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专栏 | 牧心:我们这群“没出息”的人
【北方专栏】
主编:暖在北方 锦 烟花
策划:时光里的行者
版式设计:ETA
图源:堆糖
文:牧心
\\ 我们这群“没出息”的人 \\
——谨以此文献给优秀的70后中师生们
一群乡镇的70后,恍然如梦,已然在四五十岁里向老;一群中师原始低学历者,围墙和全日制(或许我们应可以是“985”或“211”)是失之交臂的遗恨:一群穷乡中小学教师,却琴棋书画,样样擅长;一群蜗居在家乡“坐井观天者”,被同龄和一批批后生代睥睨,尽管睥睨者当中不乏都市边缘的游荡者,不乏被迫归乡混日者;一群本该是良玉,却沦为了“丑石”的悲哀者,数十年在喧嚣的尘世默默地用真善美摆渡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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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祖国大地百废待兴,教育更是惨淡经营,荒芜凋敝,门可罗雀,尤其乡村师资薄弱,学生在文盲路上“前赴后继”。一批批文盲,何谈振兴民族?何况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文化浩劫。于是,党中央一面恢复高考,一面勠力复苏教育。但是,针对眼前复苏教育刻不容缓,师资严重短缺的困状,培养教师仅仅靠周期很长的师范类大专、本科院校还远远不够,需要一条快捷的路径来有效地补充师资的短缺。于是,“中师”这个名词应运而生。各市州设立一所中等师范学校,选拔招生初中毕业的优等生。先在各初中学校本校预选部分学生,预选上的这些学生六月份在本县城参加全国中专生考试,接着进行估分志愿填报。所有的中专里师范的招生量最大。农村家庭大多世代隶耕,几乎不了解眼前这些密密匝匝的学校是个什么情况,也几乎不明白中专对于一个人到底影响是什么,只听周围的人说,上了中专就是端了铁饭碗,摆脱了“二尺五”(铁锹)。老师就在那里分析、指导、劝勉。几番填报下来,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填报了师范。等成绩——等通知书——说不上欣喜,只是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欣喜的自然是父母,自家孩子三四年后就能稳定地工作,领取俸禄了,也算是改变了一点家庭的命运。
“金昌师范”,坐落于市区北段和农村马家崖比邻,和体校一条马路相隔。安静,干净。学校自八一年至2010年三十年间,先后培养了两千多学生,其中主要集中在70后这个年龄阶段。学校以“一专多能”的办学宗旨培养了一批批出色的教师。学校开设的课程虽然很浅,但非常丰富。主要内容和同级高中大致相似,增加了教学法、教育学、心理学、形式逻辑、书法等。根据班别音体美的课节不尽相同,音乐班音乐课安排明显较多,但并不意味着音乐就是专业,如此划分主要是根据特长生的专业,尽管普通生和他们统一要求。由于中师资质较低,人事部门认定中师的专业就是“普师”。师范的这种教学模式,成就了学生的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虽非样样精通,但也足以担当工作岗位上各种教育教学活动。
师范的的培养方向是乡村小学教师,因此,学生在渊博的学识上形成了短板,也可能是早期的理念和其他因素的制约。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生物老师兰老师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上师范是要学如何做老师,而不是学更多的知识。虽然这话略显偏颇,但也反映了“小学老师,小学水平”的观念和习成。学校的教育理念如此,职业的长期习成如此,无怪乎看得上师范的人,却看不上师范的文凭。
