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康翡翠的87版红楼梦人物造型及服饰艺术品鉴(又副册)
【清寒莹骨肝胆醒·晴雯篇】
提笔写晴雯,未动手仿佛已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这个丫头的拥趸之多另人咋舌,其拥趸与袭人派的纷争之激烈,自来不输钗黛之争。还记得我暑假里随手写了一些和她有关的文字,结果跟帖者那几天一直增加。今日正式开始说她,还没写心里已经在敲边鼓了,晴雯丫头啊,叫我怎么是好?你有灵在天,千万保佑你的众多粉丝和黑客别在我这里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啊……
好,开始,既然是我写,或骂或夸,也只好我做主了。
有一首韩愈的诗(还好我小姑子不在,不然一定不让这样写),是写李花的。许多年前我曾经背过,后来遗忘了不少,只记得零星句子。这段时间准备写小丫鬟们,一直觉得第一个一定是晴雯,结果这首诗就像还魂一般的天天在耳边绕,终于忍不住,还是把它找了出来:
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
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日光赤色照未好,明月暂入都交加。
夜领张彻投卢仝,乘云共至玉皇家。
长姬香御四罗列,缟裙练帨无等差。
静濯明妆有所奉,顾我未肯置齿牙。
清寒莹骨肝胆醒,一生思虑无由邪。
我特别喜欢最后的两句“清寒莹骨肝胆醒,一生思虑无由邪”。红楼众多俏丫鬟中,试问除了她,还有谁是有着清寒莹骨的?又有谁还能当得起“肝胆”二字?活着的时候,她嘴尖牙利,誓不让人;可是谁都知道,她恰恰是宝玉身边最无邪纯洁的女儿之一。这份风骨与风姿,正如韩愈笔下的李花,不为人知地盛开着,别有一份独特的纯洁。
先来看她的出场。原文中的晴雯出场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那是一段写得她娇憨活现的文字,我们不妨先来品读一下:
(宝玉)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人生至乐,懂得享受生活的宝玉又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身边丫鬟众多,他独挑中的一个陪他读书写字的人儿,便是这位灵巧风流的晴雯了。这一回里是帮着他帖写好的字;六十三回里是她启了砚台方取出妙玉的名帖来;七十三回宝玉挑灯用功,苦了一大帮小丫鬟,最伶俐服侍着的,还是晴雯。《红楼梦》中的丫鬟多不识字,没有了诗书的熏染,也就少了几分书卷气息。晴雯却能够得到作者如此钟爱的安排,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我们再来看她在剧中的出场造型:
第一张图的效果真的很像年画。图上有四个丫头,她们的穿着打扮基本上也就代表了整个贾府家下人等的着装风格,即袄+裙+比甲(长背心)+汗巾。原著中写丫头们的穿着,曾有金钏、袭人、鸳鸯、紫鹃四处重笔,四个人都有一件“青缎背心”,搭配不同颜色的袄儿:
金钏是“红绫袄”——应该是大红,因为王夫人是个很爱红的女人,她的居室里很多装饰品都是大红或者猩红色的,如“猩红洋罽”、“大红金钱蟒靠背”、“银红撒花椅搭”等;
袭人是“银红袄”——她是怡红院的丫头,宝玉心上的人,自然也应该有件红装;
鸳鸯的是藕荷色——蓝色与粉红相混合的一种略显老气的中性色调,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着装自然应该是古朴类型的,也符合她立誓不嫁的意愿;
紫鹃最独特,是一件“弹墨绫薄棉袄”,读后叫人直欲击节称赞!弹墨绫多是白绫为底,上撒黑色花纹,素雅清朗,闭目可见。她是黛玉的丫头,跟着那样一个诗情画意的主子,她的装饰自然是不落俗套的。
从四人共有的青缎背心来看,贾府的丫头们是有共同的工作服的,而且颜色方面也有限定——只可以用青色(电视剧中多为蓝,电影中多用黑,这二色在过去也是青色的类型),不同的只是细节上的款式。金钏和鸳鸯跟的是太太、老太太,她们的背心是有掐牙边的(衣服花边夹缝内镶入的窄条锦缎边线),多了一道小小的装饰;袭人和紫鹃服侍哥儿、姐儿,写到背心时看似轻描淡写,却再也找不到这两个字了……
下图中的四个丫头都穿着冬日常穿的棉背心,远处的二人是净面无花的款式,近处的晴雯和麝月则有叫简单朴实的花纹,这一细节上的优势马上就让我们明白,她们二人的身份是要高于另外两个的。而这两个人再对比的话,麝月是宁静偏冷的蓝色系,晴雯则是温暖偏红的暖色系,与宝玉的一身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帽巧妙相合,正是这一出戏当之无愧的主角。
“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真是佩服曹雪芹,这句话一说出来,晴雯好象立刻从纸上跳出来一般的生动可爱。一点点娇,一点点闹,一点点放肆,一点点嗔怪,别样风情。
再看图上近景,绛红色棉比甲罩在身上,配着嫣红的袄裙和汗巾,香肩窄窄,只做瑟缩;纤腰楚楚,不盈一握,立刻便想起王夫人对她的描述:“削肩膀,水蛇腰”。明明是贬义意味特别浓郁的词汇,细联想却是一道旖旎的风景线。
曹雪芹写女子身材极尽隐晦,凤姐的“身量风骚,体格苗条”算是最大胆直白的一句,可卿和黛玉都是“风流”的,宝钗就只两个字“体丰”。晴雯的身量近乎黛玉,却不是朦胧的写意,多了明显的线条感,“水蛇”二字,则不仅有静止的面,更有流动的韵了。
再看这张侧面图,小小晴雯是用着欣赏和关爱的眼光在看着她所服侍的二爷,和二爷爱的那个人的。见过一个说法,说宝玉的爱人是黛玉宝钗,好朋友却是晴雯。一直很赞成这个说法,个性火暴而外放的晴雯心直口快,面对宝玉时又有一份坦然的自尊和自爱,难怪这回宝玉刚回来就要操心问给她留的豆腐皮包子的事情了。
——关于这个包子,估计很多朋友第一次读会认为就是豆腐皮做馅的包子;第二次读可能已经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这包子来自东府,那是第一等奢华靡艳的所在,怎么会这么简单做碟豆腐皮馅的包子送来?所以有了第二种认知——应该是豆腐皮做皮作成的包子。
这个说法也对,不过我还听老人说起过,那豆腐皮的做法也不像现在一般豆腐作坊里直接用豆浆压制而成,乃是先将豆浆打好再煮熟冷却,然后揭取其上凝结的一层油脂含量较丰富的油皮,才是所谓的豆腐皮,一锅豆浆也只好揭一张罢了,这才有贾府本色啊。且拿来让晴雯吃,精致到极点,方可见人物的魅力所在。
有趣的是,这盘包子最后并没有被晴雯享用,而是进了李嬷嬷的五脏庙,差不多同时被吞并的还有另一个人的一碗牛奶,便是糖蒸酥酪,类似今天的发酵纯酸奶,只不过不酸罢了。那碗牛奶是谁的呢?花袭人是也。宝玉辛辛苦苦为两位佳人求得美食,偏偏叫李老太太抢了先,抢一个还不算,竟是一双!难怪宝玉恼得要撵她——倒是没有撵走,却让茜雪遭了殃。这几回文字的精彩程度在全书中也不逊色,值得百般玩味。
晴雯出场时的那件衣裳其实在后来的很多场戏里我们都曾经见到过,比如下图是在《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集中,宝玉为麝月篦头被她看见,好一番讥讽时的模样。有些人不喜欢晴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的词锋实在是太尖利刻薄了些,我们可以先来看一下原文:
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
何其生动好看的一段奇文!通头的情节已经写活了宝玉和麝月,再加上一个得理不饶人的晴雯,正是红楼中寻常可见又形象无比的生活场景。不足百字的篇幅,我们既看到了宝玉对女儿的体贴,更领略了晴雯麝月两种完全不同的个性之美。
急噪小性的晴雯之所以出语伤人,无非是因为赌桌上吃了亏,“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想想莺儿和贾环斗得何等厉害,不由得便为晴雯的牌友们捏了一把汗。环三爷若是得罪了这根小辣椒,下场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呢),看见这二人的亲昵却又气不打一处来,呷了一碟子飞醋:“我没那么大福。”这一句活脱脱便是黛玉口吻,闭上眼就看见了那个气急败坏的小美人挑脚不已的麻辣形象。
——谁知碰上的却是麝月,有袭人之贤良,却比袭人厚道,朴朴实实的一个好姑娘,也可以说是晴雯在怡红院中唯一的好朋友了。被她这么呛呛地冲着,却能“向镜中摆手”,可见两人的默契和解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言说。洒脱的好麝月,她才是真的不在乎晴雯的刀子嘴,只看见她的豆腐心的那一个。五十一回里她对晴雯的真心招抚、悉意体贴,令许多人动容,所以晴雯的这一番无名火发得益发可爱了许多。刁蛮任性,骄矜憨顽,几乎是全用曲笔,留给我们的印象,却比每日苦口婆心的袭人亮出许多分来。
下图是一张晴雯的定装照了,我的最爱之一。这晴雯手捧香茶,轻撩帘栊,全身色调用朱红搭配浅米褐与月白,鬓簪金凤,腕垂跳脱,眉宇间一派精灵的喜气,很符合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对她的一句描述:“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贾母是两府中审美水平最高的人物,从她眼中写来,晴雯之俏丽自然无须言讲。
张静林有着极其娇俏明艳的容貌,虽然是在二十年前,妆容却强调出了今天我们极为看重的尖下巴。另外她的五官对称度很高,眉眼口鼻都不歪斜,分布均匀恰当,所以美丽之中又自有一份威仪端正在。
昨天“大天使的哥哥”留言评说卿、黛、晴三个演员的异同,个人很有同感。这三人眉目之间多有相似之处,单论外形,黛玉是要拜下风的,她的美丽是反穿皮袄式——内秀;可卿之美,妙在“柔弱”,盈盈楚楚,我见犹怜;张静林的出色在于演活了晴雯“风流灵巧”四个字,娇小的身材,玲珑的五官,再加上王雪纯到位的配音,都显出晴雯特有的毫无心计的天然朴实之美来。
其实这个角色的细节很难把握,眼神要艳而不妖,错一点就是狐狸精;举止要敏而利捷,慢一分就成了挑逗。拥有美丽外表和纯洁心灵还要不被大家误解,很难。见过另外几版的晴雯,就犯了这其间细微的差别,变得真如王夫人口中所言的形象,所以虽然美丽,却走了味了。
这张照片应是拍摄于上海淀山湖畔的大观园内,比甲是同一件,袄裙换成了月白印靛青小团花图案的薄棉,清新雅净。
曾见有朋友抱怨她的衣服少,实在是身份地位所限,毕竟她只是个丫头。丫头群中她也算是又爱打扮又出风头的一个了,但侯门深沉,稍有行差踏错便要受责。晴雯的衣服倒也不少,式样和色彩就不能和姑娘们相提并论了。
晴雯的红色比甲比较多,下图中应该是第三件了,黑色碎花图案,黑色领缘,这是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的造型。
其实造型的亮点是发型,也是造型师的苦心使然。既然不能穿太多漂亮的服饰,也只好多在头上风光下功夫了。这是个简单精致的桃心髻,即将头发盘成扁圆状发髻,上插珠翠花钗。晴雯梳这一款,珠花等物倒也不多,妙在髻后连绵交叠另有数个小鬟,微微倾侧,状极娇妍,使观众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从她的身上转到了头上。
这份好样貌好妆饰,只要换件衣服,谁不评说是个小姐模样呢?
第四件是病中所穿,查抄大观园时的造型,是最简单朴素的一件,配米色小袄,头上的簪环珠饰也全部褪去。原本已经受了王夫人的指责呵斥,心中羞愧冤闷,偏偏又逢上抄检的风波,多日积蓄的郁闷终于找了个发泄的渠道。原文写道: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从头至尾并无一句过激之语,这一番泼辣热烈的举动却叫人暗自叫好。聪明的晴雯,她已经知道在王夫人面前告密泄愤者多是因着自己平素那一张利嘴之故,故而在刚受到申斥的关键时期,她干脆选择闭口不言。抄捡时的这一掀箱,痛快淋漓,竟有探春掌掴王嬷之风。透过这一连串的干脆举动,我们既感觉到了晴雯的愤怒,也真切地看到了晴雯的清白和有力的反击。
画面上的她,腰身挺立,面目凛冽,眼角余光直逼一旁的王善保家的,示威之意浓而兼重。另两个上年纪的嬷嬷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直看得瞠目结舌,有气愤之色却又压下不动——她们是凤姐身边的人啊,晴雯昭示自身的做法也正是她们希图的结果:万不可被大太太那边的人小瞧了去!
再看凤姐,晴雯这般大闹她也不置一词,不由让我们想起她早先对晴雯的肯定:“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且凡事重效率的凤姐极欣赏的恰是口角伶俐、能说会道的人才,小红已经很得她欢心,晴雯与她平日虽然没有交集,个性举止必是凤姐所重。这个场景换作任何一个旁人,估计她都会一个巴掌挥过去了,可是对晴雯没有!她只是矜持地端坐着,但是这沉默,已经是一份有力的支持。
只有袭人的眼光是最复杂的,有埋怨、担忧、无奈,也有羡慕、嫉妒、渴望。晴雯所做的一切都是她不敢做的,她没有想到她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样的地步。隐隐约约中,她已经太清楚自己将最终得到怡红院中丫鬟中至高的地位,只是一瞬间看到晴雯这般决绝,她也深深明白,这个曾经在自己手下使唤的小丫鬟终于完全挣脱了自己的限制,飞向了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
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诸人的各异形色——王善保家的无趣,晴雯的鄙夷不屑,凤姐儿明为无私实则暗自回护的举止言谈,形神毕现,入木三分。
看过八卦说晴雯的演员不满陈晓旭,因为当年她也是黛玉的候选演员之一。后来又有辟谣说他俩关系挺好……
-----------------------------
这个八卦是怎么来的呢,是07年陈晓旭去世的时候,记者大概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了,为了赚人眼球,干脆编了一篇文章说是安雯气死了陈晓旭,原因是拍摄《红楼梦》时和晓旭争演林黛玉而产生矛盾,两人斗了个你死我活,说安雯这口气一直没有咽下去,所以连二十年再聚首时也赌气没来……等晴雯篇结尾的时候卤煮会专门八一八的
当时中枪的不止安雯一人,还有欧阳奋强,晓旭去世时他正赶戏,就因为没能去见她最后一面,被记者报道成了冷漠无情忘恩负义之流,事实上二十多年来二人私交一直很好。当年陈晓旭患病的事知情人很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她的好友大部分都是从媒体那里得到的消息,看到报道还当是他们拿出家的事情恶意炒作。
词人宋祁曾有“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的著名句子,今天我们就来看一看那“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关于这场戏,邓云乡先生的《红楼梦忆》中有一篇文章记录了相关往事,咱们就借着邓先生的叙述来把其中的场景还原一下。
【晴雯的戏大都集中在怡红院拍的。先说晴雯补裘这场戏吧,这是在宝玉房中拍的。怡红院宝玉房中,按照原书所写,那是美仑美美,扑朔迷离,连贾政进去都迷失方向。而新盖的怡红院,只有房屋。室中的陈设和那些“雕空玲珑木板”等等,怎么办呢?这便都是美工总设计师刘宝俊、设计师风雷等同志的杰作了。宝玉卧房,暖阁、熏笼、锦帐、兽炉……不但一一具备,而且富丽堂皇——当然,不少都是假的,仿制的。】
左边那位是美术总设计师刘宝俊先生,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高级美术师,他正是因着担任87版《红楼梦》的美术监制和美术设计,荣获“飞天奖”优秀美术奖。右边那位是负责道具的风雷先生,我们看到的秦氏出殡、元春省亲等大场面的道具,大多是在他的督导下完成的。
【第五十一回晴雯冲寒夜起,吓唬麝月,冷风透骨,宝玉叫她“快进被来渥渥罢”。这是晴雯生病补裘的起因前奏,在宝玉床上拍摄。当时是大暑天,现场的人都吃冰棒消暑,而她却要作出寒冷的感觉,因而效果不够真切。再加书中说是“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而戏中的服装却感觉过新、过飘,缺少寒冬贴身小袄的真实感、生活感,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来看那身让邓先生特别遗憾的红色袄裤,不知有没有朋友和我一样对她这套装扮比较喜欢的?鲜亮亮的大红绸缎,连头上结发的丝线和脚下所踏的绣鞋——只可惜不是标准的红睡鞋——都是大红色的,张静林的削肩瘦腰藏在这一身娇艳的红里,益发显得娇小玲珑。
说起背影,87版红楼中几乎所有的美女们,包括丰盈的宝钗和蛮横的金桂都是窄窄一抹香肩,非常符合古典美女“无肩”的标准。探春偶尔例外,司棋的感觉是最好的,原著中写她是“高大身材”,结果我们看到的演员肩架就是稍稍宽一点的样子,但是腰身纤细,所以总体还是很漂亮。记得红楼梦中人中有几个选手一直骂声不断,网友们说她们太“健康”,穿起深衣大袖是很好看,有气度,也庄严。但是换上必须贴身而着的菲薄单衣时,她们的缺点就暴露无疑了。没有“单薄”二字的感觉,又怎么演得好大观园中的娇花嫩柳呢?
