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半居随笔」梦想
【1】
那是一个夏天的深夜，东江广场上纳凉消夏的人们已经离去，昏黄的路灯照在诺大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空荡和孤寂。那晚的月色很明朗，圆圆的月亮嵌在夜幕上，特别明亮耀眼，东江河静静地流淌着，泛着粼粼波光，周围的万物浸在月光里，汩汩生辉。
我独自一人走在广场上，月光照着我孤单的身影，将它拉得斜长。我走得漫无目的，时而停下，望望那盘旋在河道上的夜鹰，思绪随着它悲鸣的一声啼叫，飞去了很远。我不禁点上一支烟，深呼吸了一口，一缕轻烟缓缓飘散在夜色里，那烟头忽明忽暗的微光，使我的心跟着悲凉地跳动着。
今夜，我无家可归。我抬头望望前方，月色下的马路一片银白，不远处的小树林被夜风吹抖着身姿，叶子哗哗啦啦响着，伴随着偶尔驰过的汽笛声，一切似乎显得迷离。
我在东江河的栏杆边停下来，将吉他放下，然后一个翻身跳上栏杆，坐着，享受河面上滚来的凉凉夜风，任风儿吹走我繁乱的思绪。我又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吐出，然后看烟雾随轻巧的东风吹走。就这样坐了许久，直到一片寂静中，有个身影缓缓向我走来。
“你会弹吉他？”来人走近我以后，突然开口问道。
我有些木然，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说：“是啊，会一点。”
“能弹个曲子吗？”他有些兴奋地说，“我叫许枫，我也喜欢音乐。”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我从栏杆上跳下来，拿起吉他，将背带穿好，然后手握着吉他，开始了弹唱。
“现实与梦想虽然有距离，我们也不会轻易的放弃，既然要经过不少狂风和暴雨，我们也不会选择逃避；前面的路就算一片迷离，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遇上的所有酸涩与委屈，我们学会用微笑代替......”
也许是我心情不好，吉他凄婉交织的旋律和着我忧伤的歌声，这首歌被我唱得悲伤不已。那歌声飘荡在空旷的广场上，久久未散。风，还是一阵阵地吹，东江河的水泛腾着烟雾，拍向岸边，发出呜咽的凄厉声。
他似乎也被感染了，早先兴奋的心情已然消褪，面容渐渐地变得沉默和忧郁。当我弹完后，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庞上，竟然掉下了两滴清凉的泪水。
静默了许久，他忽然说：“为什么？为什么生活装不下梦想？”像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我一愣，呆在了原地。这时，我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他穿着一身灰白的工作服，上面是污渍斑斑，头上戴着一顶暗黄色的安全帽，从帽子里露出的散乱的头发，硬绑绑的，还沾着尘土。
我将吉他重新放下，然后向他递上一支烟，并自我介绍说：“我叫叶君。”
他接过烟，点燃，重重地吐出一缕蓝烟，而后缓缓靠在栏杆上，静静地望着东江河。我轻轻地走过去，跳上栏杆倚坐，任心事随着清凉的河水而流逝。许久，我们才开始聊着各自的经历，聊着那些生活里辛酸与梦想，忽然都哽咽了。
周围一片静默，只有夜色里那朗朗的月光，仿佛给人一种温暖。我们就这样倚在栏杆上，任悲凉的情绪漫延，直至飞向那遥远的天际。
【2】
许枫喜欢在工地休息的间隙，拿着两支老旧不堪的鼓棒对着水泥地面敲打，磕磕碰碰的响声，时常引得工地老板不满，总是在他敲打一番后，老板便咆哮着吼他几句：“一天到晚敲，敲你妈的魂啊，做事又不见你这么卖力，吃饱了撑的！一会开工别他妈偷懒！”每每这时，许枫都有些犹豫，还要不要继续练习？不过，好在工友们挺给他支持，他们觉得他敲得挺有节奏感，听久了还觉得蛮有趣的。用某位工友的话说，这节奏带劲儿，敲得人精神百倍。这也许给了许枫一种安慰，于是，他便不顾老板的吼叫，照例敲着水泥地，疯狂地练习节奏。
到了夜晚，工地下班了，许枫便回去继续练鼓，不过他买不起架子鼓，便只得找了一个破桶，继续在上面敲。为了不让鼓点太响，他还在桶上垫了两本旧书，但尽管这样，深夜里的敲击声还是太大，经常有邻居来砸他的门。
“都这么晚了，还敲什么敲？发神经啊？你不睡人家要睡，明天不要上班啊？草你妈的！傻逼一个！”
这样的骂声，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为此，许枫干脆跑到外面的马路上敲，怕影响别人休息。繁华的城市，总是像不夜城，尽管夜深，但路上却还是有人走过。那时，路人总会以为他是个疯子，一个人神神叨叨地敲路面，但凡从他面前走过，都会投来鄙视的一眼。
刚开始，许枫还有些难为情，后来也就习惯了，随别人怎么看吧。不过，好景不长，他有回在马路上敲地面时，被同住一幢楼的领居看见了，那邻居回去后就找房东，说许枫是疯子，要他搬走。房东起先早已对许枫不待见，加上总有住客投诉他太吵，因此，这回便狠了心，等许枫一回去，便勒令他搬走。
就这样，许枫总是在一个地方住不长久，便会被房东赶出门。
这和我有着几乎一样的遭遇。
