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工厂,倒闭才是唯一的宿命
文/南亭(蕲春向桥)
前不久,我有事路过东莞大岭山镇,那可是我来广东打工的第一站,因时间充裕,就禁不住前往我打工的工厂去看看,想知道吞噬了我两年青春年华的那间台资厂,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就像去探访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一样。到了之后,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惊:几幢破烂的楼房依旧,可是四周围墙全坍塌了,当年一楼厨房边漆黑的墙壁还是原样原貌,如同我那时排队打饭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整个厂区都荒废了,积水处已经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和野树,时不时有老鼠肆意地蹿来蹿去,这里已经是它们的乐园。
工厂旁边,当年开小杂店的瘪嘴广东老翁还在,他的货架上还是摆着那几样永不改变的商品:香烟、饮料、瓜籽和湖南槟榔,以及带黑斑的皮蛋。小街上建筑物与当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行人变得稀少了,那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两排小叶榄人树苗,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一棵棵亭亭如盖了。在小杂货店里买了一瓶百事可乐,顺便打听旁边工厂是怎么回事,老翁说:“那台湾佬办的厂,早倒了,倒了总有十多年以上吧,厂房烂在这里,都没有人理,现在这里鬼都不来了。”听罢此言,我又走近那倒塌了的围墙边观看,原来这间厂倒了竟有十多年之久,难怪野草和杂树能长这么高,快成农村荒草地了。站在这片废弃、荒凉了的工厂旧址边,我不禁回想起关于这间工厂的很多事情来……
湖北蕲春是位于中国的正中心位置,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当我国的打工舞台刚刚向农村揭开序幕的时候,我乡的青壮民工们,几乎都是向北方出发的,例如去北京、山西等地。去那些地方爬地洞挖煤,能吃苦就能挣钱。可是没过几年,连续出现煤洞塌方的事情,死伤事故不断传回,后来人们就开始思虑,这出门打工的路线,是该向别的地方转移了。据老乡们的日常议论中得知,蕲春上半县,最先来广东东莞大岭山打工的,是张塝镇的姜东胜。他因有高文凭,又年轻帅气,在1990年独闯广东时,很幸运的结识到一位台湾人来这里投资办厂,收了姜东胜去厂里当生管员。这台湾人有些管理办法,工厂扩展得很快,过一年,台湾人要一名私人厨师,姜东胜就提荐自己能干的婶娘去做这事。因与台湾老板靠得近,说话方便,姜东胜的婶娘就介绍了好多的张塝、向桥一带的人员在大岭山工作,例如陈有才、黄爱民、邓国金、邓应德、陈东盛、陈东吹等人。他们中有的人和姜东胜一间厂工作,有的人就分散到附近的工厂做事。当年大岭山镇集中发展家具产业,台湾开家具厂的大小商人们,也成群接队而来大岭山镇投资,因此,大小家具厂也呈八面开花之势出现,良莠不全,优劣俱有。
九十年代中,因同塆老乡邓国金、邓应德等人的邀约,我也来到了东莞的家具之都大岭山镇。当时邓应德的工厂一直不招工,邓国金工作的工厂,(就是前文所提到的倒掉了的工厂),还时常在招工。在找工厂的过程中,有次邓国金传信来,他们厂招人,叫我去他那间厂做,我过去一看,老远就听到围墙内噪声震天,很像家乡的老碾米机坊,走近一看,工厂破破烂烂,灰黄色的木灰从监狱似的窗口飞扬出来,在大铁门前看到迎接我的邓国金,他的头发、眉毛、鼻尖上都是木灰,把我吓一大跳,无论他怎么说,这样的工厂我不进。