晴雯是一身大红,麝月是一身柳绿配着湖蓝小绣鞋,宝玉的福气叫人羡慕得流口水。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离不了晴雯一张利嘴的点缀,宝玉叫人,她起了身不忘打趣麝月:“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要出去“站一站”,她淘气地诅咒调侃:“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麝月也不客气,反骂回去:“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跑解马:又叫“跑马卖解”,是杂技班子在乡间流动演出的一种形式,麝月是故意贬低晴雯身份)还有这句“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
哈哈,刚读书的时候觉得这两个丫头真也算得上毒舌,后来仔细想自己当年上学时的情景,每至晚间宿舍里姐妹们娇语戏谑,完全是一般模样。唇枪舌剑,任性肆意地说着心里想说的话,越是关系好的,越是贬低得厉害。如此一想便免不住狐疑:曹雪芹莫非也进过女生宿舍?再往深处想,一直婆婆妈妈在旁边插着嘴,这个也不想得罪那个也想要体贴的宝玉该有多么幸福,听着这样的小女儿喁喁笑谈,悠悠冬夜还有什么遗憾啊。
王扶林导演在二十年再聚首时提到当年选角的宗旨,摘录如下:“因为红楼梦里写的人物年龄都比较小,特别强调演员的素质,要求他纯、要求他真、要求他善、要求他美。因此我不是把演技放在第一位,我把这个人的素质,以及他表演的潜力放在第一位。如果找大龄的、有经验的明星来演,那么有些戏就不堪设想。比如'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戏,他在床上可以跟她睡一个枕头,要咯吱她,跟她开玩笑,演得是非常清纯。这样的戏如果不找一个年龄比较小的演员来演,是很难完成的。所以最后我情愿牺牲掉这个演员的表演经验。”
《红楼梦》里是有很多“床上戏”的,比如静日玉生香、宝玉歪在床上拉彩霞诸戏,演员如果没有纯的感觉,效果就不是一般地可怕了。像这里宝玉对晴雯嘘寒问暖、同被裹身的镜头,如果换成现在的明星去拍,那感觉……接下来就可能是吻戏,再往下……简直不敢想象。所以老天保佑,千万别用成名的大明星演《红楼梦》。
【严冬的戏在盛暑拍,夏天的戏也在盛暑拍,自然后者更感真切。那便是晴雯撕扇,这是同一时期在怡红院前院拍的。院中设一卧榻,晴雯躺在上面乘凉,宝玉来了,误以为袭人,坐在旁边,结果是晴雯……这就一连串的戏发生了。】
晴雯穿着一件特别好看的鱼白色小碎花的直身薄衫,腰系葱绿汗巾子,躺在芭蕉树下的那一幕,纯美得就像她后来对岫烟等人的评价:一把子水葱。更叫人又记起黛玉曾拿探春开过蕉叶覆鹿的玩笑来,怡红院酷暑初凉的黄昏,芭蕉叶下安稳卧着的,不正是这只灵活骄夭的小鹿吗?
【撕扇时怡红院中的夏景表现也欠充份,如有几丛高大的芭蕉,该多么好呢?可惜新落成的房舍,花木均未成荫;潇湘馆竹子可以作假的,而大叶子芭蕉,纵然作了假的,在摄像机前,也难有宜人的真实感。只能委屈晴雯姑娘──自然,也可以说是张静林女士,在夏景气氛不够浓郁的怡红院中表演“千金一笑”了。】
这芭蕉叶原来是假的——不是现长出来的,是从别处搬运来的!
【晴雯撕扇,拍摄时我在现场。遗憾的是,准备的扇子不够精美,出现在荧屏上的大特写,又感到美中不足了。从高要求评价,便感到不胜遗憾。而在当时,一切都准备好了,也不便因一扇之微,所有工作都停下来。这也就是影视导演们常说的“遗憾的艺术”了。】
扇子不好看,人好看就是了,哈哈。张静林这一幕戏真是看得人牙根痒痒,一是她漂亮的脸蛋叫人嫉妒得发痒;二是她任性的模样叫人止不住地喜欢;三是宝玉的娇纵让我们不由得为袭人鸣不平、为麝月叫屈;四是撕就撕吧,偏偏还在宝玉同志的总结点评中,将这一行为艺术上升到了关于以人为本的社会和谐理论的探讨上。
一个丫头怎么可以得到这么多的赞美和疼宠呢?读者在感叹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她担心,骄纵野性的晴雯啊,木秀于林已经是一桩无言的悲剧,如果再顾自招风,又怎么怨得你背后那许多灼灼野心四射的眼光不嫉恨,进而背地里进谗呢?
傻宝玉“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这会子若是真能为晴雯多想上一分,或者他日结局也不会那般凄惨……可叹他自己也想不到,今日这样爱她惜她,却为她招来了日后的杀身之祸。
发张大图
衣服和扇子的特写,还有传说中的水蛇腰。红楼美女中有人清纯,有人妖媚,像她这样集二者于一身,不常见的哦。
晴雯撕的两把扇子,第一把宝玉的——那是纸的;第二把麝月的,张静林拿过来,架势都做好了,一撕,连个边都没弄坏——这才发现居然是把绢的!!!= =+
剧组赶紧拿来剪刀在扇子上剪出许多细小的口子,这才顺利完成了拍摄。大家重看这一幕的时候不妨留心,楼主觉得好像看到了,哈哈。
有着十年戏曲功底的张静林撕出了极有韵律的美感,静态无从展现那种眼波流转的美,于是楼主做了两张动图~~~因为帧数太多不得不加快了一点速度,实际要再慢一点的。
邓云乡先生一直遗憾扇子不好看,也有道理的。贾赦为了几把扇子逼死了石呆子,真真叫人满心义愤,可是那些“湘妃、麋鹿、棕竹、玉竹”的好扇子也实在引人遐思。中国人讲究用扇子来表现风雅高尚的一面,贾府的哥儿姐儿也不例外,除了前面提到的大老爷,宝玉的扇子数量估计不少,且不说他曾慷慨允许麝月“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单是看文中提到的黛玉剪了湘云给他做的扇袋子(三十二回),袭人追出绛芸轩送扇子误听肺腑言(三十六回)等情节就可知随身佩扇也是当时常见的礼仪,给他准备的扇子当然不可轻易造次。我找了一下,网上的一些扇子也的确漂亮,我们来看几把:
1:这一把上面印着细碎宝相小花,华贵内敛。
2:这一把不管什么场合也带得出手的。
3、4:宝玉可以拿来做小抄。
电视剧里常见他带的是这把白色字画扇子。
1:这把百合扇我特别喜欢,碧蓝的色彩稳重雅致,太适合宝姐姐了——男女用的折扇之间是有分别的,一般男用折扇讲究扇面的精致,女用折扇更注重对扇骨的精雕细刻,我们生活中常用的檀香扇便是典型的例子。
2:这个也很美,小雏菊的花纹,可以赔给老实的麝月喽。
3:还找了两把中看不中扇的——这是一把象牙透雕的,柔韧如丝,洁白似玉。
4:这个更厉害,水晶的,送给林妹妹做摆设差不多,反正最用不着扇子的是她了。兴儿不是说过吗:“生怕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
可怜的林妹妹,若是被薛蟠这把超级无敌大折扇扇一下的话,还不知道得飘到什么地方去呢……
原著中著名的宝钗扑蝶片段里,宝钗也用到了折扇来扑,可惜电视剧改成了纨扇,是个遗憾的错,因为这一回的回目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把宝钗比作了杨妃,我们都知道,戏剧舞台上的杨贵妃用的都是描金牡丹花的折扇呢。
【兰花指好美!做图瘾不能停,图大杀猫
网络上常见的这张手绘图里也是金色折扇,还不错。可是手绘图画常有个缺点,就是美则美矣,灵气不足。
电影版里的傅艺伟(说实话这身衣服略糙,尤其是那条裙子……)。这个宝姐姐也很漂亮,唯一不太公平的一点是,人们一直对傅艺伟的成见很深。
再贴一张看得口水滴答的扇子,围脖@动脉影 拍摄
故宫博物院藏 清雍正/嘉庆象牙编制嵌象牙染雕兰菊图画珐琅柄扇
【笑——能值千金;那哭呢?也值得观赏。“撕扇”的前因,是早上跌断扇子,在宝玉房中与袭人拌嘴时晴雯的哭;“撕扇”当场,麝月被宝玉抢过扇子,又给晴雯撕了。在红剧中晴雯那含酸的哭和开怀的笑,都得到充分的表演。】
邓先生提到的其实是撕扇戏的前奏,就是宝玉和晴雯拌嘴,那一场架二人吵得真是天昏地暗,别说袭人她们都跪下了,读者们也个个被震得心惊肉跳:
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就算我是坚定不移的晴雯派,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也不能不说句公道话:晴雯,她真的是太过分了!这件事里袭人的做法才是比较妥当的,别的不说,假如没有她当头拦住宝玉告状的冲动行为,一旦王夫人发现了这种情形,晴雯死十次都不够!因为在这一场戏里她的锋芒实在是太外露了,而且这锋芒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在吃袭人的醋,“不觉又添了酸意”,因此那一句句话说出来刀子一样。袭人的拦,也有私心的原因,就是也不愿自己的私情经此一闹给王夫人得知,所以最后竟然下跪,这些女儿间千丝万缕的纠缠也实在是一言难尽。
有一句话印象很深刻,就是袭人对晴雯的评价:“他一个糊涂人”。接下去是三十二回,金钏跳井而死,到了宝钗口中,也是一句“不过是个糊涂人”。正所谓袭乃钗副,作者的慎密心思里是没有一时半刻忘了自己的初衷的啊。而金钏和晴雯,也只是黛玉的前奏——那么黛玉的将来呢?还用说吗?
这场戏里的晴雯身上除了刚才我们见到的月白小衫,外加了一件浅绿色坎肩。
近景,能看到坎肩上的竹叶纹样。
这是进屋吵架之前。正是鸟语蝉鸣的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俏晴雯在门口熏艾蒿,宝二爷坐在廊下发呆,一下子就感受到夏日午后懒到骨头里的那种倦意,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吵架是在白天,自然要穿正装。等到和好已是晚间时分,坎肩就脱掉了,因为这姑娘已经准备洗澡睡觉了(“起来,让我洗澡去”)。
看到下图表现的一幕,由不得人们不说“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晴雯就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吵过骂过扭头就忘,而且是真忘不是假忘,只半天的工夫,又和宝玉言笑晏晏了。
宝玉呢,正是和她一样的脾气,天大的事情砸下来,转过身又一片阳光灿烂。瞧他们的亲密无邪,正是全天下冤家的写照:越吵越爱,才是王道(这一句同样适用于宝黛)。
【怡红院除去房中、前院不少戏外,后院也有不少场戏:刘姥姥从后院边门进来,踉踉跄跄,一路醉态……】
【黛玉从后门进来,立在后面廊子上,听房中说话……这些红楼梦中极为传神的情节,都在后院拍摄下来,展现在荧屏上了。】
【后院建筑,游廓高下,曲折清幽,山石点缀。还有一角小池,白石栏杆,可借水不活,不清……前景历历,两年了,不知有无改变?】
《红楼梦》为我们塑造的这些女儿们不仅外型漂亮可爱,而且大多身负优秀的女工技艺,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只见其作却不见其人的慧娘了。她绣制的那一架“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缨络”巧夺天工,被称为“慧纹”,闺阁之中几可立传,真正的人如其名、慧质兰心。
相形之下,贾府的众多丫头们也毫不逊色,比如鸳鸯扎得一手好花子,老太太的一应衣饰全由她操持;袭人给宝玉的肚兜绣制的“鲜亮可爱”,宝钗也赞。
姑娘们中间高手也不少,探春曾经不惜工本地为宝玉粘了一对令赵姨娘眼内喷火的鞋子,被贾政斥责为“作践绫罗”,可见精美程度;
史湘云在家里每天做活到半夜,还要接贾府的外快,从打蝴蝶结到做鞋到绣扇套子——统统都是袭人委她的!奇怪极了,这袭人表现在针线方面的贤良名儿,似乎相当一部分都是云丫头帮忙挣来的;
还有林黛玉,身子那般娇弱,在丫头的帮助下也用了大半年的功夫做了个香袋。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她的手工作业大多被宝玉珍重收着,爱如己命,少虽少矣,所幸不愁销路。
宝钗更厉害,她正面出场第一次就是“趴在炕上和小丫头们描花样”;袭人去涨工资,片刻工夫她就“作好了一个花瓣”,还曾帮湘云作活——那双袭人劳烦湘云的鞋正是被她拦住作好了的。在她的影响和指挥下,莺儿成了打结子络子的高手,而且她具备高超的艺术鉴赏力,“葱黄柳绿”正是最适合莺儿的伶俐情思。
“黑珠子线配金线”的络子是她为通灵宝玉所做的造型设计,实在是叫人称绝的一笔。因那玉是“灿若明霞”,里头“五彩花纹缠护”,原本是一片绮艳;用了黑色,凭空多出一份庄穆,金色又添了高贵,于是轻轻松松之间,被黛玉剪掉的穗子就被她不动声色地替补上了,宝姐姐厉害之处再添一笔。
当然千万不要误认为她是个轻浮不稳重的姑娘,那肚兜,那鞋,还有这络子最后都或挂或穿到了一个人身上:宝玉,她后来的夫婿。隐隐之中,宝钗的情感世界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她无情吗?不,她用情极深极细;她冷漠吗?不,她的热情恰恰就埋伏在那一份幽幽的冷寂之中。她有她的爱和牵挂,只是不愿意叫人知道。
扯得太远了。下面要隆重推出一位女红高手,不,应该说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就是咱们还没有说完的晴雯。她不但有份参与宝玉贴身衣物的制作行列中,闲时还要作老太太房里的针线,这一点就足以与袭人鸳鸯比肩了。更难得的是她还掌握着高超的界线技术,连专业织补匠都不能弥补的雀金呢,在她精湛技艺的打理之下被补出了天衣无缝的效果。当时她又是在重病之中,这份气魄,这份手艺,当得起一个“勇”字。红楼里多少须眉男儿,临事百般畏缩,或无长技在身,或无刚勇强性,愧对“男儿”二字,终是叫这个“心比天高”的小丫头抢去了勇字决!
