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活：《瓜熟蒂落的日子》（终结篇）

1 5．马骥

小陆，你好。我快要走了。此刻当我孤身一人站在你的墓前，心里是非常复杂。昨天，304的兄弟们和全队的战友们一个个先后走了。我因为没有买上去拉萨的机票，暂时没有走，要走也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小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上你这儿来。也许我觉得兄弟们都离开了这个热闹的城市，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孤单，就来了。小陆，昨天我见到了握手、拥抱，也见到了眼泪，听到了祝福。我看到那些分别的场面，禁不住鼻子酸酸的，就像我此刻站在你的墓前一样，摸一把满是泪水。

当兄弟们一个个打起了背包，要离开304室的时候，我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比人世的生离更为难受。我只是坐在寝室里，不想出来，我害怕见到兄弟们，我害怕看到他们，他们怎样整了整军容，跨出门外，又回过头来。我看到班长和小胖子眼红了，看到了衣志公、曾云南、陈晨景、小李子和小罗回过头来时的那副凄然。小李子说，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回这个地方了，看一看吧。于是兄弟们走下了楼又全折了回来，班长曾站在我们的学习园地前，那目光，像是在抚摸着304往日那火红的日子。小胖子、衣志公和陈展景搂在一起哭了。楼下的送站车在鸣笛，这时候院政委和主任来了。将军在前，大校在后，两人带着机关的一群参谋、干事进了四班。政委说，怎么哭了呢?革命的战士感情最深、友谊最真，我真羡慕你们呀。主任说，这是个先进班，立过集体三等功，出过抢险救灾英雄。主任提到了你，并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把你装在心里，把记忆带走，以你为榜样。政委沉默了一会，小胖子就哭出声来了。政委说，同志，不要哭了，对身后的参谋说，拿酒来，我为同志们壮行。酒拿上来了，政委和主任给四班每个人倒了一杯说，天涯何处不相逢?见了绿色军装即战友，别哭了，走吧走吧。然后他一饮而尽。主任眼红了，他说，同志们，我为你们而骄傲，这杯酒，一是祭奠已去的英雄和已逝的日子，二是为了你们将要去干的事业……他没说完就干了一杯。政委握了握每个人的手，拍了拍每个人的肩，就到其他班去了。还是班长最先控制住自己，他说，我们走吧。他们便排成队鱼贯而行地走出了304。在门边每个人都流着泪和我拥抱。我说，再见了，兄弟们．再见了!他们说，西藏路远，以后多多保重!我觉得他们说的这句话是世界上最温暖的话。小陆，当命令宣布我到拉萨报到的时候，班里每个人都推心置腹地和我谈了许多。陈晨景还跑到外面打的去书店给我买了几本有关西藏的书。每个人都对我这样说：有事，写信来；有空，来坐坐。接着我听到汽笛声响起来，队领导在楼下和他们告别。小陆，我竟没有勇气下楼去，就呆在阳台上．我看到兄弟们一个个都上了车，看到大黄河轿车开动了．车窗上布满了兄弟们伸出的头和手，那一双双手挥着，一张张嘴喊着，惆怅、忧伤、痛苦、迷惑……什么样的感觉都塞在了我的喉头。车转了角，汇入了城市的车流中。喊声和哭声消失了，热闹的校园一下子沉寂，走廊里空落落的飞舞着一些虫子．往日那些鲜润的歌声和熟悉的笑声再也听不见了．也许永远再也听不见了!走了，走了，一切都走了，小陆。只有我呆在熟悉的已没有了人的楼道里，一下子从整体中分离出来，睡在兄弟们曾经戏闹过的房子里，我感到人生的分离是那样的残酷，我的感情是那样的瞻弱，痛苦得让人难以接受，寂寞、孤单、清冷、孤独，什么感觉都有。小陆，我想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就觉得那么平常，那么拥挤呢?觉得有些人踩了有些人的脚、有些人踩了有些人的肩呢?而一旦分别，又不想让战友们走呢?那怕他身上全是缺点，在那个时候也想把他留住呢?过去我们是多么愚蠢啊，总以为身边找不到可以相知的人，时常舍近望远，舍本求末，去追求那些虚无漂渺的乌托帮的东西。今天我们都明白了，小陆，唯有失去才知拥有的珍贵。

