鱼桥附近的王琯珑老师家。一番闲谈请教之后,就到大自鸣钟前与由一中前来的初中好友周形海见面“做嬉客”(“逛街”的绍兴话)。周日白天通常去大街旧书店,翻阅过期的文艺刊物,如在《萌芽》《东海》中发现刊登有已读过的好小说,就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咬咬牙下决心买下来。
与大街“隔河两岸二渔翁——双钩对钓”的一条街就是北、南后街。北后街是从东街口到小江桥河沿止这段街,东街口再往南的街就叫南后街。作为会稽县的唯一大街,北后街特别东街口清道桥开始至县西桥为止的一段花巷(即今北后街南段),曾是绍兴十分兴旺热闹的街区。街上最有名是清光绪三年(1877年)由绍兴布业同人集资所建的布业会馆,当铺、酒馆、茶楼、饭店、旅馆、浴室、药店、作坊、照相馆等商埠林立。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花巷又曾是绍兴电影史上重要的的影业基地,有建于民国2年(1913年)的绍兴第一家正式戏院觉民舞台。这条会稽县大街最接地气,拥有民意,而且花乡一带的影视文化,更是时髦的夜生活所在地,成为古城的一条“地”街、“月”街。
早在民国3年(1914年)7月,由王瑞安等人创办的绍兴寓真影戏园,园址就在布业会馆内的鉴湖歌舞台剧场。当时在场内就装有电扇,放映过的影片有《奥国市景》、《赛野兽大力士献艺》、《五彩洋琴戏法》、《轮船出洋》、《洋人汽车比武》、《夫妻恩爱》等。而同样在布业会馆内的觉民舞台,于民国15年(1926年)3月起放映《阎瑞生》、《剑胆琴心》、《花好月圆》、《三寄符》等国产影片。从《新人的家庭》、《三个父亲》、《火烧平阳城》、《乾隆游江南》、《火烧九曲楼》等无声电影,到民国22年(1933年)10月首次放映有声电影。该舞台曾放映过《战地二孤女》、《上海血战史》等抗日影片;在35年(1946年)11月更名青年剧场后,剧场兼演戏和映电影,使绍兴人最早看到了美国影片《出水芙蓉》、《魂断蓝桥》。
我这代民国小儿们自然无缘看到布业会馆内放映过的许多老电影,但却没少去鲁迅电影院。1949年11月,被军管会接管的青年剧场更名鲁迅剧院,于12月开业,放映多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夜半歌声》等“五四”以来优秀影片。1952年5月,在花巷最繁华的一段县前街建成鲁迅电影院,放映《钦差大臣》、《黑孩子——马克辛姆卡》、《萨特阔》、《尼门河上的黎明》等苏联和外国影片。当时对穷学生来说,看电影不啻是享受一顿豪餐,好在都是学校组织。记得当时看《夜半钟声》后,大家都深感恐怖;而“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天涯歌女》,不仅传唱一时而且牢记一生。不过使我最感兴趣的电影,却是一部美国老电影《巴格达的窃贼》。
南北向的府河是府城的中心,全长约3点2公里,其上桥梁甚多,使人们十分频繁而方便地往来于山、会两县。河自南门南渡桥流入,经舍子桥、大庆桥、大云桥、清道桥、水澄桥、利济桥,折而向东,经小江桥、斜桥、探花桥、香桥,再转北向出昌安门,流入三江口。因此,府河可谓一条“衣香人影太匆匆”的“人河”。
在府河东西两边有许多平行河道,河以东自南至北主要有:罗门河、投醪河、南街河、都昌坊河、咸欢河、缪家桥河、会源桥河、鱼化桥河、东街河、断河头、广宁桥河、萧山街河等;在府河以西自南至北主要有:和畅堂河、狮子街河、前观巷河、后观巷河、酒务桥河、水澄巷河、新河、上大路河等。每当清风徐来,在河面泛起涟漪,仿佛从天上降下一阵流星雨,府河正是这样一条“星河”。
其中一条酒务桥河,流经马梧桥、唐家桥、状元桥、观音桥,恰好经过我家门口。“孩提的影踪在河边,童年的欢乐是小河”,尽管烟消云散,时过境迁,老家门口前那条小河早已被填埋,但它的影像却历久弥新地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地流淌在梦乡。
府河还有一段趣事流传至今。中国有句民谚“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无独有偶的一句绍兴民谚则是“山阴勿管,会稽勿收。”说的是明代某夏,府河上的一座利济桥上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两县知府都以非本县治下为由而不予理会,人们无不气愤。徐渭得悉后,在桥畔张贴了一幅出卖官河的大字广告,消息使全城哗然,两县县长都被吸引到现场,并对徐渭的妄为问罪。只见徐渭当众侃侃而谈:“利济桥下暴尸多日,至今山阴勿管,会稽勿收。既然此桥不属官府,桥下官河也不应归属两县。今日徐某代为卖河,为的是替死者筹措丧葬费用,此乃公益,何罪之有?”于是,在一片旁听群众的喝彩声中,两个县官赶快以称赞徐渭的义举而下了台阶,并收敛尸体。
遗憾的是,数次归乡,眼中的大街早非旧貌,后街已是僻静小巷。而最可惜的是,作为古城子午线的府河,北端大云桥至大江桥段约1·9公里被覆以钢筋水泥,变明河为暗河(沟),上面建了房子或变为马路。不过听说府河还幸运地剩有城南至大云桥约1·3公里的一段,乞望有关部门手下留情,莫再对之下手了,也让少小离家的游子在归乡时,得以“何似天风轻借助,放教归老钓鱼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