三年或四年培训后,师范生便几乎被定向分配到了全市十个乡镇小学、幼儿园、中学,开始了半生的教育生涯,亦有凤毛麟角者被保送了大学、转择他行业,亦有个别走了仕途,其他大量的人,三尺讲台就是半生“阵地”。被保送上大学的,人生和其他的大相径庭。有大学留校的教师王建光、石玉仁等;有回金昌当老师的陈学仕、陈兴顺等。中途转行者,不过多久,又是业内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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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一九九二年,我以578.5分,全校第四的成绩顺利得被师范录取。报到那一天,父亲替我背着行李,第一次来到金川,懵懵懂懂,而又十分好奇。第二天早上去食堂吃早餐,在同乡校友的推荐下,打了一份豆浆加油炸馍。第一次感觉上学如此幸福;中午,辣子炒肉加米饭,感觉这学校上对了!从这一天开始,在这是度过了四年的时光。在这儿,学会了“二甲”普通话;在这儿学会了识谱,知道了“宫商角徵羽”;在这儿,认识了自己,细胞里有一些偏向文艺,在这儿,注定了一个身份相伴一生——教师。
金昌师范,从九0级开始,学制四年,比往届多了一年。每级开设四个班:音乐美术、体育、民教(民办教师)。以艺术教育为切入点,并设文化课,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音乐班兼开舞蹈,学习基本的舞蹈动作,虽然每周两节,对我们普通生来说,实乃备受煎熬。第四年的十二月份,学生要对四年的艺术学习向全校做以汇报。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异彩纷呈。
虽然中师生的学历偏低,但学校教师的学历和水平却很高。我的班主任兼化学老师张宁生,师大毕业,严慈并容,循循善诱,一度化学成我的兴趣课;马彩霞,漂亮幽默的历史老师记忆力超群,什么时候都带着灿烂的笑容;袁方立,心理学老师,音色浑厚,博览群书。连擅长在课堂睡觉的“大仙”,心理学课上都精神抖擞,兴趣盎然;毛平,学者型教师,才艺出众,深受学生崇拜……
我们这些七0后,二十岁左右就走上了讲台,青葱,阳光,热血沸腾,和第一级弟子的年龄相差只有几岁。曾有街上的个体户或家长担忧这一个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后生不能胜任“教师”这神圣而又艰巨的使命。可谁料,正是这群年轻后生在今后的三十年里,撑起了乡镇教育,甚至整个教育的大半边天。中小学所有科目数理化史地生音体美,没有不能带,带不好的。虽然知识结构层次很低,但学习能力很强,因此不论是课堂还是其他事务,总能应对自如。不管是哪个乡镇,哪个学校,只要是中师生,没有几个不是学校的骨干的(遑论证书上的荣誉)。有资深的老教师倚老卖老:教书不如抓学生。乍一听,似乎有几分道理,毕竟得把学生抓在手里,不能像山野村夫放羊似的搞教学,但稍稍一琢磨,就发现这所谓的经验是片面的,也或许这位老教师没怎么受过专业的培训。
教师是一个专业的身份,需要专业知识和技能去影响、干预受教育者。有关教育学、心理学、教育心理学、学科教学法等等,不是引车卖浆者可以造次的。在那个人才匮乏、地方群体见识低下的年代,总有一些奇怪的“自信”,往往一些见识浅陋者喜欢掩饰自己的不堪,从而鲁莽地标榜自己。曾有人这样诋毁语文老师:只要会查字典,就能当语文老师。当然,这些人并不了解语文为何物,一个高语文素养的人该具备哪些知识和技能自己相关元素。没有掌握系统的语法知识不是合格的语文老师;不具备较强的文学鉴赏能力不是合格的语文老师;没有良好的审美情趣不是合格的语文老师;没有良好的人文情怀不是好的语文老师;没有良好的文笔更不是好的语文老师。同时,会查字典,仅仅是能认得生字,别无他用。况且在当下,连字典都可以不用查,百度就行。就语文老师对于字词而言,还需要了解文字学、训诂学的知识。事实上,学校里并非所有的教师受过较为专业的训练。
这些师范生们,就是在这样质疑和嫉妒圈里成就了一批批孩子。穷乡僻壤的孩子们,上学前的见识限于能麻溜地给牛羊戴上料袋,给它们增加营养;能帮着大人逮着家养的猪,抹了脖子过年;把马槽里的鸡蛋兴冲冲地递给妈妈。他们上学后才发现,世界这么大,山那边有自己想要的。一支支五颜六色的载着梦想的风筝慢慢升向高空,它们好似主人的一双眼睛,替主人瞭望着那个梦想存放的远方,有朝一日,待主人羽翼丰满,便一翅冲天,飞向那个地方。
这群老师用知识镀亮了乡村孩子们迷蒙的双眼,用真情鼓起了飞翔的信心和勇气。虽然他们只是启蒙老师,但他们在给每一个孩子心中播种了希望,并帮助他们让这希望发芽、开花。不用去统计数据,看到每一年八月的中专、高考榜就是证明;不必细问,看到每年在金色的九月从内到外,穿上一水崭新的服装,背起行囊,帅气而稚气未脱的身影就是欣喜,就是巨大丰收。纵然学子们就像“猴子掰包谷”那样认可称赞后面的更高的层次,而忘记前面的。这群老师也从不去邀功,不去沽名钓誉,只是一如既往地影响新的学子。