那一夜的她,真真是个病西施,病中也减不掉那一分妩媚风流。银红色的贴身小袄,半偏一侧的慵妆髻,云鬓边一缕翠色包头汗巾。化装师为她敷上了厚厚的深色眼影,刻画她重病中憔悴的神色,叫人想起她对宝玉的着急央告:“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却忘记了自己正顶着一双那样的抠搂眼睛。指顶大的一个洞,细细密密连夜缝补出来的,正是“横也思来竖也思”。
可爱的晴雯同样也是喜欢宝玉的,是那种最纯真的喜欢;更难得的是,喜欢他的时候,她更懂得尊重自己。他挨得近些、殷勤些、肉麻些,又端茶、又送水、又披银鼠披风,她便开口啐他了:“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
我们因此也知道宝玉为什么亲近她了。说得无奈些,男人就是这么浅薄的动物,你开开心心送上门去,他们常常是不看重的;你锋芒毕露拒之门外,他越发黏上身来。
道理也很简单,只有先懂得爱重自己的女子,在爱情中才真正保有值得别人深爱的可贵品质。因为自尊,所以才不会受制于人;明白自己不是附属品,头脑才可能最清醒。
晴雯和黛玉都是这样的,所以宝玉被她们呼来喝去,却越发谦恭;袭人是逢迎的,逢迎到没有个性的地步,甚至为了逢迎而不择手段,令他渐渐觉得可怕;宝钗是静止的,悄悄盼望着以静制动,放不下身段,抛不开礼教,只会让他疲倦。
下面,我们就尽情地来领略一下那个晚上独特的美丽,了解一下其中提到的各样好玩的东西。
原文: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 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庚辰夹批: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雀金裘。
这差不多是我第三次提它了,就不再过于罗嗦。曹雪芹写其来自俄罗斯,并描述它为“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珍贵罕见。事实上以鸟羽为原料进行纺织的方式在我国古已有之,唐代安乐公主便有一件百鸟羽衣,后来《大明宫词》把这个设想转移到了小太平的身上;唐玄宗也曾为杨贵妃织就一件漂亮的“霓裳羽衣”。明清时的鸟羽织物更加精美,甚至将鸟羽用到了丝绸的缂丝工艺之中,织出了别样的华丽。
曹雪芹出身织造世家,对于这类织物的历史理应不陌生,所以有些学者曾经以此为理由怀疑《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雀金呢其实是国产货。个人认为,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样?小说创作本身就是虚构性极强的文学形式,我国可以织出雀金呢,为什么俄罗斯就不能?而且俄罗斯地处苦寒之境,织造厚质御寒衣料的经验也很可能优于我国。所以,曹雪芹这样写并不为过。
至于雀金裘的华丽程度,我们可以来看几张图片:
这是大自然里的天之骄鸟,华丽而骄矜。小时侯一度对它迷得找不着北,长大后也只是感叹:一只鸟儿罢了,飞不起也跑不快,肉不好吃,骨血也没有用,空长了一副好皮囊,难怪王朔先生喜欢拿它开玩笑:孔雀开屏是好看的,可是转过去就只剩屁股了。
这是拿孔雀毛拈了线织好的裘衣:
一件仿真效果极强的华衣,最难得是光彩和图案。凤眼满身,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衣服做成了斗篷样式,质地方面我觉得如果再厚重些会更好,华丽效果可以加倍的。
若是衬着雪景再上一个特写,想象一下吧,这样的衣服配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宝玉,才不枉神瑛使者的身份啊。
下面来图解一下雀金裘的织补过程。麝月妹子首先检查了一遍,发现了这“指顶大的烧眼”。
在遍寻匠人无果的情况下,隐藏BOSS现身了,一下子就把织补原理看了个明明白白:
(宝玉)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我行,就我上!说不得,只好挣命罢了。
坐起来便觉得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他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
开始了,先是“拈线”。孔雀金线是晴雯这次织补活动用到的主要原料,关于这种线,一直以来都有两种认识,一种是说它就是一种传统的青金绣线,即青莲色而有金属光泽的一种线,其色紫蓝而近乎黑,有一种奇异的柔和哑光。
故宫藏品青金石雕,标准的青金色。
这是一件乾隆时期的炉钧青金蓝八楞弦纹瓶。
为什么要把青金拿过来说呢?其实世人未必就认定了孔雀金线一定是这种青金色,但是这种颜色是曾在黛玉身上出现过的——四十九回里她的冬季盛装正包括一条青金闪绿四合如意绦!青金加闪绿,那正是孔雀羽毛的颜色——曹雪芹是非常细致的,经常在细节方面让宝黛默契地呼应着,他有雀金裘,她就有青金丝绦。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它是用金线搭配深蓝、翠绿二色合捻而成的特殊丝线,色泽偏向翠绿,有兰色和金色荧光,与书中描写的“金翠辉煌”是比较吻合的。下面三种颜色相互混合,差不多就是最接近原著描写的色彩了。
比较一下的话,我是倾向于后者的,因为晴雯亲自说过:“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出来的效果果真十分不错——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
接下来“将里子拆开”,再“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
“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今天爱做十字绣的朋友对这种东西一定不会陌生,其实就是我们民间所说的绣花绷子。两个圆圆的竹圈这么一拼,再皱的衣料也会瞬间变得平滑如丝,描出花样,就可以飞针走线了。
宝玉的衣服只烧了一个有指顶大的洞,所以用不着太大的竹弓,茶杯口大小,估计直径也就是七八厘米左右,很精致的物事。电视剧中的这个稍微大了些,有碗口的感觉了。
王叔晖先生的《晴雯补裘》表现得就很准确,小小一个竹绷,处处透着精细,另外画里这个晴雯特别温柔贤惠的说。
“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
界线是缝纫、刺绣手工里的一项术语,指一种纵横线织法。问了一下妈妈,说是一种比较琐碎的织补办法,按照不同织物的经纬分布,需要有不同的织补方式。最简单的一种做法是:先将受损织物的毛边理清经纬,再用绣线依次穿出经线,越细密,效果就越好,所以一定要细心。然后以绣针为梭,一根一根穿入纬线,使之最后成为“卐”字形的界面。如果是净面衣物,原破损面的毛边就可以藏匿于内。宝玉这件是有羽毛的蓬松效果的,所以界线结束后还有一个浩大的工程,便是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
因为采用了纺织工艺中基本的经纬织造法,所用的原料又非常恰当,所以织补出的效果常常是可以以假乱真的。但是这种修补法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极好的眼力,而且必须一次性完成,因为如果再行修补极易造成更大的破损。若是没有做过,一般人当然不敢随便接手,况且这织料珍贵,外头的匠人们见都没有见过,更不敢接。所以晴雯之“勇”,除了抱病上阵,勇志可嘉外,还有她敢于接受挑战,追求完美,勇于创新的一面——喝彩!
一直补到凌晨四点,才做完收尾工作:“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
终于补完了,虽已足可乱真,被身体状况极大干扰了正常发挥的晴雯却自觉并未达到最高水平:“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
(楼主也不能了,真真被各种做图琐碎死,去碎啦~)
来看看现代社会中的孔雀金线织物。2007年的威尼斯电影节,《太阳照常升起》剧组亮相红毯,有一条跟雀金呢有关的消息不胫而走——声名大噪的设计师劳伦斯·许为《太阳照常升起》的女主角周韵量身制作了价值数十万元的礼服。
劳伦斯许告诉记者,这件衣服的灵感来源于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在红楼梦中有一段晴雯补裘的描写,就是晴雯用孔雀羽线帮宝玉解围,拿出了孔雀羽线织补了一宿,把一个孔雀裘织补而成。这次我们为周韵设计的衣服也是用孔雀羽线以及天丝物共同混合而成。云锦已经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它必须用木机,就是打花镂的机器来进行纺织的,需要上面一个人递线,底下一个人进行纺织。每天大概能织一寸多,就是五、六公分,可以说寸布寸金。由于混杂了丝、孔雀羽线、金、银丝等天然材质,因此这种面料色彩奇幻,雍容华贵,非常适合在大型活动中穿着。”
劳伦斯介绍,因为面料太华丽,所以过多的修饰完全没有必要。“云锦是中国特有的国宝级面料,我只想保持云锦原有的风貌。周韵穿着这件礼服亮相威尼斯,势必将让世界为之眼前一亮,大家肯定会为中国的国宝'云锦’喝彩!”
周韵的云锦礼服。说实话样式挺平常的,就是看个料子,感觉有点暴殄天物╭(╯^╰)╮没有他后来设计的一些礼服好看
凑近了来看看
我们再来把晴雯的最后几件衣裳简单看一下。
这张图片比较少见,取景应该是在翠竹猗猗的潇湘馆。这件衣服晴雯也不大常穿,紫红色比甲罩在身上总有几分老气,是23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里的造型。按照书中描写,当时刚过旧年,“天风馋,时气又不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所以这该是晴雯的一套冬衣了。
宝玉被聪慧的紫鹃所试探,听信后者所说的黛玉将辞之语,迷了肺腑,失魂落魄地坐在风地里,“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此时前来寻他的是晴雯而非袭人(很微妙的一个转变,这一回前常出没于潇湘馆的多是袭人),这样的安排也让我们看出了宝玉对这二人的亲疏也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补裘之后,晴雯在宝玉心中已经占据了非同一般的地位。经此一事后晴袭二人的服色稍有变化,袭人穿桃红的概率渐次多了起来,大红衣服却很少穿了,正所谓“桃红又是一年春”;晴雯则恰好相反,她的大红衣饰反而是越来越多,如下图反映的两个情形,一是抄检大观园,一是怡红夜宴。
对这一变化的解释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晴雯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已经渐渐越过了袭人,成了首选——聪明的宝玉(他绝对不笨啊……一句废话)!
随着年龄渐长,袭人已经成了他小心翼翼提防着的对象。他已经不敢在她面前随意展示对其他女儿的情绪,如四十四回平儿理妆,他满心伤感,“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
也不敢再向她随意支使自己的零用钱。贾府少爷小姐的月钱支配权并非全在自己手中,四十七回宝玉见柳湘莲,曾有语“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 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探春也曾说过:“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她一个千金小姐,花钱竟然要用攒的!
最后,甚至在言语间已经不再回避对她的深刻怀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而在晴雯的面前,他的宠溺和信任绝非一般。这信任的高峰,就是著名的赠帕情节了。
这是我一直深深喜爱并且感动的一个情节,无论是痴心的宝玉,还是聪颖到无须任何言语提示的黛玉,或是赤胆忠心为二人传递情义并且保守秘密的晴雯,那一份纯真欲说还休。两方素帕,万缕情丝,我的气息,你的眼泪,题上七绝,吟成相思。那黛玉揭起镜袱时“自羡压倒桃花”,第一次主动地认识到了自身的美丽——爱情,只有爱情才能给一个孤苦自闭的女性创造这样的奇迹。
没有读过诗书的晴雯也许并不清楚这两条旧帕的含义,却仍然完成了自己所接受的任务。在这个过程中,宝玉是郑重的,黛玉是认真的;一个是大病初愈,一个是病由此萌;他们几乎是用劫后余生的心情在品味着这份刚经历了暴风雨般的考验的珍贵爱情,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这场风波的真正意义。
两个好丫头——紫鹃,是坚定这份感情的幕后总策划;而晴雯,就是这个认知过程中唯一的见证。
话说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都是奔着漂亮姐姐去的,宝二爷又是个没刚性的呆子,所以一直对欧阳老师的美处于无意识忽略阶段……刚才截送帕图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两个“转盼多情,语言常笑”的表情,啧,这小眼神儿飞的哟~~~简直是比着“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评语生出来的!
记得不久前见到一个朋友残荷听雨的评论,说《红楼梦》诸钗的悲剧都和自身的个性有着极大的关系,这个观点我是很赞成的。棱角分明的晴雯的悲剧正是源于她性格中的“过”,比如下面我总结了一些她的特点。其实这些特点换个角度看都是优点,可惜到了她的身上,这个自认聪明就以为天下人都聪明的傻姑娘便操之过急地把它们都演变成了不该有的缺点:
1、过于好胜,爱争口锋。连宝玉都不迁就,其他人等更可想见。
2、不屑变通,执拗倨傲。她是不太乐意遵守和谐社会人人平和的温吞法则的,园中的老妈子小丫头常常是她或骂或打的对象。不谦和的为人为她树敌过多,她却不自知。
3、刚烈正直,疾恶如仇。这是有争议的一点,主要针对撵坠儿一事。很多人对那一幕应该印象深刻:
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不少人认为晴雯太过分了,这样的动手打骂,让人看了不觉心疼那个叫坠儿的小丫头,却忘记了在这件事中是坠儿犯错在先,所盗之物又是贵重无比连凤姐都要过问的虾须镯,无论到了哪里,这个罪行都足以使她被逐了。
严惩她,既是为了保全怡红院的清净,也是为了坠儿本身——“惩罚”两个字的重量好比生病就医,犯的错小,就如同伤风感冒,喝点糖浆即可;病情来势若凶,就需要打针甚至挂点滴;若是患了重病的话,及早手术是最好的办法,那一刀来得越快越好。
坠儿入园已久,园中规矩早该明白,却依然铤而走险,此错殊重。那一丈青扎下去,若真的扎到了她内心深处,叫她明白了盗窃为罪的道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晴雯就一点错没有吗?也许有人会这么问。
有的,当然有。有两点,一是操之过急,二是越权行事。
暴炭般的急性子使她在这一过程中不计后果地开罪了一个人:袭人。从宋嬷嬷的口中我们隐约可以感觉到,怡红院撵小丫头是需要首先经过袭人认可的,性急的晴雯却乱开圣旨说是宝玉的意思。
这个傻丫头,她哪里知道袭人的工夫从来不做在表面上,只需要不动声色询问一下宝玉,也就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所以当她只淡淡说了一句“太心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花姑娘内心并不是很高兴的。晴雯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雷厉风行和绝不拖泥带水的做法,让一向采用怀柔政策的她终于感受到了直接的威胁(大家不妨看袭人处理芳官等人与赵姨娘群殴事件时的焦急和惶恐,她的理事能力,甚至不如麝月)。
于是袭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六十回后的怡红院,表面平静如水,水面下却卷起了凶险未卜的暗流。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王夫人传讯了晴雯,起因是不被丫鬟们趋奉的王善保家的一番旁敲侧击:“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更因为不喜丫鬟过于娇媚的王夫人猛然间被触动了往事:“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
身秉异样美丽,不做谄媚之态,这便是晴雯获罪的原因了。原来,美丽而清高,真的是种罪过。
尚在病中的晴雯机敏对答,侥幸躲过一劫,却因着比天高的心性,从此加重了病情。那副“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的病态之美,也点燃了王夫人一直暗藏不动的戒备之心,这个母亲对儿子的保护如同受到惊吓的母猫,为了小猫可以安然无恙,甚至不惜将其嚼碎果腹。她又是个“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的主子,她的所谓天真烂漫的观念里,美丽便等同于妖精。
我们无从得知这一推论的依据从何而来,但是在这一等式的强制执行下,金钏先行离去,晴雯紧步后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斥逐上了无常道路。
第三个是谁呢?不难想象的:“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句句如刀似刺,明指晴雯,暗刺黛玉。这个宝玉婚姻的最高决策着终于以此为契机,开展了一次坚壁清野的围剿行动,誓要扫尽大观园内所有狐媚妖精。晴雯成了第一个牺牲品,而闻听了些须信息的黛玉也采取了相应行动。
抄检大观园那一晚的主角是探春,最多疑最刻薄的她反而成了最沉默的一个。这个聪明如冰雪、敏感如小鹿般的女子在嗅到了风刀霜剑的气息后,果断地采取了沉默这一古老的对策,也许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而晴雯,终于被逐了。
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的情况之下,被王夫人下令撵出园去。没有申冤的机会,没有辩别的可能,就这么一路强拖硬拽,满心冤愤地被推拖出去。身体已经是虚脱的,神智偏偏清醒,所以怨念有千千万,竟没有一声呼唤!