找好一些的工作在那时很难,钱快花完了,晚上在未完工的毛坯楼房里睡,至少能省十几元钱。哪知道治安队员们比鬼还精,几乎天天晚上来这些地方查暂住证,没暂住证的人抓到了就是盲流人员,要捉到樟木头镇免费修路去。邓国金工厂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片坟地,当地的有钱人,把那些坟墓修建得一间间比居家房子还漂亮,贴在墙上的各色磁砖,美仑美奂,堪称是艺术品,令刚从农村来、住惯了土房子的人羡慕不己。邓国金常喜欢和人一起去那坟墓地闲逛,叫我晚上到那里去住,说是很干净,可以省钱。我听他的话去了,不料,睡到半夜,坟地里竟有人谈话的声音传出来,时断时续,我半夜惊醒,伸手一摸,身边就是装着死人骨灰的瓷坛,不禁令人毛发悚然。我相信鬼也有善恶之分,也能分清善恶,于是就壮着胆子到外面瞧,原来是几个要饭的四川人,和一个精神有问题、头发长长的脏脏的人,也住在这里,他们睡不着,就坐在别人家的坟头上,一直谈话到天亮。听说这些人有趁人熟睡时摸人钱包的习惯,坟地是不能再住了,在外流浪的生活着实折磨人,大大超出人的预计。当邓国金那间工厂再次招人时,我就不顾一切地进去了。
站在围墙之外,看到的是这间工厂是如何的破烂,进到围墙之内,才领略了这间工厂的混乱,以及不同省份打工人之间的利益倾扎,和勾心斗角,普通打工人生存处境的艰难,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真的是令人触目惊心。
只听说老板是台湾人,可是大半年来从没见过老板的人,只听说老板常年在国外旅游、打牌,他只是远程遥控着两个大陆人替他管理工厂,一位是湖南江华人姓欧阳,负责工厂的生产,一位是四川人,叫余有国,负责办公室工作。因为这个根源,工厂里就形成了两大帮派,生产车间里,大小干部几乎全是湖南人,每个部门的主管,无一例外是江华人;而办公室内,则百分之九十五的职位,是余有国的老乡,全一色的四川口音,这些人整天在办公室内喝茶聊天,说说笑笑,全部吃干部餐。
这间工厂的车间生产安排很有特色,一条流水线,它实行部分岗位计时,部分岗位计件,计件岗位上的人,每个月工资可拿两、三千元,这些岗位全是湖南人,组长或班长全部是江华人。而其他省份的人,就全是计时算薪的,同样的上班时间,有时候劳累、危险程度还超过计件岗位,而每个月拿到的工资,只有八九百,至多一千出头,只有对方的三分之一!这是明显的歧视压迫,好多外省的人员不满,伏在布满灰尘的工作台上,歪歪扭扭地写信,塞向老板紧闭的办公室铁门缝里,心想老板总有一天会明白车间的黑暗情况吧。可是老板一直没有反应。有一次,几个老员工好不容易逮到老板容光焕发地路过车间,便跑上前去拦道诉苦。不料,老板怒气冲冲地喝斥着面黄肌瘦的员工们:“想在这里干,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事,就要服从管理。不想干,就给我滚,每天我厂大门外找工作的人,一大堆,老子不愁没人来干活!”善良的外省员工们,还以为老板常年在外不了解车间的不公平情况,原来,这老板什么都知道,他和欧阳经理是蛇鼠一窝,克意压榨外省员工的。
以骂代管,是这间工厂最大的管理文化。欧阳经理多次在干部会议上讲,因产品质量问题,老板骂了他,所以他就要骂各级主管。各级主管挨了骂后,出了办公室,不到一两个小时,车间各处就都纷纷爆响了喝骂声,主管和员工,四目怒视,双方面红耳赤,要是员工不服骂,多顶了几句嘴,马上就听到一句:“想在这里干,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事,不想干,就可以滚!厂门口每天有大把的人在等着进厂!”这句话最先是从老板嘴里流出来的,现在几乎成了车间各班组长对付员工的口头禅和撤手锏,十分管用,因那时候找工作很不容易的。