那时，我在租房里练吉他，即使门窗紧闭，即使弹得再轻，飘在深夜里的吉他声也还是太大。很多次，住同一层楼的邻居，毫不客气地过来敲打我的房门。总是还未等我开门，那骂声便隔着门窗响进我的耳朵。
“他妈的，一天到晚的弹，吵死人了，一个大男人干什么不好，非得弹个破吉他，有这功夫不知道去找份工作啊！傻逼一个，草你妈！能弹出个金子吗？别弹了，听到没有，不然老子给你砸了！”
总是在夜色里，等这样的骂声渐渐消失了，思绪还久久不能缓过来。很多时候，我都伤心地问自己，还要不要弹？还要不要弹？可是，每次都舍不下那份钟爱吉他的情感，于是又坚持了过来。
为了不影响别人，我用棉被将整个窗户遮了起来，连门也遮起来，然后就一个人坐在床沿边，疯狂地练吉他。从刘传吉他教程到卡尔卡西古典，从吉他独奏到吉他弹唱，从单音到和声......我完全沉醉在吉他的世界里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不长，因为被同楼的住客投诉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房东在某次夜里敲响了我的门，将我赶了出去。
我记得，房东看着我轻蔑地说：“就这水平，还弹什么吉他，趁早找点正事做，年纪轻轻的不学好！马上搬走，东西收拾好了到我这里结房租，快点，别让我等太久！”
就这样，我终于再一次无家可归，飘荡在夜色里，独自品味悲凉。
【3】
“叶君，那么说，你今晚无家可归了？”许枫听完了我的经历问。
我望着他沉默地点点头。
他过来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没事儿，去我那儿！”
“这个......”我有些犹豫。
“别婆婆妈妈的了，这就走！”
就这样，我背上吉他，跟在许枫的身后，去了他的住处。他住的地方，只是工地一角的小破房，看得出是临时搭建的。我走进去，里面什么也没有，就一张床，床边一张破旧的小方桌，连个坐的凳子都没有。
许枫苦笑了一下，对我说：“简陋了点，凑合一下吧。”
我忙说：“很好了，起码不会睡大街上。”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笑了。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笑容。
许枫仍然去工地上班，而我，除了练吉他，就去附近的饭店和酒吧，给人弹唱，收费挺便宜的，一首歌二十元。不过，尽管如此，经常遭到别人的冷眼，也会遇到特别心伤的事，甚至挨打。
记得有一次，在酒吧，我在台上弹唱，忽然有个男人叫我过去。我抱着吉他走到他身边后，才知道他要点一首《心在跳，情在烧》，而我最不喜欢弹这类型的口水歌，所以告诉他不会弹。当时，他非常恼火，将手里的酒瓶用力摔在了地上，那巨大的响声使整个酒吧瞬间安静了下来。
“草你妈！给脸不要脸是吧，今天必须唱！”他用手指着我骂。
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当时也铁了心就是不唱。
见我没动静，他忽然将一杯啤酒整个儿泼在了我脸上，“妈的，叫你装！唱不唱？”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我还没说完，只觉得脸上一凉，一个响亮地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紧接着，他桌上有人起身，从我手里抢过吉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然后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滚！”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双眼有些模糊，只能看见破碎的吉他孤寂地躺在地上。我将吉他拾起来，心痛不已，一路悲愤地走了出去。
后来，我去酒吧的次数少了，就改为在街边卖唱。那会儿，许枫总会在一边给我鼓劲儿。等在街边弹到了深夜，没有了行人，我们便停下，开始聊天。
我们坐在地上，头上顶着满天星斗，吹着悠凉的夜风，特别的畅快。
我问许枫：“你不是最喜欢打鼓吗？为什么不买一套回来，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组合。”
许枫听了，显得很沮丧。他说：“我早打听过了，一套架子鼓最便宜的要上千元，好的要几千，我哪买得起啊！”
“你不是有工作吗？”我问。
许枫说：“这个工地上工资不是月结的，要工程完工才结，有时也不准时，所以我没钱！”
我又说：“那就等结了工资再买啊！”
许枫摇摇头说：“我也想，可是总得给家里寄点钱吧，所以，我还是买不起！”
我一听，忽而有些沉默了。我觉得他比我强，我一年到头都没给家里寄过几次钱。我陡然间觉得很惭愧。
也许是深夜，夜里的风吹得有点凉，如同我的心情。街上已经少有人来往，只剩下街灯的光亮，一片空洞和黯然。
沉默了许久，许枫突然说：“叶君，要不咱们去北京？”
“北京？”我一惊。
许枫说：“对，去北京的树村，那里是每一个乐手生长的地方。你应该听过吧？”
“当然听过！”我沉思了许久，才说：“如果要做音乐，去树村是最好的方式，不过，咱们先解决了路费再说吧。”
“呵呵。”许枫笑了，“这是现实问题。”
我也笑了：“要想在树村生存，除了音乐，还要有米饭。”
哈哈哈......