但我们还是要称呼她——幸运的晴雯。
继二尤的谢幕被曹雪芹的如椽巨笔浅沟淡染、稍做铺垫之后,作者毫不犹豫地把全书第一幕最为惨烈壮美的死亡慷慨付与了她。我们的芙蓉女儿,她去后满园芳菲香衰色褪,大观园里第一次响起了悼念的哀音。这个死亡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仅打动了众多自认高雅的读书人,还转化成了多种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广为流传,为《红楼梦》的普及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而这其中最为有名气的,就要数京韵大鼓《宝玉探晴雯》了。
翡翠的笨笔到了众多前辈的面前是没有丝毫的分量的,在这里,我只愿向更多的人推广我们可贵的红楼文化——我把《宝玉探晴雯》的唱词和视频都找到了,再把剧照截取整理,作成了一个小小的有声连环画,大家可以点开视频,边听边看边品味。献给大家!晴雯之死,曹雪芹已经写尽!翡翠在这里做的一切,全当作是对先生的一次祭奠吧!
京韵大鼓名家阎秋霞、白云鹏等曾经都演绎过著名的《宝玉探晴雯》,我找到了两处视频地址,第一处是德云社的演出,这个女唱家吐字清晰,嗓音清润,推荐给熟悉唱词的朋友听:http://ent.sina.com.cn/h/2006-10-30/15541306271.html
第二处是阎秋霞老师的作品。老师时年已经五十九岁,咬字稍有漏风,却是最原汁原味的一曲,推荐给愿意细品意境的朋友们听:http://www.56.com/u95/v_OTI0NjY4NA.html
冷雨凄风不可听,乍分离处最伤情。
钏松怎但重添病,腰瘦何堪再减容。
怕别无端成两地,寻芳除是卜他生。
只因为王夫人怒追春囊袋,若出来宝玉探晴雯,痴心的相公啊他们二人的双感情。
自从那晴雯离了那怡红院,宝玉他每每地痴苶他似中癫疯。
无故地自言自语长叹气,忽然间问他十声九不哼。
有一时袭人麝月频相劝,他不过点点头儿哼一声。
他想着我房中除却了晴雯女,别的人似玉磬儿碰着瓦缶儿鸣。
痴公子一腔郁闷出房去,低头儿他离了怡红小院中。
信步儿走出了角门儿外,瞧见个老妈儿问了一声。
宝玉说,你可知晴雯她在何处住?那婆子说,你就从此处往南行。
痴公子并不回言扬长就走,见个小院儿房门上挂的本是布帘笼。
宝玉欠身就把屋进,迎面儿香炉紧靠着后窗棂。
磁壶儿放在了炉台儿上啊,茶壶儿摆至就在碗架儿中。
内间儿油灯儿藏在了琴桌儿下,铜镜儿梳头匣儿还有旧担瓶。
小炕儿带病的佳人斜玉体,搭盖着她那半新不旧的被红绫。
面庞儿桃花初放红似火,她那乌云儿这不未?横簪发乱篷。
小枕儿轻轻斜倚拦腰儿后,绣鞋儿一双紧靠着炕沿儿扔。
柔气儿隐隐噎声把脖项儿堵,她那病身儿这不辗转轻翻说骨节儿疼。
猛听得颤微微的声音叫声嫂嫂,你把那壶内的茶儿递给我半盅,我这心里头似个火烘。
这宝玉忙取茶盅不怠慢,说吃茶吧妹妹呀!我是玉兄。
这晴雯一听声音是宝玉,吓得她半晌无言哼了一声。
二爷呀!你从何处来还不快去!倘若是太太闻知了可了不成!
宝玉说,我为卿一死何足惜,要贪生泉下何面再相逢。
自从你前朝了怡红院,两日来我是茶饭不思病已成。
我本当早些前来把卿探望,被袭人麝月紧紧地相拦不放行。
这晴雯眼瞧着宝玉她的悲声咽咽,低头儿她一语全无泪飘零。
欠身形手拉宝玉一旁坐,我和你情意相投似妹兄。
只说是咱们终须有日随了心愿,不承望半途之中有变更。
哪个老婆好好生心要把我害,细想来其中一定是有人通。
早知道不白的冤屈我们今日有,我早就和你呀……
话到了舌间、小脸一红,她是往下又不哼。
半晌问这会儿外边何时也,我这房儿内又无有个交时报刻的钟。
宝玉说我自家走出来天交未正,可是啊你也吃了些汤水不曾?
这晴雯滔滔泪向她的腮边滚,你打算奴家我还咱那院怡红。
咱那里遂心如意般般都有,不拘时要什么东西就现成。
你摸摸我这浑身上下如火炭,哪有那可口的饭菜吃上一盅。
痴公子忙向怀中这么一伸手,玫瑰露我给你拿来了一小瓶。
你等着我寻一点冷水冲与你饮,这晴雯聪慧的芳心暗感情。
难为你宗宗样样思虑地到,奈可怜除却你连心哪、还有哪个把我疼。
这宝玉上前拉住了晴雯的手,他唉声叹气泪飘零。
半晌含悲呼声妹妹,卿卿不必过伤情。
你等我今晚就到上房去,把你这一段的冤屈说与老祖宗。
管教你明朝重进怡红院,要不能时我是情愿一死对芳卿。
晴雯说二爷好歹休要生事,你把这偌大的干系莫要看轻。
老太太倘然问起了因何故,那个香袋儿定然惹下了祸无穷。
即便是你强把奴家我说回去,你叫我是何颜再进院怡红。
二爷呀,从今把奴家我丢开手吧,就打算我此身早已赴了幽冥。
你若是果然不舍我晴雯女,望天涯频频常唤我两三声。
我死后此身不可留尘世,恳求爷千万将奴家用火烘。
也免得我胆小的魂灵儿看尸骨,总算你格外开恩把奴疼。
宝玉说卿病何堪能如此,将养着身安也不过几日功。
晴雯说奴家不久要归黄土,大约着小命儿呜呼也难以逃生。
二爷呀!你待我的深恩难尽述,怜奴时撕扇千金作笑容,损物不心疼。
此恩德奴家今世难补报了,也只好结草衔环在来生。
这晴雯口含玉指腮流泪,咯吱吱指甲嗑下掌中擎。
痛哀哀,权将此物与君赠,算晴雯未死的前身一般同。
写字时翻纸掩书本儿内,作诗时滔水相逢笔墨中。
这佳人话到痛肠双凝杏眼,芳心一动改变形容。
苏醒半晌睁二目,泪珠儿滴落在枕上点点红。
这宝玉忙取绫帕香腮搌,咬牙说卿卿不必过伤情。
人秉着七情六欲谁能无病,退浮灾调养中和体自宁。
这晴雯明知宝玉是宽心的话,低头儿她一语全两泪零。
半晌说二爷呀,你扶起奴家来坐一坐吧,可怜奴浑身发酸骨节儿疼。
痴公子手扶玉体挪鸳枕,晴雯回手不消停。
忙将绣袄轻脱下,此衣服与郎君对换作表情。
奴和你今生虽未同形体,也总算昼夜贴身似妾同。
这宝玉惨惨凄凄把衣换上,忽听得门外有人声。
原来是晴雯的嫂嫂回家转,宝玉他强硬着心肠往外行。
耳听得一片声音呼宝玉,他这才带泪含悲就转回怡红。
这一回宝玉探晴雯二人得情意重,下一回作祭文前去吊芙蓉。
秋风阵阵冷凄凄,晴雯宝玉死别离。
宝玉听说晴雯死,好似万箭攒心神志迷。
本想着到灵前吊祭情方尽,左等右盼没有时机。
这一天方交正午宝玉他要出去,猛然间花袭人走进来把那堵心的话儿提,老爷叫你去做诗。
宝玉闻听心中恐惧,万般无奈到贾政的屋里。
敷衍了半晌回到院中去,看见了芙蓉花他的泪珠儿往下滴。
想起丫鬟说晴雯成仙芙蓉花神做,她永享清福在瑶池。
这芙蓉花神只有晴雯配,想到此处意乱神迷。
贾宝玉眼望芙蓉把晴雯悼念,心酸耳热短叹长吁。
我既不能赶到灵前去哭祭,何不到芙蓉树下诉委屈?
又一想这样的轻率不可以,我这衣冠不整又没有祭词。
一定要写好了祭词备上祭礼,恭恭敬敬穿戴整齐。
到黄昏后园中也没有人来去,贾宝玉写成了一篇芙蓉辞。
一字字写的是心中的愤恨,一句句都哭的是晴雯的冤屈。
贾宝玉来到了芙蓉树下,携带着晴雯生前喜爱的东西。
见芙蓉花被秋风一吹摇摇摆摆,贾宝玉满心的酸痛哭声惨凄,他是不住的泪悲啼。
晴雯哪!你的魂魄究竟在哪里,我在这里哭你你是知与不知?
你短短的活了十六岁,受尽了折磨与委屈。
这十六年的光阴非容易,舌剑唇枪把你来逼。
他们的口舌比刀剑还锋利,杀人不见血珠儿滴。
可怜你孤苦伶仃一弱女,成年累月里外受敌。
只因为你的容貌比花月美,无故的惹得他们把你来欺。
你我相处五年八个月,脾味相和言语投机。
我爱你冰雪聪明真伶俐,我爱你心直口快的硬脾气。
我们忘掉了主仆名分做知己,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又谁知意外的风波从平地起,害得你一病不起就没有转机。
受到了不白的冤屈,我们从此就永别离。
冷了来想起你带病翠裘补,孔雀裘从今以后我不敢披。
热了来扇扇扇儿也想起你,撕扇的光景我的泪珠儿滴。
怕只怕檐前的鹦鹉不解人意,也不知何时把你名字提。
恨只恨我未能把救命药儿寻觅,恨只恨站不到灵前去别离。
我又不能直上青云去会你,恨人间没有上天梯。
贾宝玉哭到了伤心处悲声凄惨,好可叹一片的痴情挽救不及。
我愿你魂魄时时来相聚,
我愿你永作花神在天上安居。
我愿你今日今时来享一杯酒,
我愿你把天下的芙蓉好好护持!
贾宝玉哭得如酒醉,泪流满面喘吁吁。
只哭得归林倦鸟惊飞起,只哭得架上的鹦鹉把头低。
只哭得枫叶飘飘红满地,只哭得衰柳摇摇哀别离。
只哭得老圃秋花减了颜色,只哭得石上的芙蓉折了花枝。
只哭得月亮藏在乌云里,只哭得星斗闪闪似把泪滴。
贾宝玉焚化了芙蓉诔离开了伤心地,脚步儿转移辨不出南北与东西。
这就是贾宝玉祭晴雯哭的是自己,旧日里暗无天日黑漆漆。
多亏了曹雪芹老先生写成了红楼梦,写出来多少人的仇恨多少人的冤屈。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语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早在1987版红楼梦上映之前,央视于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周年之际——也就是1985年——播出了由林汝为导演的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这是中国大陆诞生的第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如同其它八十年代出品的影视剧一样,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创作。整个剧组以极大的热忱和兢兢业业的态度,完美地还原了小说的文化氛围和文化气质,成为不可多得的传世经典。尤其是由林汝为作词、雷振邦作曲、京韵大鼓名家骆玉笙演绎的那首催人奋进的《重整河山待后生》,更是经久不衰:“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四世同堂》中有这样一位人物,她的名字叫若霞(小文太太)。她和丈夫小文堪称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没有留恋过去的伤感,也没有顾虑明天的忧惧,“小两口都象花一样的美,只要有个屋顶替他们遮住雨露,他们便会象一对春天的小鸟那么快活。”只要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唱戏,哪怕明天就死了,也毫无遗憾。
若霞的样子是这样的:“长脸蛋,长脖儿,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点水蛇腰”,“她的皮肤很细很白,眉眼也很清秀”。
——有没有觉得这形容词略眼熟啊?再一看扮演者,是谁?
没错,就是张静林。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不过小文太太是个特别温柔和顺的人,从来不和任何人争执,而且身为人·妻,是有点富态的,脸上还有婴儿肥;再看那风流灵巧、爆炭一样的晴雯,这画风……天壤之别啊好吗!不得不说,这两个角色张静林把握得特别到位,转换很成功。
作为一代旦角宗师张君秋的关门弟子,演的角色又是以唱戏为生,对于剧中大段的唱词,张静林亲自上阵,信手拈来。这是电视剧中的一段《贵妃醉酒》,大家可以听听这发脱口齿,欣赏一下张静林的身段功底:【//v.youku.com/v_show/id_XMzM2OTQ5MTY4.html】
这是音配像工程中,张静林为老师张君秋配的《缇萦救父》:【//v.youku.com/v_show/id_XMjE0ODQ0ODM2.html】
之后便是红楼梦。红楼梦之后,张静林把名字改成了安雯。再后来她嫁人,留学,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2007年,因为晓旭去世被毫无来由地职责,欧阳为她喊冤,激起了一点浪花(那篇博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b2f83601000a25.html);
2011年,随着“筹钱救夫”的新闻,安雯复出,再次正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今年年初安雯和欧阳奋强做的一期节目,两个人打打闹闹,依旧是那么亲密,三十年的时光好像全长在宝二爷的白头发上了……这期节目里说了不少当年的拍摄趣事,还问到了晓旭、复出等等诸多传闻,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看看,或者可以直接拉进度条,听听晴雯唱的《晴雯歌》(14:42)和《葬花吟》(36:38),嗓音依旧清亮。【http://tv.sohu.com/20130206/n365742415.shtml】
晴雯篇结束,写东西真是个体力活……
发两张演员的照片
话说她唱的那首《月满西楼》也很好听
【神女生涯原是梦·鸳鸯篇】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上天跟她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她名叫鸳鸯,和合恩爱的一对鸟儿,神仙也羡;她惊起过鸳鸯,大观园通幽曲径处的春意香囊便是那场风波的余浪;她怜悯着鸳鸯,瞒着,劝着,告慰着,信誓旦旦。
她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成为鸳鸯的最佳途径。那拒绝凛冽刚强,荣庆堂前几乎上演了青丝剃度的现场版。而她,百折不挠,抵死不丛,为的只是保住一份清白。
好个鸳鸯!于是我们也突然间明白她为什么叫做鸳鸯了。
不是说鸳鸯有雄也有雌吗?她却是合二为一的那一个,有男子的英武豪爽,酒令中谈笑纵横,发怒时肝胆俱裂;也有女子的柔情细腻,体贴姐妹,金钏去后只有她一个人还曾经念想,无奈的凤姐也是她尽力襄扶的对象。
她如男子一般的坚强,坚强到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更有女子独有的细腻,体察女儿们的心思,天生一份古道热肠。
她是雄鸳,也是雌鸯,一个完美的代名词,也成就了《红楼梦》中一个接近完美的形象。
二十四回鸳鸯正式登场,我们借助贾宝玉的眼光第一次了解了她的长相和装束。从上面所引庚辰本的现存文字大略看来,这只是又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丫鬟罢了,青缎背心,水红绫子袄,腰系着白绉绸汗巾子——可有一个小细节可是忽略不了的,就是那句“脖子上戴着花领子”。这是太奇怪的一种服饰了,怎么衣服的领子竟然是要单独另外佩戴的吗?
