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原创)悲兮生别离——痛悼二婆
痛悼二婆
那位在三十六年前,帮我母亲接生,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二婆,去了。
上一次见到二婆,是在顺庆区医院的病床上,重病中的二婆已经不省人事。即便如此,她依然能神奇地能回复我的呼唤,睁开眼睛看看我,说:“书儿来了……我要喝水……”然后我给二婆喂了两汤匙凉开水,她又沉沉地睡去。此后,因为工作极度繁忙,我都是在姑叔辈组建的家族群里关注二婆的信息,留意她病情的进展——没曾想,这次与二婆匆匆一面,却是永诀。
二婆实际上是我的叔婆。她的丈夫徐州与我的祖父中周,是亲兄弟。他们一共有兄弟姊妹三人,另外有一个妹妹,实际上是我的姑婆,已于前年病逝。徐州是我的二公,早在四十二年前就病逝了,我的祖父也病逝了十九年。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二婆是我的祖父母辈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念想,而今,没想到她也撑不下去了。二婆是辞世,是我们这个家族“周字辈”的最后终结。
虽然已经是八十二岁的高龄,虽然已经算是“喜丧”,但我心中仍然有说不出的哀婉。
二婆这一生,养育有五个子女。分别是我的大姑、二姑、三姑、幺爸、四姑。在他们那个年代,有多个子女,好似并不太罕见。但令人罕见的,是二婆自四十岁就开始“守节”。那是在一九七六年,还在担任乡镇党委副书记的二公,突然因病逝世。本来事业如日中天、深受领导器重的二公,突然终结了人生。而我是在二公辞世六年后才得以来到这个世界,因此,印象中根本没有二公的影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养家依靠“工分”,依靠自己的不挠不屈,二婆居然坚持过来了。
听祖父母说,二婆当年作为年轻的“寡母”,没有少受欺负。有多少人去找她“提亲”,提示她可以“大跨一步”;多少人到她的屋檐下反复“打望”,期望窥见机会;也有多少人利用手中神奇的“权利”和“伎俩”试图逼她就范……但都被他一一抵制和回绝。她每天就按照队长的要求,默默上班,挣工分,下班就回家,教育子女认真读书学习、踏实为人。时间长了,大家根本没有发现二婆有任何可能“出轨”的可疑行迹,当一切妄图都成为妄想后,大家对她反而肃然起敬。由最初的戏弄、看笑话、坐等悲剧上演,逐渐过渡到了尊重、敬重、倾力帮助。
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想象,二婆是如何直面了当年那些世俗难以抵制的眼光。更无法想象,二婆是如何回绝了那些可能潜在的利益诱惑和直接的威逼迫使。古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到了二婆这里,我居然至今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她的“是非”。
二婆他们家最初的老宅,是在我们家老宅的隔壁,是一处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屋。在我记事之前,这处只有一间一厦的宅子已经归属到了我祖父的名下。以至于我们家有两处厨房,一处用于饮食,一处用于“猪食”,而这间房子,则用于堆放我们家的农具。记得我几岁那年,家里突然对这处老宅予以整修,原因是地面上那些巨大而多的老鼠洞,导致地面坍塌。祖父母把地面挖开,然后填平,意图填补这种缺陷。在操作过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挖出了一个味精小塑料瓶,里面居然有五颜六色几十根扎头发的胶绳。在那些年,胶绳是一种神奇的生活用具,让人非常爱惜。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意识到,我有几位非常爱美的姑姑。宅子太过老旧,子女大了也根本住不下,困于当时条件限制,也无法新建新居,因而,二婆一家就有了第二处住宅。
二婆的第二处老宅,在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下游,那个地方叫做“瓦场”。源于“大集体”时候,集中锻造砖瓦。当然有一处古老的砖窑,也有两处硕大的晒坝,更有四间宽敞的瓦房。也不知二婆积蓄了多少年,终于购买了这处宅子。时尚的姑姑们,把墙壁的四周贴满了年画。我在二婆的宅子里,第一次见到了年画,也第一次见到了挂历,第一次知道了人居然可以如此的时尚。就是在这处宅子里,姑姑们完成了学业,找到了工作。大姑也在这处宅子里第一个出嫁。当年的大姑父还是企业干部,那时候的企业相当于“铁饭碗”,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大姑的出嫁,却神奇的改变了家族的命运。她成了第一个走出农村的典范,继而,几个姑姑都逐渐走出了农村,进入了城市。于是,这处宅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终于不再是二婆名下的房产,继而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转让给了邻居。他们一家,则正式全部进驻城市。
进入城市的二婆,却似乎依然没有改变农村的习俗。她还是那样的早睡早起,辛苦劳作。依稀记得,二婆似乎还种植过一段时间的土地。真正深入与二婆交流的时间,是在我刚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那年,幺爸要求我在城里帮助带领堂弟读书写字,变相地当了两个月的家教。也就是在这两个月,我与二婆有了与生俱来最为深入的接触。
信奉宗教的二婆,每天晚上都要做功课,要用花生作为点数器具,一遍一遍地念佛。那一粒粒的花生带着壳,被二婆捻的上光。每天,就是做家务、买菜、做卫生。闲暇之余,就给我讲以前的事情,讲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往事。给我讲到我出生的那一天,是她用自己的新围腰,帮助我母亲完成了接生,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尽管她身上沾满了血污,但反而十分的兴奋。每每讲到这里,我都油然而生出一种对二婆特别的亲切。
二婆不止一次地向我评价我的祖父祖母。她总是说,我的祖父不太友善,对她总是凶巴巴的。也总是说,我的祖母是一个好人,给了她许许多多的帮助。到后来,她又给我讲,我的祖父其实只是脾气不好,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但心地还真心不坏。她回忆往事时告诉我,我的祖父祖母给了他们家非常多的关心关爱,帮助她走出了曾经的困境。以至于在城里居住多年的二婆,每年回家,都会前来看望我的祖父母。顺带,还看望她那些一起长大变老的邻居。大家见到我的二婆,都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在城里居住多年的二婆,却依然想在生命最终的时候,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她不止一次地要我给父母带话,希望能够在老家给她留下一处地,在百年之后,能够归葬。却没有想到,这个愿望居然实现了。
七十多岁的二婆,偶尔一次受伤,就开始了病态的生涯。居然一病不起,继而眼睛失明,继而瘫痪。发展到后来,居然多器官功能衰竭。在医院坚持了数月,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八十二岁的二婆,居然没有机会见到新年的太阳。
葬礼选择在我们老宅侧边的空地上。当我忙完手中的工作回到乡下时,一切都已经安顿停当了。我茫然地看着亲友从各地前来祭拜,却在心中忍受着丝丝悲凉。
我们这个大家庭,先是二公最早病逝,然后是我的祖母逝世,继而是我的祖父逝世,现在终于是二婆逝世了。在祖父辈中,二婆是最后一位辞世者。二婆的辞世,昭示着我们家族“周”字辈最后的余音最终消失。我悄悄地看了我的父辈、姑姑、叔父,他们的头发居然都已经斑白。生命易逝,又当如何才能更加珍惜?
在这个生冷的夜晚,我与父亲一道陪同姑姑们围坐在篝火边,默默地守灵。没有更好的行动,能够继续表达我们对长辈消逝的哀思。
二婆,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