这群人,让校园生机蓬勃,生动活泼。他们能歌善舞、挥毫丹青,教室里、校园里飘荡着艺术的气息;能跑能跳,球场、田径场闪动着力量和美的光彩。不仅丰富了校园文化生活,而且影响了一些学生,成为了特长生,走上了艺术教育的路,有的直接走上了艺术之路。
金昌师范八五级有一人叫陈品文,音乐天赋很高,弹得一手好琴。毕业以后分配在本乡当中学老师。后来进修、转行,但他从来不曾放弃这份爱好。或许是遗传,或许是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他的儿子陈学弘从小就酷爱音乐,陈老师发现儿子在艺术上是个可造之材,就精心培养,教弹钢琴。2007年,在陈学弘学琴不到3年的时候,陈品文在《钢琴艺术》杂志上看到文化部艺术司即将在北京举办首届中国儿童钢琴艺术节,于是便给陈学弘报了名,顺便实现一家人到北京看看天安门的愿望。没想到陈学弘在比赛中表现亮眼,并获得大奖。在评委老师的帮助和引荐下,陈学弘留在了北京开始了真正的艺术之路。从2011年起,陈学弘在全国各地巡演100多场。受邀参加了中央电视台“金色的梦想—2012CCTV新春音乐会”、瑞士蒙特勒国际音乐节,并成功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在瑞士电视台、法国电视台、意大利电视台直播后引起强烈轰动。此后曾受波兰总理希德沃邀请举办“波兰之夜”音乐会;受邀在肖邦故居举办“肖邦故居独奏音乐会”。
陈老师虽然只是中师毕业,但他却培养了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学历到底能说明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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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境
这群引以为豪的“学霸”,早先端了“公家饭”的“干部”,却越混越“没出息”。
在中国近二十年来愈演愈烈的学历鄙视链中,这群七0后师范生再也没有了优越的光环,中师学历反而处处受到鄙视。随着大学的扩招乃至渐渐普及,他们成了学校中学历最低的群体。一些个大专、三本,甚至独立院校,都可以在中师面前叫嚣,扬威。评职也罢,提拔也罢,仅仅拥有中专学历的他们往往会处于尴尬劣势的地位。
为了不长期困于这僵局中,他们不得不走上在职进修之路,从专科到本科,重新走那些读高中的同学一步就迈过的路。九十年代到二00八年左右,是中师、中专生提高学历的热年。就金昌一年两次的自考,煞是成了中师“校友会”。考点上,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一样的寒暄:“报了几门啊?复习咋样?”这群中师生先后拿到了“西北师范大学”、“兰州大学”的文凭,但是依然被鄙视,原因只有一条:非全日制。有些大专再差,也是全日制。于是乎,各部门、各层级出摊的各种选拔人才的硬指标便是“全日制本科”,中师生无形中算不了人才。
他们本是最有资格炫耀初始学历的人,结果却是深受学历之苦,学历成了他们永远的痛。
学历之痛终身之痛,挥之不去,然而,旧痛未去,新痛蓦然又来。“未老却老;老而未老”。
“未老却老”。这群人到中年的七0后,算不得老,脑袋还能接受新生事物,还能插着耳机听听rap,但终究让面对的学生觉得都成大爷了。每一轮,面对的学生的年龄永远是不变的,变得是自己一截一截的添加,变得是激情与精力的递减,变得是一直在变着的“教育改革”。当学生看到自己的老师,并非自己喜欢的年轻帅气,穿着有个性,谈吐有二气的哥们,自然就心理上疏远了。相处时间长了,发现你百米那么慢,运动还多散步;对他们五花八门的世界,你总是摇头;同一个问题你能重复N遍还嫌不够;他们就想在课间追逐、喊叫,释放一下,你却上纲上线……如此,七0后老了!
作为基层教育工作者,要“与时俱进”,除了观念的时时更新外,更主要的是要一直保持“战神”的状态,精力充沛、战功常赫。偶有自习不能早到,一般都属于师德滑坡的危险信号。每学期各类笔记十多万字,三天两头各种表册、问卷调查、会议,加起来留给真正的教学时间恐怕是翻翻教案就上课,看看答案就讲题的局促。
这些姑且可以应对,难在“争创”评职的条件。论文花钱倒可以创造,课题研究数千人争先恐后,被淘汰实属常事;优质课名额寥若星辰,何况还指定;上级部门评定的优秀更是望洋兴叹,回首尘埃落定的条件,尚差许多,领导只是埋怨你不思进取,倚老卖老,大有一种“明日黄花”的悲哀袭上心头,在身心疲惫的憔悴里,闷声嗔怪:没出息!
