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山
背山是一个地方。漫川古镇莲花深处的一个村子。山很高,沿盘山公路盘绕而上,一道道梯田,一片片石林扑面而来。越盘越高,简直要钻到天上去了,就来到了背山。山高林密,密麻麻的树枝纵横交错,将一片蓝天装扮的疏条有致,浓淡相宜如水墨。
人家,则三户五户成一院落,墙是泥土颜色,屋顶也是天然的黑瓦,田舍周围,三五丛葱蒜绿韭冒出来,田耕密林之间招摇,间或有炊烟低伏,鸡犬和鸣,一眨眼,又有几个孩童冒出来,在田埂上打滚嬉闹,远远地,则有画一样的女人斜坐在门前的场院上,晒着太阳,织几针毛衣,绣几针花鞋垫儿。
背山的山很高,土地便十分松软,软到连女人轻轻用锄头一刨,地就松了,面包一样。 女人便带着老人孩子们点几窝洋芋,点几窝春豆,房前屋后撒些黄瓜南瓜种子,再下一池子红薯秧儿,一家人的春天就播种完了。
等到夏季割麦前后,外出的男人都要回来看看。以前回来帮忙收麦子,一大捆一大捆的将麦子收回来,晒麦打麦晒干,家家户户比着赛着,将那麦杆堆得山一样,谁家的麦杆堆的高堆的大,谁家的收成就多。现在很少种麦了,但依然要回来。地里的黄瓜茄子郁郁葱葱了,葱韭蒜苗也油油然绿了,还有去年秋季栽在地里的油菜花也开了,当然还有又酸又甜的杏儿,花儿才谢的桃儿,于是男人便回来了。
男人一回来就走了,山里的女人们却要常年留下来。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有一家一户的鸡和狗。还有圈里每天都要喂食的猪儿和每天都要上山放的羊儿们。女人一天都走不开。
天麻麻亮,女人就要起床,还没洗脸就要将鸡圈门打开,随手撒一把包谷到谷场上,然后赶麻利洗一把脸,跑到里屋轻声喊一声:娘,我上坡放羊了, 娃还在屋里。就打开羊圈,将白白的羊群放出来,吆喝着赶到山坡上吃草。这羊放的久了,就像孩子一样听话,一出圈门,便将头低低的,等着给戴笼嘴。
偶尔,羊也会调皮一下,撒欢子就跑,惹的女人在后面死命的追赶,大喊大叫地,却死活也追不上,这羊便回过头来,乖乖地走进羊群里去,却也并不偷吃路边上的庄稼。
放羊的女人,也并不闲着,捡着山上茂密而细嫩的野草掐一些回来,满满装一大篮子,回来好喂猪;将拿干蹦蹦的柴禾捡几根抱回来生火做饭。如果遇到好吃的野果子,就用叶子串一个包包,将果子装的满满装地,带回来给娃娃吃,给老人吃。
山里最好吃的野果有野樱桃,玛瑙一样发亮,珍珠一样圆润,甜里带酸,酸里藏蜜。有叉叉果儿,红里透亮,露珠一样新鲜。孩子们拿到这些野果儿,往往舍不得吃,装进女人做的花荷包裹肚儿里,暖的热乎乎的,今天一颗,明天一颗,吃着吃着就忘记了。蚂蚁虫子便钻了进去,将这野果儿偷着拉走了,一队一队的蚂蚁,吃力的搬运着一颗果实,从场院这头搬到那头,一搬就是一个时辰,这娃娃一看也是一个时辰,老人也一看一个时辰,山里的初夏就这么晃悠悠地过去了。
山里的秋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地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走了。以前要收包谷黄豆。慢慢地,这包谷黄豆就十分地稀少了。以往的时候,门前屋后有一堆一堆的包谷杆儿黄豆杆儿,包谷杆儿留着喂牛,黄豆杆儿留着喂羊。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牛羊也稀少了,家里的老人也就十分地不习惯了。便在午后十分,到田埂上转转,吸吸烟,伸手将地里一人多深的草扯一扯。地里不种庄稼了,这草又粗又壮,茂盛的有些不像是草,让人看着实在不好意思了。老人便扯起来,一扯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将扯下来的野草撂在地边上,高高的,大大的,一大堆。