熟悉满清旗袍形制的读者可能会心一笑。清代早期的满族贵族穿的旗袍马褂是没有立领的,要想御寒或者装饰,必须另外加配一种“硬领”,其上可以绣制与自己衣物本身相合的花卉等,冬季的硬领常用毛皮制作。而清代(包括之前的)的汉族女装则是沿袭了明朝旧制,立领与衣服本身是缝合在一起的,据此,鸳鸯的这件“花领子”极有可能就是“硬领”。这样一来,鸳鸯的这身装束可就真的变得古怪起来了。袄裙背心是典型的明制,突然冒出来的花领子却带着那么浓重的清代意味,实在让人意外(狡猾的曹雪芹!这种满汉二合一的独特装束大概也只有在《红楼梦》一书中才可以看得到了)。
所以到了后来的程乙本的影印稿中,这一细节的涂改做得极大且明显,先是略去了“束着白绉绸汗巾儿”,加进了“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脖子上戴着花领子”也改成了“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显然是续书者有意所做的掩饰,想借“玉色绸袜”和“大红绣鞋”这样的重笔转移读者的注意力,进一步模糊全书对时代背景的反应。
可惜一不小心又露了一个马脚,“花领子”改成了“紫绸绢子”,更奇怪。因为旧时汉族女子只有于两臂佩带披帛的习惯,却从没有颈系丝巾的讲究,这绢子就很自然地让人怀疑起清代贵妇朝服之上的“彩帨”来。彩帨是清朝妇女穿朝服时挂在朝褂的第二个纽扣上绕于颈后垂于胸前的饰物,其制长约一米上下,上窄下宽,下端呈尖角形,上端有挂钩和东珠或玉环,挂钩可将彩帨挂在朝褂上,环的下面有丝绦数根,可以挂箴管、縏袠(即小袋子)之属。曹雪芹的本意和续书者的心思各有短长,一个是有意透漏,一个则欲盖弥彰,真可谓真真假假,也算红楼中的一段公案了。
只是不管怎么改,花领子和紫绸绢子的存在都是为了突显鸳鸯在外型上的一个特征,就是这姑娘天生一副“延颈秀项”,白腻不输袭人,芳香引人神往,是曹雪芹给她留下的一笔特写了。后四十回中写鸳鸯殉主,选择了自缢而亡。抛开这一描写与曹雪芹本意有无关联,单就文字效果来看,那是相当触目惊心的情景,曾经美好如玉的纤长颈项,最后竟被生生缢断,之惨烈将何如?
下图是《红楼梦》服装设计师史延芹女士为鸳鸯的服装所绘制的手稿,老气的蓝灰/蛋青成了她的主要色调。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终日赤胆忠心地陪在这个家族中拥有最高地位的女主人身边。她的青春过早地消退了些许气息,纵然有十分乖巧,现代人看来,只是低低叹息:
为何这朵朽木上开出的玫瑰,竟用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斩断了她与最温暖又最世俗的世间情缘所有的联系呢?
下手的那一刻,她的心可曾痛过?
要说鸳鸯的重头戏,怎么撇得开抗婚的经典画面?从另有居心的邢夫人眼中看出去,这鸳鸯的容貌自然比宝玉所见又细致了几分:“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身材瘦削、有一张被誉为是美人脸的“鸭蛋脸面”,腮上的几点雀斑正应了民间“十个麻子九个俏”的俗语,再加上乌发高鼻,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标致的丫鬟,赦老爷夫妇二人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尖儿,果然名不虚传!
原文中鸳鸯的穿着是藕荷色袄、青缎掐牙背心、水绿色裙子,清一色的冷色调,从内里衬托了她孤傲刚烈的气质。电视剧中我们看到的鸳鸯形象与书中描写稍有不同,保留了原文中的冷色对比,衣服的款式换成了简单的青色褙子、白色中衣搭配灰色布裙,褙子领缘处的金色刺绣很好地衬托了鸳鸯不屈的个性和坚韧的品质。
擅长运用史家笔法塑造人物的曹雪芹,将三个关系微妙的女性巧妙地编织到了一场戏中。平儿是被强逼着做了房里人的通房大丫头,身份微贱,处境堪怜;袭人是正在走红的姨娘候选人,园中人等心知肚明,可惜那遭人背后风言的幸福却并非是鸳鸯所认可的。
这个善良正直的女孩在最早的时候就认识到,为富贵权宦世家做小伏底,并非是值得称羡的好事。平儿的委屈,袭人的尴尬,大概也惟有她看得最清醒透彻。她对平儿、袭人的当头斥责也正是这一思想的最佳体现: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下图是这场戏中的鸳鸯造型的定装照。拍摄的时间比较早,图片上的她明显带着三分早期妆饰尚显粗糙的气息。倒是喜欢拍摄者将她置于芙蓉从中飞针走线,红稀翠浓,幽幽一抹,冷艳逼人。内穿淡黄小袄,外穿墨绿比肩外罩,上有金色菊花暗纹,既表现了鸳鸯不屈的傲骨,也是对当时季节的照应。
四十六回里曾有“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枫树底下”的描述,脂砚批语:随笔带出妙景,正愁园中草木黄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置身于千霞万锦绛雪红霜之中矣。闭上眼睛想一想,火一样的丹枫红叶,不正是作者为这个火一样刚烈耿直的姑娘所设置的最佳隐喻吗?
平儿身上也用到了菊花做点缀,只是色彩明显亮了一些。这相同的图案很容易就让我们知道,她与鸳鸯的品质德行有着多么相同了。这个姑娘的命运是沉默和忍耐的代名词,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名字也代表了曹公对她的态度。有不平常的容貌和不平常的德行,做着平常人难做出的不平常的事,却无奈的拥有一份最平常的命运。她被自己的主子亲手斩断了幸福的机会,伤害之后拥有的是低下头颅的屈服。夹在风流的贾琏和狠辣的凤姐中间,或许她也有过像鸳鸯一样不屈的时刻,最终仍是在生活的折磨中暗淡的败下阵来。
——能够怎么样呢?寻死?觅活?她生在那个女子以贤良为最大的美德的年代,她没有鸳鸯一样玉石俱焚的个性,只有任岁月平平常常的走下去。一生活着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真正的自己。
袭人是和她们不同的,深深浅浅细细碎碎,满身的深红淡红,还说什么呢?她一开口就半真半假地说出了“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的话语,读者听出了刻意的正气。她,怡红院的掌院御使,不欣赏这种在人前公然开口讨论男人的行为,却叫众多读者不自在地联想到了她与宝玉初试云雨情时的随意,只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便在半推半就中依从了那混世魔王。或多或少,她利用了宝玉的情窦初开的心怀,为自己奠定了“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的地位。
袭人的劝解和告慰,与平儿的出发点是一致的,产生的效果却未必相同。言行的背离,只能让我们更加感叹这个女子的蒙昧。她善良,她温柔,她一心为自己谋略着幸福,可惜很多事情没有像鸳鸯一样坦荡地做到明处,叫人在无限想象中,为她扣定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另一张定妆照
电视剧在十八集开头设计了一个贾赦偶遇(?)鸳鸯的桥段,使得后来贾赦点名要收鸳鸯的情节更加自然流畅。大老爷的扮演者李颉老师不愧为银幕的老坏蛋,围着鸳鸯转了两圈,打量几眼,然后嘿嘿发笑,那份狡诈与色情真是不能更到位了。据鸳鸯扮演者郑铮后来透露说,那感觉太逼真,当时听得寒毛直竖,是真的害怕了。
抗婚一场戏里的鸳鸯,泼辣勇敢、疾恶如仇,对于迫害自己的恶势力丝毫不言妥协,而是积极主动地采取自救的方式,抱定决心誓要守得清白,最后不惜身袖剪刀,在荣庆堂众多主子面前截发明志,痛陈贾赦、邢夫人逼娶的劣行。这一系列的做法在曹雪芹笔下写来一路酣畅淋漓,读得人拍案叫绝,好一个不畏强暴,深明大义的鸳鸯女!
小时侯读《红楼梦》,很庆幸曹雪芹给这个丫头安排了一头厚密浓黑的秀发,一剪子下去,铰也铰不透,只是觉得没有头发的鸳鸯姐姐该是多么难看?
长大了就不这样想了,宁可她剪得透透的做了姑子才好。青丝,情思,她头发生得好,正是作者在暗喻她的多情啊——只是这样的情思,不关风月,仗义在姐妹之间,欢悦而温暖。鸳鸯怎么可能是无情鸟?该是世上最钟情的精灵了。
乃大爱,非小情。
一剪子下去,完全不计后果。她的心,在畅快之余又将是多么的无可奈何?!贾赦之心,路人皆知,凤姐口中“老太太离了鸳鸯连饭也吃不下”的说法,只是给了鸳鸯工作上的肯定罢了。
不得不说的是,贾母对她的依赖本质上其实也是一种占有,她并不是真心疼爱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她只是寂寞,同时也需要一颗机敏的头脑打理自己不欲为儿孙详知的私房,于是千方百计要留住一条青春的生命来陪伴自己最后的岁月。她对鸳鸯的维护,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自己的维护。不可否认,作为一个祖母年龄段的老人,她给了鸳鸯极大的信任度和相当一部分权利,这些都使鸳鸯在满府的主子下人面前如鱼得水,这应该也是鸳鸯自信与成就感的来源。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贾母对鸳鸯的爱也有着难以辩解的硬伤。她从不曾提过要怎么为鸳鸯安排今后的生活!这种信任却占有、微妙而自私的心理,在某种意义上与贾赦并无二致。
每次想到这一点时,我都为鸳鸯难过,进而想到曹禺先生笔下《北京人》中的愫方,被曾老太爷用爱惜她的谎言耽误了最美的芳华时节,消磨掉几乎整个的青春——而愫方总算还有一份埋在心底的寄托,最后也找到了新的生活,我们的鸳鸯呢?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即便没有贾赦,只要她还被贾母以各种原因留在身边,她的生命里就永远不会出现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那一天。
苦涩。
没有办法,鸳鸯再聪明也要认清自己的身份。那样的年代里她没有别的选择,留在贾母身边已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她不需要作践自己的肉体去趋奉一个枯骨般的残躯。那么,就只有斩断和鸳鸯鸟儿产生联系的任何机会。那鸟儿身上辉煌斑斓的羽衣从此不会再出现在她的身上,她过早地将自己的青春尘封了起来。
其实开篇提到的那套藕荷色绫袄与青缎掐牙背心的组合也曾经在剧中出现过,细心的朋友在19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会发现陪在贾母身边的那个手执青绸伞,头挽双鬟髻的鸳鸯,正是这一打扮。
有一个全书年事最高的主子,她的身上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了几许寻常丫鬟少见的老气。贾母看透一切的智慧或多或少影响了鸳鸯,生活不过也就是这么着,缓缓地流淌着,最后都要走向共同的死亡。如果是这样,衣服的色彩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昨天看大家的留言,一位朋友提到鸳鸯是全书中真正为宝玉好的几个女性之一,深以为然。而且我个人觉得更难得的一点是,鸳鸯姐姐对人的态度并没有明显的骄矜,不以尊卑贵贱论处。对宝玉自然是一片苦心,改编后的电视剧里,她也是紫鹃的好朋友。紫鹃是个丫鬟队里的林妹妹,前八十回里连走出潇湘馆的次数都很少,袭人晴雯倒是常来,只是都为了寻宝玉,真正与她情谊深厚的,大概就是鸳鸯了。
续书中紫鹃的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电视剧中基本是遵照了程乙本对她的刻画,顺带着也使鸳鸯的重要性得到了一定的凸显。编剧将表达贾母有回护宝黛二人心思的任务由侍书改成了鸳鸯,这一改动便令贾母的意愿更可信,也使鸳鸯的形象更感人了。
贾母弥留的时刻,鸳鸯已经盘起了发髻,那个略显苍老的造型告诉着我们时间的残酷。人生毕竟如朝露,属于鸳鸯的最美丽的时候,终于还是毫不留情地一去不回了。
这只情冷意冷的鸳鸯鸟亲自阻断了自己与儿女私情之间的全部可能,她将鸳鸯鸟所代表的忠诚发挥到了极至,只不过那忠诚的对象,是自己的心。她的结局在续书的安排里是追随贾母自缢而去,尽了忠仆的情分。然而按照曹雪芹的本意,她的死亡只怕另有更多复杂凶险的真相在内。我们必须要注意到贾赦在求她碰壁之后撂下的一句狠话:
“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要想对抗那般狠毒的机心,鸳鸯得鼓起多么大的勇气,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如果说她对于权势的认识是寻常女子远远不及的话,那么她反抗强权逼迫的胆量,就连寻常男子也未必能赶得上了!
周汝昌先生曾经考证过,贾府事败的原因是与鸳鸯之死有一定的关联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这女子有着太刚强的个性,不管贾赦在贾母逝后有没有强迫鸳鸯就范,性情耿烈的她都不可能会姑息纵容。她将清醒地认识到贾赦将是自己生命中最终也无法逾越的一道关槛,连宝玉的魅力都可以坚定地拒于千里之外的她,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到底怎么死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直对她寄予了深切同情的作者曹雪芹必定会将她的死亡描述得如同尤三自刎一般的惨烈凄美,遗憾的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读到那精彩的文字了!
(注:本篇标题“神女生涯原是梦”引自李商隐《无题》诗:“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原诗是写一位女子思念自己的心上人,饱受相思的折磨。用于此处主要是引起大家对其下句“小姑居处本无郎”的联想,暗指鸳鸯一生纯洁刚正,从未受过儿女相思之情的纠缠与束缚之意。)
补了个图,看背景好像是撞破司棋跟潘又安私会的那场戏
扑克牌。这副牌我前几天刚TB到手,几乎全是独家图!
剧组你为毛那么浪费,大把资源拿去印这小小的牌面,坑爹啊!