小陆，我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到墓地来看一看你。战友们自上次来后，再也没有时间来看你，你别责怪他们。从早上到下午，我就一直坐在你的墓前。我仿佛看到你就在我身边望着我，睁着你那双被我们隔膜过的大眼睛，有些忧伤的样子。别这样了，小陆，我受不了，我已真的受不了你的忧伤啊。你不会孤独吧?在你之前，曾有许多像你一样的战友倒下了，长眠了，你会找到他们并和他们在一起吧?小陆，在你之后也会有的，余寒也去了，你千万别难过。我们每个人在选择了这身军装的时候起，就要时刻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胆小鬼早退出去了，弱者早已淘汰了，剩下的有谁会后悔、会眨眼呢?说到这我倒有些羡慕你，小陆(你不会责怪我这样说吧?)你毕竟实践了你从军时的初衷，实践了你生命中的飞跃。而和平年代，我们有多少人耗尽了青春、牺牲了婚姻与家庭，误了妻子和孩子，最后在岁月中守着和平默无声息地老下去?他们的名字将不会被人记住，他们的命运和艰难也不为人知，他们却兢兢业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像刚走了的304室的兄弟们和全队的战友们一样，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以后的路上，刮怎样的狂风，下怎样的雨雪，有怎样的人生际遇；不知他们成就了怎样的事业，获得了怎样的爱情，组成了怎样的家庭。相比之下，我亲爱的小陆，尊敬的战友，你这块烈士之碑却能永远立着，让它证明你的一切，你的存在、爱憎、价值和荣誉。小陆，站在你身边，我明白了班长和队长为什么那么看重荣誉了，那是我们最高的礼遇和对我们最高的奖赏啊!只要你想到这一点，小陆，我相们你散步在乱草杂花之中，多少应有些安慰和骄傲。你要在那边遇到了余寒，也要这样告诉他。你们要团结，别像活着的时候，隔膜起来了，那是何必何苦呢?我们曾经是何必何苦呢?

小陆，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兄弟们走时，你女朋友从成都来了。她带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分给将要远行的兄弟们，兄弟们都流着泪，不吃。你女朋友真是好样的，她忍住泪笑起来带头吃。那是怎样一种美丽而又凄婉的笑啊!她说你在的时候，她答应过的，要在我们毕业时来为304的兄弟们送行。她说那时候她答应要带喜糖来的，现在她就代表你们两个了。她一说班长和副班长都带头哭开了，说我们班没有照顾好你，在那个雨夜里谁也没想到自己的安全问题。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小陆，准会想到自己的安全呢?我们每个人想的，不就是要把河堤的缺口堵上，不让无情的洪水威胁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和它的居民的安全吗?不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尽一切力量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吗?可卑的是呀，你出事后曾有其他班的人怀疑我们看不惯你这个高干家庭的子女，故意丢下你不管的。班长和陈晨景当时就和你那个所谓的好朋友打了起来，我们班都气昏了。后来你父亲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把他激怒了。将军说，谁有这个想法首先就要枪毙谁I把你的那个朋友脸都吓白了。是呀，在那种情况下，我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怎么会有这样下流的想法呢?如果不是夜里灯光昏暗，我想兄弟们看到了，或许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你的。多么可怕的流言呀!人言可畏，千古如斯。人已死了，却有人居心叵测，那些人活着，整天里头脑想的是些什么啊!死者已矣，都还要把痛苦留给生者，怎么有这样卑鄙的人呢?而我对你说，小陆，那个平素和你称兄道弟的人，是因为班长曾侠值班时，他上课打瞌睡让班长抓住了，训了一顿，他就想给班长脸上抹黑，毁掉我们四班的荣誉。