老板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工厂实行的是封闭式管理,这种管理模式,说穿了就也是监狱式管理,一点人性都没有。厂里前后两道大门,每天二十四小时有膘肥体壮、满面怒气的保安看守着,只有月底发工资后,才可以开厂门放员工外出一次,时间只有半天。平时,员工的活动,就仅限于宿舍、饭堂、车间和厕所,这四处地方。几百号人,长年累月就局限在这么狭窄的活动空间里,无聊和抑郁让人快要发疯,很多人在布满木灰的车间墙上写写划划,发泄不满,欧阳经理和余有国经理看见了,气得要命,要杜绝员工这种出格、犯上行为,可是却屡禁不住。车间各处的破陋墙壁上,仍然是有大量员工的怨言和咒骂。
围墙外开店的商人们精明,他们和工厂只有一墙之隔,为了做厂内员工的生意,他们把墙壁挖开一口四方小孔,通过这个小小的孔道,员工们在这里可以买一些香烟、啤酒和日常生活用品,间或还可以和开店的老板聊几句话,解解闷。欧阳经理和余有国经理很恨这些围墙边的小方孔,请泥水匠来堵上,说是这些小孔会影响员工们的工作积极性。好在那些开店的商人们好说歹说,小方孔才没有堵上,只是从此以后,每天只能开放一个小时。到了开放时间,巴在那里买东西的人,总是挤得密密麻麻的。
工厂不把员工当人,没有为员工创造一点点欢乐,大家上班时除了吵架就是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出工伤的机率是很高的。我当时是做平刨工,一起做这份工作的共有六人,可是不到一年,就有四个人手指头给锋利的刨刀刨去了,现场鲜血淋漓。一个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在我身后工作的小伙子忽然惨叫一声,紧握着冒着黑血的断指头叫我帮他包扎,……虽然事隔多年,那一幕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呆久了一定会凶多吉少,这个念头在我每天起床上班时,就在脑海里滚动着。后来,附近共都家具厂招工,我翻墙跑过去面试,被录取。第二天,我把行李从宿舍楼房顶上抛出围墙,再次翻墙外出,自离去共都家具厂上班了,白丢了近两个月工资。如果想通过正常辞工渠道,余有国经理也是要刁难你的,十有八九要和他对骂一阵,想拿完整的工资是十分渺茫的。厂里有老员工说,老板就是看中了余有国刁难员工,克扣员工薪资的能力很强,所以一直重用他。
那间工厂,到处肮脏得要命。为省钱,楼下厨房用废木屑生火做饭,烟囱坏了也没人修,早上厨房生火做饭,如果刮风,黑烟就绕着员工宿舍楼乱飘,让不少员工总是剧烈地咳嗽。刚买好的白蚊帐,挂到宿舍床上,不到半个月就变成黑色的蚊帐。厂里各处的玻璃,都蒙着厚厚的黑灰,从宿舍到饭堂,再到车间,不管外面是天晴还是下雨,总之这些地方永远是灰濛濛的一片,影响到人的心情,也永远是黯淡无光的。厂里的老鼠特别兴旺,三五成群,常在大白天里四处乱跑,一斤多重的老鼠,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那间工厂,真是老鼠们的天堂。
如今,工厂倒了,当年的工友们都云消雾散了,可是这些老鼠们,还在倒塌了的工厂内来回奔蹿。这间工厂的实际掌权者欧阳经理,和余有国经理,现在也已经是垂垂老矣,他们或许正在湖南、四川老家安度余年,或许还继续在他乡打工,幸福或不幸福地生活着吧。开办这样一间工厂的台湾老板,现在也许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享福,或许他已经破产了。这间工厂,它是我打工生涯的第一个驿站,它的管理水平实在太野蛮,太垃圾了,倒闭,才符合世间优胜劣汰的普遍规律,才是它的唯一宿命。站在这片残垣破壁的工厂旧址边,我感到一阵锥心的悲凉,这里是我度过两年宝贵年华的地方,如今旧地重游,我在这处荒芜了的旧地方思索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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