打醮时的造型,扇子咋那么眼熟呢~~~
和琥珀合影留念
鸳鸯抗婚对于郑铮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这是她用来试镜的一场戏,也是决定了她成为众多红楼女儿一员的重头戏。而“老坏蛋”李颉呢,戏里好色荒诞不正经,戏外却是为她们兢兢业业说戏排戏的恩师。摘录几段郑铮的回忆,来听一听当年戏外的那些故事:
2003年《红楼再聚首》时我见到李颉老师,相距拍摄分手十七年。除去头发花白了许多和那一对醒目的白眉毛,说实话,在我看来老人家并没有太大变化,从我见他第一眼起他的相貌看上去就是五十八到七十八之间的样子,满脸横的竖的褶子,藏的满是阴险和狡诈。
记得第一次到陶然亭参加红楼剧组的考试,让我准备的是鸳鸯抗婚那一段。苏鹏程老师(现在北广传媒导演系任职)突击帮我排练了两个下午,怀里揣着姥姥裁剪衣服用的大剪刀,我就站在了考场上。
一字排开的桌子后面,正襟危坐着一排男男女女的考官,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重任在肩的神情模样。后来听说我们第一批入选进驻圆明园训练班的三十二个姐妹,都是时任中宣部长亲自看过录像审定的。那一次的考试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谁也不会料到,电视剧《红楼梦》给全国电视观众带来的深远影响。但是我知道,我要实现从小的梦想做一名职业演员,我坚信一定会如愿以偿。
被喊到名字后,我的身体像被一根丝线提着,人同木偶般脚下发飘,不知怎样就站在了考场正中央。这个空间顿时被无限的放大,空空荡荡,原本瘦弱的身子更加瘦弱而无助。那一排严肃的神情让我的心怦怦直往嗓子眼上跳,我转过身去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想着鸳鸯苦命的身世,手里的剪刀握的紧紧的。从鸳鸯生下来就是家生奴仆到哥嫂邢夫人逼婚直到为躲避贾赦的魔爪儿为老太太殉葬……这是怎样的一个红楼女儿啊,她柔弱的身躯蕴藏如此这般无畏的胆识和勇气,顿觉种种情绪从心头向外喷涌,我转过身来凄惨地喊了一声“老太太!”噗通就双膝跪在众位考官的面前。
我把考官当作救命的亲人,开始陈述贾赦大老爷逼婚的行径。泪眼朦胧,考官中一张面孔渐渐清晰起来,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好丑恶的一张脸,阴险狡诈又色情,这不就是贾赦吗?原来你们都是串通一气的!愤懑、委屈、无助,我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我当时已经分辨不出现实和戏剧的真假情境,一阵激情澎湃的哭诉后,毅然决然地从怀里抽出了那把大剪刀……
“停!”在剪刀剪向头发的一刹那,一位考官喊停了。我仍然跪在那里继续哭得稀里哗啦,“孩子,快起来吧。”
我抹了把眼泪站起来,看到那些考官交头接耳小声儿嘀咕着,刚才那张阴险狡诈又色情的老脸竟然是老泪纵横,眼中满是赞许地望着我。没想到,这个人后来真的就成了戏中逼婚的大老爷贾赦,他,就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著名的反派演员——李颉老师。
圆明园训练班我们有两位表演辅导老师,一位是多年前过世的扮演贾母的李婷老师,一位就是李颉老师。看到李颉老师第一眼,我想到了那个托生大灰狼的坏蛋。我很怕他,入住圆明园的那一天,在前院转角的过道遇见他,他站在那里眼光上下打量着我说:孩子,你胆儿真大,那天在陶然亭你背对着我们准备戏,让所有考官足足等了五分钟你知道吗?不过,你很有激情,眼泪霹雳巴拉的把我们都感动了。我站得离他有三米远,只是礼貌地笑笑没有应答,表演、激情还不完全懂,至少有一种原因我敢肯定,那哗哗的眼泪有几滴是被他吓的。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位相貌阴险狡诈的李颉老师竟是心肠好的不得了的大好人,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
圆明园的三个月以及后来两年多的拍摄过程中,李颉老师一个字一句话地教节奏,手把手地把我们这些未经世事不懂任何表演的孩子们带回到几百年前的大观园。记得在上海,我曾经和宝钗张莉住在一个房间。李颉老师拿着宝钗扑蝶的小圆扇,翘着蓝花儿指,扭动着虚岁六十的老腰给张莉做示范,一遍一遍竟也有几分婀娜多姿的娇媚。我的每一场有台词的戏,李颉老师都会来过问检查,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反复的指点,直说到吐沫星子乱飞直说到你懂,陪着你哭,陪着你笑。
他坚决反对演员用眼药水,为了调动演员的激情,他不知平白掉了多少滴眼泪,人家没咋地,他的眼圈先红了,在他的心里和所有的角色一起活过来。任何地点任何人对表演的请教,李颉老师总是毫无保留地传授他的表演心得。
李颉老师是一个极爱戏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生活中寻找体验,我们被吓得鼠窜常常让他很开心。有一阶段我们在苏州拙政园拍戏,娇嫩的花开得很美丽,拍戏空隙,我总喜欢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逛,无意间瞥见山石后面贾赦这个花心老色鬼的身影,见我发现后还故意把身子往山石后面躲一躲,继而又探出半个身子两只色迷迷的眼睛转个不停上下打量,我被盯得发毛,脸一红转身就跑走了,身后传来嘿嘿嘿嘿的淫笑声,继而哈哈大笑,放肆的声音传出很远。
那时大家已经非常熟悉,常常指着他笑说:你是一个花心老头!花心老头喜欢在心里拈花惹草,喜欢说绕口令快到口吐白沫上气不接下气。他很喜欢美丽的女孩子,满园子的妙龄女子让他终日大饱眼福,他的眼睛常常随着蝴蝶般飞来飞去的身影转个不停,当你无意间撞见他的目光,他就会把眼睛眯缝起来,一副老色鬼淫棍的模样。
许多红楼人受益于李颉老师的教诲,从街上找来演迎春的牟一,是一个对表演完全没有认知从工厂里来的女孩子,李老师手把手地调教,竟然在三天后通过了镜头前的表演。我一直把李颉老师看作我的启蒙老师,从他那里我认识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知道做一个合格的职业演员,光有热情是不够的,要踏实敬业,潜心学习的路还很长很长。他强调的斯氏表演体系——真实体验,影响我很多年。
记得拍鸳鸯抗婚那一集,园子里鸳鸯采花被贾赦撞见垂涎的那场戏。李颉老师围着我转了大半圈,停在我身后,鼻子凑到我的衣领子那使劲儿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就停在那不动了,我的后脊背嗖嗖嗖的冒凉气,身体不自觉地往相反的方向躲,嘿嘿嘿的淫笑声在耳朵后面让人心惊胆颤。那种怕来自心底深处,是极度真实的感受。我知道这一切是假的,可心里还是会怕,因为这个贾赦,李颉老师刻画得实在是入木三分。
导演喊停后,李颉老师指着我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这孩子,她哆嗦什么呀。我说:怕你,你怎么看都是特别特别坏的坏蛋,要不人家导演怎么都选你演坏人。他说:我也演过好人,不过就一回,可惜那个电影给枪毙了,没公演。说这话时他脸上满是遗憾,嘴角上翘尽可能堆出讨好的笑容看上去特真诚。头一回看到他这副神情倒心生几分怜悯,不过想到他刚才那副表情,嘴巴还是没有放过他,恨恨地说:那就不算!他摊开两只手,嘴巴里啧啧了两声儿,显出一副特别特别无辜的表情。
后来我学习舞台戏剧表演专业,每每老师讲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李颉老师的身影会时常浮现眼前,那张皱纹中藏满阴险狡诈又色情的脸,他对表演的执着、热忱,总是会带给我些许感动。
03年录制《红楼再聚首》节目后,许多人都相邀去酒吧了。恰逢一位朋友导演的话剧公演了,我便邀请王夫人周贤珍、尤氏王贵娥、还有李颉三位老师去人艺小剧场看话剧。节目散场站在人艺剧场外的路边上,李颉老师说他很多年没有看过话剧了。道过几次再见他还是依依不舍,心里好像积存了很多很多话,他希望有人能听他说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好想问一声:李颉老师,你这些年好吗?
06年我们又在李颉老师家见面了。他把我们领到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大一小两居室中的小间,约十平米的小屋东西塞得满满的。看见我们来,他高兴地说:你看我这老头也没什么用了,你们还来看我。这话虽是絮絮叨叨说出来,却让我心里一酸。他拿出两个厚厚的本子,给我们一一介绍早年的作品剧照和他为一些电影画的海报,照片黄黄的,和上面的人物一起散发着那个时代的气息;讲他每周几天骑车到一个艺术学校去教书,有很多孩子都被选去拍影视很有出息,说着说着指着我说:每次新生一来第一堂课我就给他们讲你让所有考官等五分钟的事儿,这就是当众孤独的良好素质……
我心想,这老头儿精神真好,这个年纪还骑车给孩子们上课呢,不过还是担心八十二岁老人骑车的安全性。我们几个姐妹几乎是同时劝:不要再骑车了。他拿着我带给他的一瓶营养品问我是什么药,我说:不是药,不过会让你看起来更年轻,一天两粒一定要坚持吃。他脸上显出一丝坏笑,说:让我年轻太好了,嘿嘿嘿。聊天中间他看着那个瓶子突然问:孩子,这是一天吃一粒吧。我说:一天两粒。临出门要去吃饭的时候,他又指了指那个瓶子问:这是怎么吃呀?我开玩笑地说:用嘴吃,一天两粒。我忽然觉得李颉老师是有年纪的人了。离开后我一直后悔,我应该在瓶子上用中文标明:一天两粒。尽管两天后又给他打过电话再次提醒,这件事在心里多少有些牵挂。
在李老师家附近的一家烤鸭店,我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因李老师的老伴是回族,在家吃东西难免要照顾到对方。到了餐馆,牟一点了好多菜,烤鸭、烧肉全是老头喜欢吃的。看着李老师胃口好,我们都为他的健康而高兴。席间,我们留下这几张合影。被几个女人簇拥着,这花心老头嘴巴笑得合不拢,幸福的不得了。
我们相约来年再来看望李颉老师。祝福他,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李颉老师不仅扮演了贾赦,还在最后一集客串了一个角色,就是他:
那个酒糟鼻不是冻的,是做出来的,拿海绵蘸着红油彩轻轻地打上去,再沾上少许蓝色不均匀地扑上——酒糟鼻是红蓝血管暴露而成的,并非完全是红颜色。最后还用细纱做了一个拽鼻头往上的牵引,做成个朝天鼻。
来看看这对比
话说红楼梦的主创人员从来都是能者多劳、身兼数职的,比如:
副导演:马加奇(贾政)、孙桂珍(南安太妃)
表演教师:李颉(贾赦)、李婷(贾母)
演员选拔:夏明辉(邢夫人)、王贵娥(尤氏)、李志新(贾珍)
制片主任:韩淮(贾敬)、任大惠(钱大人)
独唱:陈力(柳嫂子)
剪辑:田韶春(多姑娘)
场记:李曼(彩云)、吴晓东(贾芸)、邱佩宁(86版西游记里的嫦娥姐姐)
剧务:罗立平(贾蔷)、徐奇(赖升)、杨振武(卜世仁)、康少祥(张华)
服装:鲍来福(周瑞)、马桂英(林之孝家的)
咦,好像有位仙女姐姐走错剧组了……
上面这些人都在剧里混了个脸熟,就不再多说了。发个好玩的,当时在山东蓬莱拍探春远嫁一集,缺少群众演员,于是化妆师也披挂上阵了,演一个来迎亲的有身份的官员,可惜这出戏后来被咔嚓了,只留下一张皂片:
哈哈哈哈这番邦也太番了一点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司棋篇】
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曹雪芹曾经说《红楼梦》一书的创作主旨为“大旨谈情”,无论是主子丫鬟、贵族平民,生活中都离不开一个“情”字作为线索。宝黛钗就不说了,就连丫鬟中小红的爱情都令人唏嘘不已。
而同样是追求爱情,迎春身边的大丫头司棋却没有能够碰上小红一般的好运气。作者为这个身材高大又偏喜欢梳鬅头(注:一种发式,发髻高而松)的强势女孩子所设定的爱情模式,就像一出阴差阳错的棋局。他来了,她迎上去,不顾一切曲意逢迎;他去了,她苦候着,身遭撵逐却真情不改;他衣锦归来,偏要小加试探,谁知她刚性如火,竟至触壁而亡。相见已经是艰难,离别却是更难。好在天上人间,最后,他们仍是在一处了。
见过很多评论说曹雪芹并不太喜欢司棋,所以将她的形象塑造得粗陋低俗——其实若只是这么看便忽视了作者高超的塑造人物的能力,他可能不是很喜欢她的个性,可在他笔下的司棋仍然生动鲜活,有其可喜可爱的一面。
北京姑娘谷童是司棋的饰演者,她的外型气质与原著比较贴近,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肩宽而腰纤,既有北方姑娘的豪爽大方,又有一份小女儿的绰约。
下面有两张她在剧中的定装照,可以看出都选用了红色系作为主基调,表现了人物内在的奔放与热情。这是丫鬟们的基础造型,和晴雯等人一样,背心,小袄或衫,腰系汗巾,下穿裙。
据说谷音当年试过探春,也试过湘云——下面这身衣裳是不是很眼熟?正是张玉屏和郭宵珍都曾经穿过的啊——结果最后被定成了司棋,现在看来,导演的决定还是很不错的。
对于观众来说,提起司棋,很多人印象比较深刻的应该是那段有名的大闹小厨房。那是生活中的她,时常倚势自大,目中无人。一碗炖鸡蛋没有及时做好,她竟可以“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并带领一众小丫头子们“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
她外祖母乃是邢夫人的陪房,仆如其主,鄙而兼俗,权势地位虽然不及周瑞家的和赖大家的等,气焰上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司棋的莽撞粗鲁,是和王善保家的很相似的,也因此有一部分读者对她并不喜欢。同样的训斥小丫鬟,晴雯的有理有据也比她的自利自私要多出些人情味来。
原文:
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
其实那也是个难得的女孩子,虽然侍奉的是最怯懦无能的二姑娘迎春,却并不曾见她如自己外祖母王善保家的一般势利。当迎春受了奶嫂玉柱媳妇的欺负,累丝金凤遍索无着的时候,她即便在病中也要扎挣着起身“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七十三回);斥逐前迎春也曾含泪答应替她说话求情:“放心”(七十七回),可见她在自己分内的工作上绝对是个称职的丫鬟,也难怪在湘云、鸳鸯等人口中都曾经将之归入与平儿、袭人之列了。
处在爱情里的司棋,作者更是将之塑造得痴情、勇敢、不离不弃,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壮烈悲怆。所以原著中便为她设计了一条暗夜里也看得分明的“红裙子”,电视剧中出场的她也大多身着红装,热烈的红衣于无声中已经彰显了她内在的热情与执着。这也是她作为一个丫头尤为难得可贵的品质。
电视剧里的这一幕镜头过暗,只隐约看见了几个人影,司棋的大红裙子并不显眼,只好看这张图吧。橘红配大红的搭配,虽说仍是不甚吻合,却另有一种交错的堆叠的美感。热烈而野性,为了爱,已经不顾一切,暗夜里招招展展,盛开出一朵妖冶的花来。
好几个朋友明白了我用“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意图,当然是为了引出“东风无力百花残”这下半句。不过,司棋和那潘又安想见一面的确很难,又要买通老妈子,又要提防被人撞见,赶巧被人撞见后又添了一处心病——这懦弱的男人又懦弱地跑掉!怎么不是相见难、别亦难呢?一声长叹:唉!