小陆，我已在你这儿坐了整整一天了。中午阳光正烈的时候，我请陵园的人给我拍了张与你的墓碑在一起的相片。他奇怪地望着我说，还没见过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的墓碑合影的，还那么投入和专注。我想他肯定认为我是神经病，而我只想把你带走，小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留在我们读书的城市里。我怕你会寂寞，怕你听不到哨声和口令声；同时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西藏，让你每天审视着我，监督着我，看我和战士们在一起时是否做得合格。你愿意么，小陆?你认为我这样做对么?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是艰难、危险、苦难、挫折和失败，我都不会在意的，我都会去克服和战胜。富贵于我们如浮云，功名于我们如粪土，我想我去了西藏，对于这个城市，充其量只是少了一个小市民而已，而在那儿，战士们就多了一个爱他们、关心他们的兄长和朋友。小陆，我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有些人不信，所以我就沉默了。我笑当初我沉默时，有人还以为我是遭了挫折和你们的威胁才沉默的。如果不是你的日记，我以为你一直都会恨我，那想到你在日记中为你的行为后悔，并认为我是在帮你呢?我多么高兴你的认识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我们得理解和谅解他们才是，你说对么?

别了，小陆，别了。如果你在那边也受到了尊敬，我想对你说．小陆，别骄傲，要努力克服你身上散漫和贵族习气，走到大家的中间来……

别了，小陆，别了。遇到余寒的时候，代我们304的全体兄弟们向他问好。

我走了，你安息吧。

1 6．马骥

那天我从小陆的墓地回来时，正是暮色四起、华灯初上的时刻。整个陵园处在一片庄严肃穆和清冷的气氛中，虽然白天的余热未尽，城市的夜生活却已经开始。我看到奔涌的人群穿着奇装异服带着微笑横越街道，年轻的情侣勾肩搭背地出入在绿荫丛中，夜风吹来，带给人心头上一股说不清的凉爽。站在城市的立交桥上，看这个城市的辉煌灯火，我想三年来，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而且这个城市还如此美丽。舞厅、歌厅、镭射放映厅、歌剧院、影院、商厦、宾馆如鳞栉枇，闪烁着一派柔和、温馨与欢乐和谐的气氛。下了班的人们在尽情地享受和平岁月里他们该享受的一切，脸上露出祥和、欢愉的光泽。我忽然觉得在这个我读书的城市生活了三年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这更加使我想到了自己的选择绝不是一时的冲动，没有高原雪域海岛深处的大兵，那会有今夜城市的安宁?

我记起了在西藏实习的时候，我曾看到过的一幅幅图画，那些图画至今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气势磅礴的冰峰雪山，蓝天白云下面苍茫的草原，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零星的帐篷，以及那些引吭高歌的牧羊女……还有在那酥油灯火星罗棋布的寺庙殿堂里，在如来佛讳深莫测、观音佛的宁静慈祥、护法神的张牙恐怖之下，伴着香火的闪烁，多少善男信女倾尽一生所积攒的钱财在佛的脚下极力恭顺地顺次膜拜。那些钱财，在虔诚的膜拜者的眼里早已不再是钱财，而是对佛的至诚至爱……

而浩渺的在通往拉萨圣城的路上，还有骆驿不绝不知何时方能到达或者能不能到达的忠贞信徒，依在漭漭苍苍的路上，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三步一磕……

我不禁回过头来，看着这城市的车水马龙，看着人流的熙熙攘攘，我忽然有了很温暖的感觉。

别了，城市!别了，母校!

别了，304我的梦!

别了，小陆!

别了，余寒!

别了，班长，副班长!

别了，所有的兄弟们。别了，我的城市和母校啊，这里有我所爱、所学和所怀念之一切!若有来生，让我们在此再来相见。无须酒，无须哭，无须语言，只让我们穿着军装，阔步走在冰凉的训练场上，一起高声再喊：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全文完，写于1997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