孙子们便在地头上叫:爷爷吃饭了,吃饭了,吃饭。。。吃饭。老人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吃饭吃饭,草还没扯完呢。回到家里,媳妇们又是好一阵埋怨:头上身上脏成啥了,一身泥巴一身汗水,这衣服要赶紧洗呢。老人便忙着低头吃饭,却死活舍不得将衣服脱下来。不是才洗过吗,泥土粘在身上怪舒服的,一下子洗了,实在有些不习惯。
幸好,秋天还有柿子。一树树,一树树,结的满满的,又大又青,又一树树变红了,却没人打,小伙子们都出门去了,柿子打下来也吃不动。从树上掉下来,红一地,也没人想吃。不像以前,只要有一个柿子红了,孩子们都会挣破头,抢着用竹竿打下来,一人一口,抢着吃。
老人便将柿子打下来,晒几串柿饼,一串串挂在屋檐底下,过年了上一身白霜,给孙子外孙们一人分个一串半串的,他们都抢着要。柿子实在太多了,自家的打完了,别人家的只要你想打,也只管打下来,干脆调成酒,装进大瓮里,压它个五年十年,随便拿出来一罐儿,自己喝或者招呼客人,不心疼。
于是,冬天就来了。一村子的人都回来了。开着车的,骑着摩托车的,沿着盘山公路,嗡嗡地跑着,一辆又一辆。整个村子就热闹起来了:
鸡嘎嘎地叫了起来,扑棱棱在院子里飞,是要被捉住炖鸡汤呢;狗啊猫啊,也撒欢儿地包着院子跑,识相地见了人就摇尾巴;那些羊啊猪啊也乖乖地在圈里卧着,安详地等着主人们给添些比平时不知丰盛多少倍的新鲜草料。整个院子的空气,似乎都比平日多了些热气儿,填了些味道儿。
总之是一座大山,都火火地热起来了。 最高兴的,应当是村里的老人们了,平时吭啊咔啊,头疼脑热地一些小毛病,统统都不见了,整个脸上的皱纹刹那间就平下去好多,儿孙再大都是娃娃,平时不回来,再不能动,也要给娃们做些好吃的,炸些红薯丸子炒盘子红薯粉,熬上半夜熬半锅红薯糖蘸芝麻糖板儿,这都是些无公害的东西,娃娃们喜欢。
儿媳妇孙媳妇们却不一样,将自家地里长的萝卜白菜,自己做的豆腐凉粉,一些很家常很家常的菜,生生做出了城里大饭店里的花色,但味儿却还是男人喜欢的家常味儿。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从腊月一直闹腾到过年,真是吵死了,烦死了,累死了,也兴死了。
住在这样的地方,老人们都嫌活够了。八九十岁的人,匀噜噜的,和山里的树一样多,也和树一样不服老,走起路来刮风一样快,一顿饭喝个三两酒半两肉根本不在话下,就连一些九十多岁的老奶奶,也学起老爷爷的样子,大大方方地抽烟喝酒,纸烟一天一包,旱烟锅子一天都不断火。一大堆儿孙们供着养着,吃啥有啥,穿金戴银,这福享的,连死也能够咪得上眼了。
背山的人,一辈子都背着一座山。不管你走多远,官多大,钱再多,总有一天要回去。其实,这山何尝不是背着大山深处的人?这个村子那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条路上哪天不碰到好几回;姓王的姓张的姓李的,七姑八姨,大舅三婶,一拉一扯哪家不是一家人。
山连着山,人连着人。人背着山,山背着人。人和山的血脉就这么相通着。这就是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