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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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 致(散文)
家乡好友打来电话:“精致死了!”
我一愣,反问:“上次回乡,还挺棒实。你还说他是藏奸耍滑带来的福。”
“是啊,出尽力的,都落下毛病,走不少了。唯他好体格。”
“好也脱不掉生命结局!”我震惊,感叹岁月的残酷无情。
按街坊辈,他叫我叔。他爹娶我娘堂姐,成姨父。精致成哥。
是邻居。我五岁娘去世,很少走动。
姨父“能给好汉牵马坠蹬,不给脓包当祖宗。”过去给恶霸当打手。对主子阿谀奉承,没人敢惹。走到集上,想拿什么,没人敢拦。见小吃摊菜出锅,抓了就吃。烫得唏嘘:“唔,味道还行,口味挺重,火候似乎大了点。”
土改时,他反戈一击,带头控诉恶霸罪行,成了贫农。
姨却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小脚,善良,和蔼。从没与人脸红脸白。
有一妇女在胡同走,见姨坐门口,夹腿走路。说:“她嫂子,真不好意思,裤上破洞没打补丁,露肉了!”
姨说:“这好,这强,又透风,又风凉!”
精致是独子。反应迟钝,笨嘴拙舌。秃子儿子自家好。姨父寄于无限希望。说大智若愚,便起精致名字。
精致木讷,小伙伴常寻开心。姨父见了,会厉声呵斥,大打出手,操祖宗八代。渐渐无人敢惹,无人敢沾。
精致三十岁,没人提亲。姨父怨恨我家亲戚中有好多女孩,不肯嫁他儿。精致妹妹精英十七岁,姨父想与邻村支书换亲。支书女儿一口回绝。精英绝食几天,上吊自杀。姨父盼小女精美长大。十六岁那年腊月,早上挑水,望见河边有鸭蛋,没注意井台结冰,滑井里淹死。
我从南方回乡,精致哥推小车到县城去接我们。
到家六十多里地,推着行李和两孩子。刚下过雨。公路被冲得坑坑洼洼,水在流淌。
重归故里,忧心忡忡,无心观看四野风景。妻子首次赤脚过河,不时石头硌脚,皱着眉喊:“好疼!”
精致暗好笑,不住问我:“人家都往城市走,你是不是在外犯错误了?”
人生多波折,却难回答。
农村生活,要从头学起。为了生计,只有靠双手努力。
下地回家晚,善良的姨。关注我的孩子,常拿饼子给他们。
姨父经常趿拉鞋,披夹衣,帽耳一只朝上,一只耷拉。暴着牙齿,面孔铁青,让人生畏。
第一次牵牲口,妻子怕尖长牛角,听不懂“哩哩”,“啦啦”的行话。姨父脾气暴,骂她“不如孩子,白瞎,废物!”气得妻回家哭鼻子……
精致有老子靠山,披一蓝布,到粮所和供销社装卸。活轻松,有现金提成。工分按生产队最高劳力记。没事便集一起玩牌。我收工回来,他们早将分的粮草取回家。
我村条件比山区好。终于有人愿嫁精致。
结婚那天,村里人为他祝兴。刚拥入,姨父便叫起来:“没见过女人,凑什么热闹?”大家觉得扫兴,悄悄离开。
有一年,精致回队秋忙。天不亮便起来送粪,又将庄稼带到场院。晚上,还要参加机械脱粒。一夜只休息三四小时。他满腹牢骚,骂“累死了!”叹“吃不消。”
每天我第一个起来,边走便穿衣服,推起小车便往外奔,顺便吆喝大家。那天到粪场,见有锨插在粪堆,有车辙,知道有人已跑头里。
“这么早?招呼也不打一个!是谁呢?”往偏篓铲满粪,急追。
一路上坡,草地的露珠把鞋都浸湿,一会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快到目的地,见有人推车回来。一看,竟是保管。
保管什么不说,装没看见,擦肩而过。
难道嫌晚?我不甘落后,奋起直追。
逐渐同伴们都来了,见状,不敢怠慢,一路小跑。
送两趟,精致才出来。我催促他:“保管今天也推起车子,快追!”
精致嘴一憋,说:“他难得出来,应该快。明天他歇了,咱还得干。”
我说:“大家都拼上了,咱别落下!”