鸳鸯与司棋的友谊曾经引起一些人的不解。分明一个是刚烈正直的纯真女儿,一个是私情暗渡的不堪丫头,的确很难想象她们之间竟然会有着如此诚挚的友情。然而从书中的几处交代来看,司棋在《红楼梦》成书的早期应该就已存在,史湘云送戒指的情节提到过她,鸳鸯抗婚的情节里也曾将她熟稔地挂于口边;她与鸳鸯的友谊更不难理解,鸳鸯是“家生子儿”,司棋的外婆是邢夫人多年的心腹,两人极可能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结识了。
作者最初的构思里,司棋的故事应该是从正面立意的,只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慢慢改变了初衷,为她加进了更多更能在复杂环境下性格发生改变的元素。于是这一人物出场次数虽然少,但是却依然令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特别是鸳鸯探望病司棋一场戏写得更是出色,她哀求鸳鸯保守秘密时哭诉:“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句话于此时响起,遥遥呼应了当初小红对坠儿的倾诉:“'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一首一尾两个丫鬟的俗语,道尽了世上的悲凉变幻,小红是那等的聪敏灵慧,司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都是清净纯洁的好女儿,司棋少的,也许就是那点运气了。
正是因为有了之前的愁肠百转纠结交错,东窗事发后,她反而平静下来,默默地接受了既成的事实。下图为我们展示的是抄检大观园那晚的情形,跋扈嚣张的王善保家的万没有想到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迎春房中抄出了自家的私情。
这一回也算是写司棋的正文了,众目睽睽之下,好名声就这样付之东流。那一晚她身穿一件淡玫瑰红的寝衣,腰束同色汗巾,鬓发蓬乱,面目迷离。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喊闹,有的只是沉默的认可与坦然。
这一独特的态度不仅打动了王熙凤——“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七十四回),也使众多的读者明白了一件事:这个曾经蛮横的丫头是真的被爱情拥入了它那变幻莫测的怀中去了,而她,也对这世间最美妙的情感朝圣般地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相比之下,她的爱情观在《红楼梦》诸多纠葛中是闪光的上品。爱就爱了,没有什么可愧可叹,只要双方是真情投入,这份爱就不会叫人觉得羞耻难过。抄检出定情信物或许早已经是在预料之中,所以也无须愧对自己的真心;只有当爱的另一方罔顾一切弃责而去后,她才会真情萌动,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绣春锦囊虽然粗俗鄙陋,承载着的,却也是一份婉转的情肠。
最终她与晴雯一样被逐出了大观园。两个人被逐的原因也较为相似,都是因为男女情事。晴雯是被冤屈了的,去时满腔幽愤;她离去时,估计不舍不愿之余,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两个丫鬟最终都为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晴雯用最后的悲啼征服了宝玉,于无限凄苦中死去;可怜那司棋至死也不曾印证自己的全部付出,真正逼迫她撞向那扇坚固的墙壁的原因,并非是已经不堪入耳的流言,而是爱情幻灭后的空虚与绝望。
在这里首先要感谢的是高鹗了,在第九十二回中,他用第三者转述的办法对司棋的死亡做了一番精彩的描述,很明显带着为司棋拨乱反正的意味。胡适先生曾经将之与其对鸳鸯之死、熙凤之死的描写并称“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 (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只是被一部分人斥之为“将淫妇变成了烈女”。
我个人觉得这个情节他写得的确不错,以司棋要强的个性,当局势陷入无法逆转的局面时,她是很有可能宁为玉碎的。倒是那潘又安,高先生顺便将他写成了忠于爱情的梁山伯,好象有点偏离了作者本义,戏剧性的意味过于浓重了。我们不妨先来品读一下原文: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电视剧完全采纳了这一段文字。第二十九集,晴雯逝后不久,司棋的死亡接踵而至,《红楼梦》的哀音越发响亮。
造型师和服装师为临死前的司棋设计了一个简约清丽的造型,银红色的袄裙俨然延续了司棋生命中红色的激情因子,也是她忠于自身爱情的写照;月白色比甲却对这份激情及时地起到了压服的作用,也象征了司棋本质的纯洁刚烈;妆容力求凸显了人物不施脂粉的憔悴与惨淡,散挽云髻的司棋于鬓边也只是斜插了一根清素的白色发簪;原本略显丰壮的身材在这一身简单的布裙荆钗的衬托下仅见伶仃。
谷童五官硬朗,眼神明亮而坚定,在这一集里的表现相当不错,特别是对司棋绝望时的神态演绎得尤其到位。这样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精彩画面:
窗外是滂沱的大雨,雨中花残叶落,再配以伤感的音乐,一开场已经是最能触动人心的背景。本应最能体察女儿心意的母亲,却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曾经山盟海誓的情人,此刻又落汤鸡般潦倒不堪地出现。
亲情之路已经堵死,爱情的旅途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可怜的司棋,苦苦的哀求挽不回母亲冷硬的心肠,多年经营的真心一朝终成泡影。
哀复哀兮,生有何趣?半堵高墙,拼死相撞。
血溅五步的时刻,才最终收获了她想要的不离不弃。这个大观园内第一个初尝禁果的丫头,终于用最宝贵的生命为这段另人扼腕的感情做了最终也最壮烈的献礼!
最后是一张偶然从网上搜来的小人书封面,记得小时侯也看过的。中国人总是在悲剧的最后运用无奈的喜剧来自我安慰,明知道人变不成蝴蝶,喜鹊也搭不起桥梁,依旧无怨无悔地为它加上一条心酸的尾巴。千百年来,多少不如意,就是靠着这样的想象与沉醉,一步步走了过来。谁都知道岁月的本来面目,原本只是荒凉两个字啊。
【伶俐泼辣美优伶·芳官篇】
其实芳官的东西我零零碎碎攒了有一大堆,就是整理起来嫌麻烦。今天弄了一上午,总算理出个头绪来。
大家喜欢她,很难得的啊。因为毕竟只是一个科班出身的小戏子,在过去是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可言的。再有,扮演芳官的孔繁洁也绝对不是美女,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那么,为什么呢?
还是从衣服说起。因为是梨园出身,所以可怜的芳官和其他众多的“官”们实在没有什么华丽的衣裳,还因为她和其他姐妹的年龄都不大,从姑苏被买来时不过十二岁,所以电视剧中她们的主色调就多采用娇嫩的鹅黄、葱黄、柳绿、水红等。
这芳官刚出场时的造型是青衣绿裤,头顶红花,看得我不由一愣——美优伶啊,就是眼前这根初长成的小葱吗?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能够把芳官演好吗?那可是怡红院中泼辣指数仅次于晴雯的重要人物呢!怀疑一下先。
然后就被情节吸引住了,芳官也随着亮出了她招牌性的动作:脸一扬,嘴一撇,眼一翻,一连串小刀子般锋利无比的话就伶伶俐俐地流出来了:
“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
好一根红彤彤的小辣椒!原来是在指责干娘的不是,这几句话不但让我们领教了她出色的嘴上功夫,更叫人为她的平等自尊意识而叫好!所以在袭人忙打发人去安排“少乱嚷”,晴雯也说道“都是芳官不省事”的情况下,一向不待见婆子们的宝玉就肯定了她“物不平则鸣”的做法——好心肠的宝玉,若活再当今也会是个公正严明的法官啊。
在原文中,过后还有一段好看的芳官理妆: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可见芳官是极得作者钟爱的,身上穿了海棠红的小棉袄(周汝昌先生考证宝玉配偶喜欢抓住海棠不放,还可以考虑她的啊);丝绸撒花袷裤,这是一种宽大舒适,有外表和夹里的裤子,也可写作“夹裤”,《文选·潘岳·秋兴赋》里记有“御袷衣”,高中的朋友一定记得《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的句子“著我绣夹裙”。
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时和芳官做同样打扮,一个“只穿着绿绫弹墨袷裤”,一个“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此处用到了庚辰本底稿,二字不同,梦稿本皆作“夹裤”)。这种裤子因为裤口过大,穿着时一般需要绑腿,所以文中另有语句说明“敞着裤腿”,是家常穿着。
这身衣裳,再加上满头乌油的头发,一脸的啼痕,和“莺莺小姐”的评价,可见原著中的芳官其实是个梨花带雨般外表的病美人,大有黛玉神韵;好笑的是偏偏又生就一副泼辣的性格,此泼又不同于晴雯,后者不过拿了一丈青刺人,性格美女芳官可是敢上演全武行的。
还是这件青色马甲,裤子换成了牙白色,我们即将看到的就是芳官和她口中那位“赵不死的”大闹怡红院的精彩场景了。
必须先说一下,原文五十八至六十一回四大章是专写仆佣杂役的篇章,被曹雪芹写得奇花争绽、怒蛇出洞一般好看,其中最精彩的就是这一场大闹: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对比下图,看看是不是“便撞在怀里叫他打”;原文中的“拾头”二字是典型的北方方言,也是撞头之义。
这是藕官几个人在商议前去帮忙。都说戏子无义,那是对外人,她们彼此之间,可是有情有义的。藕官祭奠菂官是情,此时大家帮芳官就是义了。
这是“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这四个丫头可不是随便写的,咱们一个个来说:
最左边穿水红色衣服的是藕官,就是烧纸祭奠菂官的那个,给了黛玉。生就是湘女多情的小模样,负责把守后卫。
最右边芳官后头是蕊官,给了宝钗的。宝姐姐对待丫头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刻板,前有莺儿和贾环闹赌帐,现在又来一个蕊官直接打赵姨娘。所以一直觉得赵虽然也对她满口里夸赞,真正到了宝钗嫁给宝玉的时候,想必也必会有一番新仇旧恨的纠缠。
前面扬者拳头的是葵官——给了湘云的那一个,又名“韦大英”,看那高举的拳头,想想她背后疾恶如仇侠女一般的云丫头,这一拳打下去,估计她的主子不但不苛骂,还会暗地叫好兼满怀遗憾:“怎么我没有在跟前?你可曾也替我打得一拳来?”
赵姨娘背后的是豆官——给了宝琴的那个。很有趣是不是,为什么她也要来?宝琴会支持她的活动吗?大家先看下四十九回里云丫头安排琴丫头的那番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原来她的主子早被湘云洗脑了!因此上她是和葵官一前一后相照应的两个,二人唱得也正是大花面和小花面,戏台上练就的武生筏子,于是成了这一次抗暴行动的主力军。与其他几人配合,直打得赵姨娘篷头掉履,衫松带褪,前后左右四方受敌,真可谓可怜哀哉!再看看旁边贤良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的焦急模样,心里不知道急得什么样呢。
这是“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的前奏——先躺倒再说,可惜正好探春她们来了,那精彩的哭戏我们也没有看到。
打的人热闹,看的人开心,免费看好戏的晴雯和麝月直笑得花枝乱颤,估计各位看官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了。公侯王府深宅大院,如此这般打作一团,真可以说得上是新鲜离奇前所未闻,在曹雪芹的千斤笔力下写得如同“关公战秦琼”一样精彩,直看得我们一边是惊:她们怎么胆子那么大?一边是喜:这赵奴委实可恶该打!一边已经开始为她们暗暗担心:这这这,这是丫鬟?还是祖宗?把老板打成这样,她们的年终奖金还想不想要了?
王导比划什么呢?
再来看芳官在六十三回的精彩造型。原文如下: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 倒 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其实这一节并未提及宝玉的发型,但是既然已经强调了他们相似如同“双生的弟兄”,那么两个人的发型应该是一致的。电视剧中我们看到的效果如图,因为芳官是女孩子,所以辫子细了点,人也显得更加灵巧。
至于为什么曹雪芹要给她也设计这么样的一条辫子,原因倒也不难猜破。芳官并未受过相关的仆佣手艺方面的训练,所以在做事行动等方面与袭人晴雯等人不能相比并,“一味呆憨呆睡”,有时玩心上来,还会把钟表玩停了。于是“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芳官个性淘气活泼,大家更多的时候是把她看作用来逗趣的小开心果,比如让她唱曲子,将她打扮成像宝玉一样的伶俐男儿玩乐;这还不算,还要给她取一系列拗口而有趣的别名——金星玻璃、温都里纳、耶律雄奴、雄奴等。
当然,这一系列活动的主谋都是宝玉。众所周知,耶律一姓乃是宋时契丹族的大姓,契丹人建立的大辽后来为女真人所建立的金国所灭。作者生活时期的满清贵族是女真人的后裔,给芳官这个怡红院里的小丫头取那么个带有调笑性质而又契丹风味十足的别名“耶律雄奴”,似乎也是曹雪芹对先祖们的一种独特调侃了吧。(按:曹雪芹本身其实是汉人)。
头一天是那个样,等到第二天起床了,芳官已经“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的时候,那呆二爷的古怪牛心再次发作,忽忽命她改装,“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这也是个相当有趣的发型,头发剃了那么多,“当中分大顶”又是将顶发分开,差一句“编成辫子”就能证明芳官是典型的清代男装打扮了。当然可能也有人会提出疑问:清代的辫子不是都像还珠格格他们那样,前面剃个“半瓢”,后面编起为辫吗?芳官是剃了“周围的短发”——是“一圈”,而非“半球”,怎么能说也是清代发型?
其实,清代的男子发型 ,也和女子的“两把头”一样,经历过一些演变的历程,我们可以从两个外国人的相关记叙中加以了解:
明朝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朝鲜派往赫图阿拉的使者申忠一,在《建州纪程图记》一书中详细记述了赴使在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营垒里所见到的各方面情况。其中关于发式这样写道:女真习俗都剃发,只留脑后少许,上下二条结辫以垂。除上唇胡须只留左右十余根外,其余都镊去。——即清之前的女真族男子之时的男子发型是除了脑后留下小手指细的头发,拧成绳索一样下垂外,余发全部都要剃掉的。
清初皇太极领兵入关,在北京皇宫刚刚落脚,曾有日本商人一队漂流至图门江,展转送至京城。为首者叫竹内藤,他们在北京留居一年多,才遣返回国。竹内藤将这次奇遇和所见所闻记载下来,著成《鞑靼漂流记》一书(真想给他来句国骂)。书中这样描写清人的发式:“他们的人都剃头,把头顶上的头发留下来,分成三维编成辫子。他们男子把唇上的胡须留下来,把下面的剃掉。无论是大官、小官和老百姓都一样。”
——“把头顶上的头发留下来”也就意味着“周围的头发要剃去”,这些正是汉人不敢写,满人不屑一顾的记载。从中可见,此时发型同明代辽东女真相比,有明显不同,最重要的是蓄发结辫的部位改变了,从脑后移至头顶,所谓“把头顶上的头发留下来,分成三股编成辫子”。 在当时清军贴出的布告中,更是要求将头颅四周的头发都剃掉,只留一顶如钱大,结辫下垂。当时有个投靠朝廷的汉人袁彭年曾经赞誉之为“金钱鼠尾”(还是忍不住了,用韦小宝的话来骂他:妈妈的!)。
曹雪芹生活的历史时期已经是清代中期,当时的男子发式仍是头顶蓄发,部位没有变,蓄发的面积却明显有所增加。清朝嘉庆四年,日本出版的专门辑录清人习俗的书《清俗纪闻》中的《冠礼》卷,在男发部分除文字外,绘一侧背站立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头顶蓄发,编一长辫垂于后背,蓄发处面积已远不止于一个金钱大,而是足有4个金钱大,相当于一掌心的面积。芳官的辫子,极有可能便会扎成如此模样。
下面是冯骥才先生的小说《神鞭》的封面,参照了电影《神鞭》里的造型设计,虽然已经是清末,那条大辫子的样式已经在脑后,蓄发的面积却仍是不大的掌心左右。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告诉大家,聪明而狡猾的曹雪芹,为了保护他的心血之作《石头记》,也可以说得上是费尽心机了。若是加上咱们前文假设的那条辫子的话,想一想吧,堂堂满清正统发型竟然被他戏剧性地安插在一个小戏子身上。这戏子叫什么呢?耶律雄奴啊!几乎就是直言番族人等皆如倡优之流了——马上会被砍头的,书也会烧得一干二净。所以,不能写,不能写,一写就是错。只好这边留一手,那边露一脚,看得我们这些读书人阵亡无数脑细胞……
好了,下面说衣服:
上身: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已经写过,就不细说了,给大家断个句——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
先看水田衣的样子吧。
穿水田衣的现代美女们。看的时候很汗,心想是不是穿这种衣服都要搔首弄姿的说……
具体说,衣服的样式是贴身穿的小夹袄,交领右衽短腰身;花样是水田衣样式,明代曾经非常流行,用不同色块的布料拼接而成,源于僧尼所穿的百衲衣,给芳官设计它,似乎也是在暗示她遁入空门的未来;衣服的主要料子是缎子,“斗”指交叉的方格纹,宝钗的那件莲青鹤氅冬衣就是“斗纹”的。
衣服的三色:
“玉色”是极浅极浅接近白色的绿;
“红青”又称绀色,微带红的黑色,许慎《说文》中有解:“绀,帛深青扬赤色。”传说中如来的头发“绀发”是绀琉璃色,也即深青透红的头发(大胆设想一下,应该是现在流行的深酒红色,不要笑,人家外国人,天生就那样);
“酡绒”的酡色指人饮酒后脸红之色,近乎珊瑚色而深。绒字似指此衣用到的拼接衣料另有丝绒,水田衣原本便是讲究用多种布料镶拼。
插一张Q版的如来、观音、地藏菩萨像。
总结语:这是一件用浅绿、黑色、酡红三色丝缎、绒布相拼而成的家常小夹袄,穿在芳官身上足以说明,在明代时多为上层人士喜爱的水田衣已经走入寻常百姓家了(当然还是有点心虚,因为这件衣服的质料实在不能说“寻常”)。
再来看她其他的衣服配饰:
腰间——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娇嫩的黄绿色,春天的第一抹色彩。后文说她“吃得满脸春色”。
下面——“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深得晴雯真传,几乎没有穿过正装,连裤腿都不扎……怎么怨得别人背后陷害她们(袭人?秋纹?)!