他们也往往以自嘲的方式宣泄评职的郁闷和无奈。茶余饭后,张三调侃李四:“怎么最近没见你打篮球?”李四苦笑:“我打什么篮球,打饿了还得吃一碗牛肉面,弄不好还得加鸡蛋,可我中二的工资怎能顶得住啊?”
“老而未老”。为了长发少年狂,有人常常“夸”这群人年轻、能力了得;为了缓解人口结构失衡,不可混吃等休。“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当新鲜血液不能注入,浑浊的血液就得自我代谢新陈,甚至沸腾。他们中有不少人想离开岗位,另创天地。曾意气风发地盘算美好的未来时,却又发现原始学历、年龄的硬伤,加之担心貌似专业技术又有点业余的教书匠还会干点什么。形同《玩偶之家》里未出走的娜拉和《肖生克的救赎》中被“救赎”的老布一样焦虑。这群人便演绎着“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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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石
据不严谨统计,金昌的农村教育兴起到衰败约六十年光景。这白云苍狗的时节里,中师生和一定比例的民办教师奠定了稳实的基础。他们一路筚路蓝缕,从土墙茅檐到高楼暖舍,从“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他们是建设者,是见证者。他们是学校的一砖一瓦,是一层层坚实的铺路石。一只粉笔,勾勒了数万农村孩子美丽的梦想;两肩担当,让孩子们跳出了农门,迈向了广阔的世界。
薪火相传,衣钵相授。这群中师生帮助一批批年轻教师“入格”,“合格”,形成“风格”。“备讲改辅考”,每一个环节都真诚示范,抚带,交流,探讨,并肩作战。青出蓝而胜于蓝,一些年轻教师成为省市“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拔尖人才”、“十佳教师”,殊誉连连,而他们也开始两鬓斑白,眼角褶皱。
有人将教师喻为“人梯”, 这是这群人的伟大与高尚;有人也将教师喻为“蜡烛”,虽然他们并不情愿,但这群中师生极为相像。这群人混得江郎才尽、日暮穷途;混得人老珠黄,“骨干”而又未成骨干。或许坚韧和情怀是这群七0后中师生最后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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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几十年,望中犹记,薪火相传路。在那一片热土上,有披星戴月的勤奋,虔诚谦逊的求教,夺魁折桂的欣喜……在那一片热土上,无数学子不再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扛上犁耙走向田野,而是走向了都市,读书,生活。也有的回本乡做了同行,甚至同事。他们都是家乡的希望,是我们这群人的希望。
约二00五年开始,农村学校整合资源,撤点并校。农村学生向城市学校蜂拥而入,这群中师生也跟着沾了光,来到了城镇,变成了“城里老师”。他们欣喜的并非身份的改变,而是可以每天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孩子,白天再忙,晚上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中,一家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凋敝下来的乡镇学校,大多只剩有几十来个学生。这些学生皆因家庭条件较差,父母无法在城里谋生,只能继续让孩子在本乡读书。个别教师留下来守护着这群学生,其中便有七0后中师生。让他们聊以自慰的是,可以多挣每月几百块的乡村补助和评职政策的倾向。
金昌师范九五级的张寿礼就是一直守护在红山窑中学的一名七0后。好学勤奋,喜欢画画、计算机、运动。如今“身兼数职”,在那个只有几个学生的学校大放余热,忙得不亦乐乎。偶有闲暇,面对门庭冷落的校园,群鸽安详栖息的教学楼,他总是感慨万千。
二000年,金昌师范招生了最后一级学生。在看中学历的时代,他们中部分上了学校办的大专班,世事难料,他们反倒没被分配,而中师的却被分配了。二0一0年,金师改弦更张了,先后变换了名字——职业技术学校、理工中专;“一专多能”的牌子也随着拆除的墙壁消失在历史的风尘中。唯一个个“没出息”的中师生混迹于频频改革却依然落后的偏远区域的教育中。他们的把余生的前途寄托在“僧多粥少”的高级职称上,以此慰藉曾经“学霸”的尊严,以此添补些许生活之用。他们亦渺茫地期盼年轻阳光、学历高端、学识渊博的新生大军接过衣钵,革故鼎新,让地方教育阔步向更高更远处迈近;让家乡的孩子受先进的文化和理念洗礼,沐浴,向更高的巅峰攀登,向更远的天空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