“要拼你们拼,我要多活几年。”依旧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往日,早晨送两趟粪,一口气撵出五趟。
精致却没多送。
刚回来,保管吃好又走了。
我们匆匆吃点东西,又紧紧跟。
精致一点不急。对我说:“发飙累死活该!他整天歇着,故意出来表示他能,工分同你们一样,让你心服口服。”
精致分析在理,但抢收抢种机不可失,确有积极意义。
文革期间,队长会计有的做过长工,有的是公社劳模。姨父不敢挑战。死盯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
他最恨笔杆子,知道针对我。透过门缝瞅他敞怀挺胸,趾高气扬。精致杈着腰,立在身旁。嘴随着父亲一张一鼓,跟着使劲。
年底工分一公布,姨父气势汹汹找会计:“为什么贫下中农工分少,你走什么路线?”
会计解释:“这是记工员报来的,每天有记录。如果漏记,可以调整。”
姨父说:“没有贫农便没革命,我为阶级申张正义。现在是无产阶级天下,不能让阶级敌人沾先,骑穷人脖上屙屎。”
生产队只好将出身不好的高出部份削掉,才平和。
精致得意忘形,经常对我出言不逊:“老实点!”“休想蹦出手心!”……
我忍气吞声。
姨父教导儿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光棍眼里不容沙子;不学蚂蚁满地跑,要学癞蛤蟆坐享其成,虫子经过,“啪”一下吞嘴里……
扁豆蔓攀过墙头,爬他院,他用绳系着延长。豆采吃了,蔓可遮荫。
我早发现,若采取措施,定会指责我侵犯他,影响采光,成变相剥削。
生产队干活,精致喜欢居中。即便落后,任凭别人煽动,仍不急不慢。说:“干了今天,还有明天。大大的功夫耐住性,队里有活我有空。要保住吃饭本钱!”
推小车,他不带头,也不帮人。顺着车辙省力。
派性辩论,他不会说。只会攀墙头,听壁脚,探情报。别人打口水仗,他嘴跟着蠕动助威。
斗当权派时,他站在前面最醒目的地方,眼睛环顾四周,洋洋得意。经常挥舞拳头,大打出手。
春光明媚,大地回春。大家忙碌一会,开始休息。二宝和三腚到石坑深处,找向阳处坐下。坑内无风,阳光温暖,二人眯起眼睛打盹。
姨父坐在高处,闷头吸烟。
我用铲赶清石碴,平好路,见二宝帽子盖头,一动不动,便拣石子掷他。
二宝一激愣,瞪起眼说:“你不知累,我来治你。”说着戴上帽子,向我奔来。
三腚也睁开眼,跟出煽情:“找个宽敞地,比摔跤。”
二人刚离开,猛听屁股后“轰嗵”一声,半边坑崖坍下,冒着白烟,震得地颤,填了半坑……
惊得大家目瞪口呆。
姨父张大嘴巴,连叹:“好悬!救了他俩,也救了我。出了事故,跳黄河也洗不清……”
那年返城,乡亲们夹道欢送,却没见精致身影。他万万想不到,在眼皮底下生活十八年,一直干脏累重活,干好是“假积极”,是“伪装”,干不好的“暴露本质”的专政对象,突然会全家返城……
返城一年,听说姨父死了。队长跑遍全村,竟无没人靠前。
老队长哀求大家:“人死为大,别计较了。及早处理,免得烂屋里。”
跑了半天,一个人也不露面,都有事。
队长气得骂人:“将来你家有事,别找我!”
眼见到晌午,天气炎热,尸体散发着阵阵恶臭。队长没办法,只好开着拖拉机,同精致俩人将尸体弄进车厢,开地里埋葬……
精致恨大家,却蹦达不起来。没了靠山,像断了筋,没人买账。
土地承包后,大家积极性高了,精耕细作,科学种田,面貌一新。
精致种田不精,收入也不行。他眼红,忌妒,但也没咒念:少干活,混工分的日子不会再来了!
我每次回去,常见他一人推着小车在忙碌。头发白了,满脸皱纹。见我握着相机转悠,羡慕的说:“你像燕子,冷天南飞,热天回来。想不到几十年过去,贫农还是贫农!”
我说:“草房变瓦房,不愁吃穿了。过去地富有这条件吗?”
他呲牙笑了:“那是。现在日子,老辈做梦也想不到。”
“好好保重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精致干活拈轻怕重,没出大力,保养再好也难免一死。
精致去了,心绪难平。人生一世,出人头地要凭本事,不是人人能及。普通人要活得精彩,首先要守住做人底线。
生命短暂,一晃就过去。人品功过,自有公论。如果只为保命耍滑偷生,寿命毫无价值。那些为党为国尽忠的烈士,许多默默奉献的普通人,即便生命短暂,却光彩夺目,令人敬仰,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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