首饰:“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不对称的耳环佩带方式,少数民族特色。
耶律阿保机
右耳是耳钉,左耳是“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硬红多指珊瑚,也可指红宝石,用黄金镶嵌,有白果——银杏果子大小,似花生米般。这可是很厉害的一个耳坠子,首先它是曹雪芹较少写到的耳坠子里的其中之一(另外还有两处,想想是谁),笔法细致少见;其次它实在是价值不菲,白玉塞子也就罢了,小,贾府不稀罕;这样大的一个金坠子,为什么芳官会有?
上次好象有个MM这么问了,理由也很简单,小优伶芳官此时正是得宠的时候,势头几乎要凌驾晴袭(心直口快的晴雯直接就说过:“你就是个狐媚子”),宝玉又热衷于做她的私人造型设计师,这个坠子十有八九是宝玉送的。
什么什么?宝玉又从哪里得来这么个小东西?
给大家一个线索,权当想着玩。我们把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找出来,还记得宝玉是怎么调戏金钏的吗?“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注意是“一摘”而非“齐拽”,只摘了一个。
什么什么?金钏又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首饰?
这么说吧,首先,她大概是红楼里最爱打扮的大丫头了,大家还记不记得她的“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第三回) 和“嘴上才檫的香浸胭脂”(第二十三回)?那“香浸”二字何等精致?湘云送戒指,指明其中有一个就是给她的;第二她是王夫人房中四个大丫鬟之一,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身为主子的赵姨娘才只有二两,晴雯那么伶俐也不过是一吊。
金钏所投之井在荣国府“东南角上”,可见她的家和周瑞的家一样是住在府中,她是和鸳鸯一样的家生子。若说是府外丫头,撵出去就很难再进来,她不可能出了府再回来投井的,看门的大爷们可随便是吃软饭的?瞧瞧刘姥姥第一次进府的情形,没有周瑞家的引着她能进得去?
而这些居于府中的家生奴才几乎都是衣食丰足并且相当有脸面的(小红例外,日后再说),赖大家就不用说了,周瑞家的日子也不见得比赵姨娘差。是家生子,金钏又和妹妹一起在王夫人房里做大丫头,经济条件估计是相当不错的。
总结一下:爱美、有充足的零用钱、她又个性热情爱和爷们在一处,所以,那个耳坠子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声明一点,纯属个人推理,大家看着玩吧。
再看宝玉给她设计的另外几样衣服,貂鼠卧兔就是咱们之前说了很多遍的,就是大毛昭君套,不赘述了。
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了不得,又一双戏台上的装备,所谓战靴是作戎服穿的长筒鞋,虎头,即靴头纹饰作虎头形,盘云五彩,即靴筒纹饰用五彩丝线盘成云头形。这种靴鞋近似戏曲中的用鞋,也可以在生活中作为便鞋来穿。
来个特写:一双纯正的虎头盘云五彩战靴,只不过不是小的,是大的。
净袜厚底镶鞋——净袜自然是白色袜子,厚底让我们想起宝玉见黛玉时穿的“厚底大红鞋”来,是一种高底鞋子,多用综条镶口以加固,典型的男式鞋子,似乎也在隐约告诉我们芳官也是天足。
上面的那一双,可以看作是厚底镶鞋的典范,类似宝玉出场时的“青缎粉地小朝靴”。
下面这一堆中的最左侧那对,可送给黛玉穿了——她有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啊,记不记得?
这双正宗的秋香色龙靴,只好给北静王了,或者元春那没有出面的老公……
今天我们要把芳官部分结束掉了,毕竟是个唱戏的小伶人,她的衣服不说寒酸过分,也实在是数量不足。
还是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一集,猥琐的贾环有心替自己心仪的丫鬟彩云讨一包硝来擦脸,谁晓得被芳官暗中换过——“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
赞她一下,不是每个丫头都像她这样的念及同门之情的。不仅对同门,仔细看原文就能发现,她和新结识的小姐妹春燕的关系也特别好。虽然后者的娘对她多有打骂,她却能不计较,照样和春燕开开心心的。对比之下,为了讨主子欢心而不惜出卖多年相处姐妹的另外一些人(袭人?秋纹?)就明显逊色了不止三分。芳官小丫头,位卑而志气在,好样的!
另外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看她将粉给贾环时的细节:
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是隔空掷去而非亲手赠予,这是个明显地躲避性的动作。聪明的芳官,她深知这位三爷并不象宝玉一般可以信任,连彩云那样与他有旧、为了他甚至不惜忍羞蒙耻、冒险从王夫人处偷盗玫瑰露的大丫头,一旦被打发了,贾三的观点也只是:“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所以,机警的小芳官从根源上就斩断了贾环可能会有的幻想,连握一次手的机会也不留给他。所以如果说晴雯有林黛玉般的刚贞气节,是个小黛玉的话,芳官的身上也依稀留存着些须晴雯的烈性,是个小晴雯了。
王夫人撵她走的时候,曾经有“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这样的理论出来,那一回的回目偏又是《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俏丫鬟是冤屈的,美优伶何尝不是?俏丫鬟终于命丧黄泉,美优伶纵使留得命在,那生命的华彩却早已经褪去了。
这也是一身上襦下裤的穿着,不过颜色稍有不同,换成了明亮的浅黄色,头上松松挽着俏丽的慵妆髻。这是她前往小厨房去告之柳嫂子五儿的事情——这是曹雪芹对生活在贾府下层的劳动人民之间友情的真实描摹,每次读书到这几回我总是很感慨,到底是这样的一枝笔,帮着他把从王族公卿到仆佣杂役各种生活都写得怎么传神细致的呢?
柳家的讨好芳官,是为了自己可怜的女儿五儿,却不知道对刚进怡红院不久的芳官来说,这实在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轻松易成的任务,她竟然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实现——说她不自量力似乎残酷了些,说她不谙世事决不为过!
导演很会挑演员,饰演柳五儿的钮晓晴是个不折不扣“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大美女,出场不多,闪闪烁烁几个镜头却委实叫人难忘,与原著中所写“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十分相符,袅娜纤巧,好一枝“五月之柳”(脂砚语)。
母亲为了让她进园子费尽心机,别的不说,单看那柳嫂子为讨好芳官而做出的一顿精细菜肴便已可知:
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不过是个小丫头吃的饮食,竟然做得有荤有素,有蒸有酿,有汤有饭,有咸有甜,最难得还是“有香有色”。鹅脯是“胭脂”样的,卷酥是奶油白的,绿畦香稻粳米饭是“碧荧荧”的。大家闭上眼睛想一想吧,这么样的美味佳肴可是一般人便能想出来的?所以我们看后四十回高鹗续书,大体情节上的硬伤不说,单是饮食一项就被比到爪哇国去了,我们找出大名鼎鼎的五香大头菜片段: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
这段话乍看之下似乎也不错,人们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太对,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呢又说不好,其实也很简单——首先这一顿饭的总体搭配是汤配粥,向来吃饭并没有这样的搭配方式。
然后是主汤料和配菜的不雅。火肉白菜汤,是用白菜搭配火肉作汤,但是北京人都知道,大白菜用烧或蒸的办法去烹制,味道才是最好的,前人有语“雪汁云浆”是也。若是加水煮,必定是要吃火锅了(林妹妹吃火锅!大家想象一下),于是加了火肉——京华名吃烧肉,又叫青酱肉,是用小猪肉加酱烧烤而成。
把猪肉摆上桌的吃法在《金瓶梅》里的司空见惯,宋蕙莲一跟柴火烧烂一个猪头的手艺实在叫人谗涎。可是到了《红楼梦》里就不行了,猪肉不常见了,两府酒席上常吃的是什么?鸡、鸭、鹅、鹌鹑、野鸡、羔羊、鹿、果子狸……就是少见猪肉。当然也有吃的时候,宝玉喝过一碗火腿鲜笋汤,直言是用火腿,我们却能感觉到重点是放在鲜笋上的,因为其时正值初春,正是吃鲜笋的好时节;
紧跟的这一个叫人发笑——薛大爷也吃过猪肉,那是“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暹罗国,今日之泰国也;灵柏香,一种东南亚的名贵香料,常用以烤制肉食,类似我们云南烤鱼用的香茅。这只猪不远万里来到贾府不可能是新鲜的,应该就是用了灵柏香遵照中国南方熏肉之法炮制而成的熏猪肉,只因飘洋过海镀金归来,立码身价大增,难怪薛大爷要大惊小怪地喳咕。阿蟠之有趣,择日再言;
另一个也把猪肉拿来下酒的就不如前两个或雅或谐了,而是地地道道的俗——贾珍是也。七十五回他过中秋节“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直白俗露。曹雪芹连这猪是怎么煮的,羊是怎么烧的都不置一词,可见对其人的厌恶。
至于五香大头菜——啊,心脏病都快犯了,让林妹妹吃五香大头菜还要拌上麻油醋!该杀啊高鹗(我一向很原谅他在世俗情节上的走向,可是细节方面真叫人看得无语问苍天)!
……跑题太远了,赶紧回来。
写那么多字无非是告诉大家:1、贾府生活穷奢极侈。2、芳官的恃宠而骄也叫人为她摇头叹息,那么好的饭菜,她也只是“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还下了评语:“油腻腻的”。这个还要说是油腻腻的,林妹妹那碗火肉白菜汤还不得把她吓死?3、高鹗写不好精致的贵族生活。
再插最后一句,演五儿的钮晓晴是昆曲演员,她老公是白眉大侠邢岷山——两人那叫一个般配呦!
夫妻二人的合影。
个人觉得邢岷山和金像奖影帝谢君豪非常相似。这几天我们全家迷上了《记忆之城》,太喜欢朱今墨了,幽灵一样的气质,颓废忧郁的眼神,还有玩世不恭偏又情有独衷的人生态度……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只是知道他是个优秀的话剧演员,没有想到会这么帅。看来一个好演员还是要碰上最适合自己的角色时才会发生化学反应的。
左:谢君豪 右:邢岷山
……再次跑题,赶紧回来。下面是芳官穿这套衣服的最后一张了,王夫人清理怡红院,一口气撵走晴雯、芳官、四儿几个平日和宝玉要好的丫头。电视剧只让芳官站了站就走了,很遗憾,应该给她一个特写的,因为原文中的芳官勇敢地回了一句话,我们来看原文: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
在她之前已经赶走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
没有反抗,满室一片鸦雀不闻,她却能“笑辩”,好丫头!可惜这一回她太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了,王夫人不是赵姨娘,不是夏婆子、老何妈,也不是小蝉、莲花儿,而是几乎已经修炼成佛的真人。她的三脚猫手段只一个回合就一败涂地了。
再出场的芳官已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弟子,可惜她却是落到了“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的坏尼姑智通手中,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妙玉一般打扮得那样好看。身上穿的也就是一般的三衫+长裤,外罩海青比肩袍,裤腿是一定要打的了,头挽竹簪,脚踏芒鞋。
说一下僧衣。简单说的话,僧衣是用“三宝领”(用三层布片复叠缝制而成,民间叫和尚领)和“旗袍”的腰身襟袖搭配制成的,长度长及脚背的,叫做长衫;长仅过膝的,叫做二衫;长及膝的,叫做三衫。
长衫一般是出家人的外出服装,穿着时外面要搭配袈裟,非常庄严、飘逸,现在仍然非常流行;二衫是平时在寺院里穿用的;三衫是在工作时穿用的,芳官年龄幼小,又要作活,只能穿三衫了。
穿长衫配袈裟的正装御弟徐少华。一条西天路途有多么漫长,一个女人就可以伤心多久。她爱上自己的爱情,他爱上自己的责任。一段奇缘,一场大梦。其情其景,她用一腔痴情谱成了自己的《胡笳十八拍》: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正在干活的芳官耳听着墙外声声呼唤,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当日好景,宛在目前。而今公子依旧有心,优伶却只能垂泪相谢了。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
【恩在丹心不可忘·小红篇】(未完)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大观园众多丫鬟使女中,这丫头绝对是个异数。她有着与黛玉相仿的本名“林红玉”,只看这三个字便知道作者对她的看重了。他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去写,怀才不遇的落寞与幽愤,辛苦向上的酸楚与艰辛,字里行间,隐约均可看见。出身、背景,两个最平凡的词语遮住了她大放异彩的机会,正如作者方当有志之年却横遭变故,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无奈又无奈之下,她只好改了名字,从浪漫热情的“红玉”,变成了随处可见的“小红”,没入怡红院众多的花花草草中,从此难见天日。
然而作者仍是不加掩饰地表示了对她的钟爱与同情,他借助了全书24-27这几回最精彩最好看的章节,对她的爱情和经历进行重笔描述,这是迎春等主要角色也无法享有的特权。其实小红的遭遇也是经过作者的精心构思的,按照书中所写,她本是家生子出身,可是明显她的父母林之孝两口子却不像周瑞、赖大等仆佣那样的有身份体面。
张爱玲女士曾经考证,在作者最初的构思中,小红的确只是一个有才能却不受赏识的二等丫头,父母林之孝两口子的情节应该是后来所修改的。这种观点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有其可取性,但是,假如我们再从书中线索进行分析,单看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一对天聋地哑”的搭配,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小红会倍受冷遇了。
自来塌实本分干工作却不擅长在公开场合表现自己的人,在许多事情的际遇上是不及那些言谈爽利长袖善舞者的,也许正是因为林家两口的词拙口笨,才导致了小红在出场时也不过是个进不得二门,被人支使甚至轻视的二等小丫头罢了。她甚至很不得批书人脂砚斋的欢心,他将她与偷盗虾须镯的坠儿一起归入了“奸贼”的行列(第五十二回批语),斥她与贾芸的爱情为“奸”,对她大胆追求爱情的作法很是不以为然。
作者曹雪芹却似乎仍是非常偏爱这个积极上进、能干伶俐的丫头。在他的笔下,小红服侍宝玉的过程手段并不比袭人等差,对小丫头佳蕙、坠儿等人的团结也做得很好。头脑聪明伶俐,手脚麻利勤快,更重要的一点是,虽然职位低微,她却着实具备担当重任的能力与胆识。别的不说,只看她替凤姐传话那一节,思维之敏捷,心智之细腻,读书人就不得不暗自叹服,正是凤姐所言不虚:“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
《红楼梦》中对她的衣着外貌曾有一简一繁两处刻画,一次是贾芸于仓促中匆匆瞄见“十六七岁……细巧干净”,另一处则是宝玉的仔细打量:“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一个小丫头,却用到了两处正面文笔的描述,在《红楼梦》中实在不常见。不难看出小红在外型上的确有几分出众之处,且可喜是“俏丽干净”四字,更见其气质脱俗,难怪秋纹碧痕防得她什么似的了。
下图是电视剧中小红出场时的造型,是再朴实不过的布质衣衫。设计师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大红色的方案。为防喧宾夺主,她身上的大红色大多是作为装饰和点缀,出现在外套及花卉等图案中。
小红的扮演者是东北姑娘刘继红,个性豪爽坦率,与机敏伶俐的小红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至今,闭上眼睛,似乎仍然可以看见她站在凤姐的面前,带着几许骄傲,几许矜持,小小的头颅微微晃着,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将四五门子的事情娓娓道来时的情景: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场戏的精彩程度绝不输于随后的黛玉葬花,伶俐的口齿本事,是出自作者笔下的又一样别致风情了。凤姐的感叹是:“好孩子!真难为你!”我们的感叹却是:“曹大师!只得佩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