那一晚，我们几乎聊到了天亮。我们聊音乐，聊生活，聊那些在别人眼里可笑的梦想。
可是，最终，我们没能去树村，我们的梦想就葬送在那个夜色的谈话里。因为，许枫的家里有事，他不得不回去，我便和他分别了。等后来再见到他，已是一年之后。
【4】
一年后。秋天，清凉的细雨下得迷迷蒙蒙，风已经带着凉意，吹得人浑身冰冷。我背着吉他，站在街边唱着歌。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朝我望，还有人笑着说，“看，那个男孩，弹得不错哟。”
细雨带风，将整条街变成了一片朦胧的世界。我顶着风雨，任雨水湿透身子。天空一片暗沉，灰厚的云层，向周围低低地压下去，不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风，越来越大，吹得街边的小树，左摇右颤，发出呼呼的响声。我仍然唱着自己的歌，在歌声中品味生活里的一切酸甜苦辣。
我迎着风，迎着雨，唱得无比动情和投入：“我知道，成功没那么容易，需要坚持不懈傻傻的努力；我相信，成功没那么多秘密，只有自强不息才会有奇迹......”
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凄婉的歌声在风雨里回荡。
不知何时，我的面前，来了一个身影。他没有撑伞，淋着雨，静静地听我将歌唱完。
等吉他停了，他问：“叶君，还记得我吗？”
我好久才收起沉浸在音乐里的情绪，抬头看他，那一刻，我瞬间迷糊了双眼。
“许枫！”
我一把将吉他扔在地上，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叶君，我终于找到你了！”许枫也动容了。
我们分开身子后，就站在风雨里，静静看着彼此。似乎一切的话语都是多余，我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感受到相互的温暖、鼓励和安慰。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已没有了先前的悲凉与孤单，仿佛天空也清净了许多。
许久，许枫对我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鼓，可以和你组合了。”
我望着他，心里泛起激情：“好！正巧，前些天看见吉他大赛，我还没找到鼓手呢。”
“那么，我来给你伴奏！”
“当然！”
我们的掌心，紧紧地击在一起！
【5】
那年冬天，吉他大赛如期举行。我和许枫早早地去了演出场地。那晚的星星稀稀松松地散布在夜空，月亮很圆，也很明亮。演出的舞台，布置得色彩缤纷，观众席坐无虚席，一束束五颜六色的灯光摇着晃着，点缀着即将燃烧的夜。
在待演区，我最后一次给吉他调音，许枫在旁边站着，手里握着一直陪伴他的那幅老旧的鼓棒。我的演出排在第六个，在等待演出的时间里，我和许枫都没有说话。走道里，来来回回走动着许多像我们一样的乐手，他们都很沉默，脸上很少有笑容，也许都曾经历着我和许枫的故事。
等到主持人的报幕声响起，到了我演出时，我紧紧握着吉他，缓缓向舞台走去。许枫跟在我身后，我站在了话筒前，他坐在了不远处摆放架子鼓的角落里，我望了他一眼，他向我挥挥鼓棒，然后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我微微点头，然后站好，调整身姿。突然，一束银白的光照在我身上，接着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一刻，我心里特别激动，仿佛所有曾经承受过的苦涩，在这一刻看来，都无比值得。
我右手捏着拨片，轻轻地一个琶音过后，开始了吉他前奏，台下异常安静，我就在这片静静地等待中，开始了我的演唱。
“现实与梦想虽然有距离，我们也不会轻易的放弃，既然要经过不少狂风和暴雨，我们也不会选择逃避；前面的路就算一片迷离，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遇上的所有酸涩与委屈，我们学会用微笑代替......”
许枫的鼓点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中间的一段吉他独奏，他将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转调部分，他的鼓点，迎合我的歌声，将整首歌曲推向高潮，引起了全场轰动。我们的第一次组合，也是最后一次组合，完美无暇，那份默契，是往后再也没有别人所能代替的了。
最后一段副歌，我重复了三次，转了两次调，一次比一次高，如同将心里所有的悲喜在那一刻全释放了出来。许枫，一边打着鼓，也一边跟着我唱，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而且那悲怆的声音里，还含有一丝哽咽。当我微微回头，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掉下了压抑了很久的泪水。
我将所有的情感全融入了歌声里，用歌声诠释所有曾经经历的一切，那些在孤寂夜色里的苦涩与辛酸。强烈的吉他扫弦节奏，将我的歌声用力回荡在整个舞台上，升到空中，回荡在那个冬天温暖的夜空里。
“我知道，成功没那么容易，需要坚持不懈傻傻的努力；我相信，成功没那么多秘密，只有自强不息才会有奇迹......”
【6】
许枫！
嗯！
梦想是什么？
梦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做自己该做的事。
可是，生活太不容易了，我怕撑不下去！
谁的生活又容易呢？坚强点，一切靠自己！
嗯！我们还能再见吗？
不知道，随缘吧！
好，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