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啼笑皆非（新人文小品小说）
活鱼的价格上涨了许多，但杀好去内脏的鱼反而便宜不少，还可以半个时辰送到家。
候潮门外陈楚娘的黄花鱼价格最高，买的人却最多。
有个来买鱼的小伙计对陈楚娘说：“钱塘门外宋五嫂长得比你白嫩，烧得一手好鱼羹，你的鱼凭什么卖得比她的鱼羹还贵？”
陈楚娘一手叉腰一手挥着刀说：“放你娘的狗屁！她是你那门子嫂子？老娘不卖鱼给她，她剁了你给皇上做鱼羹？”
后面的客人拉过小伙计说：“后生家晓得甚么事！陈楚娘卖的不是鱼，卖的是运气。”
原来，十天前，陈楚娘收拾鱼时，一块石头样的东西从鱼肚中掉了下来。她在水中洗了洗，竟是个不大不小的玉孩儿。
那玉孩儿雪白如脂，三寸长左右，制作得极为精致，可惜从头部到腹部，有一条细墨点直洒而下，而玉孩儿攒眉蹙额，一副悲泣的样子。
陈楚娘觉得玉孩儿哭啼啼的，不喜庆，就卖给了提篮小贩晖哥，倒也超过了卖十日鱼的收入。
陈楚娘鱼铺的鱼肚里藏有玉器的消息也传开了。
没过两天，清河坊古董铺崔老板来到鱼肆，对陈楚娘说：“前几天你是不是在鱼肚里掏出个玉孩儿？”
陈楚娘说：“早被小贩晖哥买走了。”
崔老板说：“这我知道，他又卖给了我。这个原本有一对儿，还有一个笑嘻嘻的玉孩儿，不知见过没有？”
陈楚娘说：“你如何知道还有个笑嘻嘻的？”
崔老板说：“说来话长。玉孩儿是我兄弟崔待诏雕的，只因未刻之玉中间有一条黑色瑕疵，碾玉匠都说是废物，独有我表兄别具匠心，先雕出个哭孩儿，又另用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雕了个书生模样的玉孩儿，手持毛笔向前挥洒，放在一处，哭孩儿身上的黑点恰如他甩出去的墨汁一般。所以，他倒开口大笑，两个玉孩儿竟凑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陈楚娘说：“怪道人说有哭有笑才是戏，早知是这样，我不卖给晖哥了，说不定哪天又碰到了笑孩儿。”
崔老板说：“正是这话，若是一对儿，价值连城，我高价收买。到时你可以盘下宋五嫂的鱼羹店，不必整天风吹日晒一身腥味了。”
陈楚娘满脸堆笑道：“崔老板真会说笑。”
清河郡王张俊喜欢玉器，经常去清河坊一带古董铺逛。那日，到了崔老板的店，一眼就看见了架上的玉孩儿，忙问：“你这是从哪里搞到的？”崔老板如此这般地说了。
张俊说：“当初咸安郡王要令弟刻了个南海观音讨好官家，我便让他刻出一对玉孩儿献上。官家得到后，更加欢喜，观音赐予了贵妃，玉孩儿倒常放在案头，外出也随身携带。没承想去快活台游玩时，不小心双双掉入水中，百般捞摸不着，甚是烦恼。如今既被你寻得，若私自藏匿，祸事不小。”
崔老板听了直咋舌，慌忙小心翼翼地将玉孩儿奉上，战战兢兢地说：“可惜只收得这个哭的，笑的不知在哪里？”
张俊说：“有一必有二，你须得留心。”
高宗临幸清河郡王第，见场面盛大，说：“虽是太奢华过费了！难得卿一片诚心。”又见进奉盘盒中有各种宝器、古器、汝窑、书画等，不住地欣赏。张俊说：“这些与宫中的相比，小巫见大巫。独有一件不在清单上，非同一般，却是微臣恭请陛下的原因——”说着，呈上一个盒子。高宗打开一看，正是玉孩儿，翻过来，下面果有“崔宁造”字样，又翻盒子，张俊知是找笑孩儿，便说：“如今只寻得这一件，另一件还在找。”
高宗道：“朕有无数玉器，独爱卿送的这套，似悲却喜，相互陪衬，极为别致。自从十年前掉落水中，朕一直闷闷不乐。如今国势维艰，万民悲泣，如同这个哭孩儿。如果再找到那个笑孩儿，便是国家转悲为喜之兆。”
张俊说：“这是小玩意儿，陛下自己开心就好，搭上国运，玉孩儿承受不起。”
旁边一个侍臣说：“古有千金市马，陛下重赏这几个找到哭孩儿的，世人尽知，不愁不把天下鱼肚翻个遍，早晚可以发现笑孩儿。”
高宗听了龙心大悦，即下旨着崔老板、晖哥补校尉，陈楚娘封孺人，张俊更是厚厚加赏。
自那以后，鱼铺的生意更火了。每日鱼船还没靠岸，就有许多人等候着。鱼一来，都抢个大腹鼓的买，买了便忙不迭地开膛剖肚找玉孩儿，有好事的编成歌谣传唱：
东风南起打斜来，
好个白嫩小玉孩。
后生娘子家没要嘻嘻笑，
谁知恩赏哭里来。
东风南起打斜来，
好个白嫩小玉孩。
后生娘子家没要偷偷哭，
更有恩赏笑里来。
眼看着湖里的鱼越打越少、越打越小，小到鱼腹里都不可能容下玉孩儿，市人仍不罢休。
宋五嫂的鱼羹店里，食客抱怨鱼羹不如过去鲜美。宋五嫂说：“巧妇难为无米炊。有本事的找陈楚娘买条大鱼来，我保管做得鱼鲜羹美。”
内中一个太学生说：“汴上已亡金等子，临安空赏玉孩儿。只怕笑找不来，哭的日子尽有。”
另一个老成的说：“莫要妄议！世间何处无鱼羹饭？你我不如同去听书解闷。”
说书的正在讲取经故事，说的是陕西富翁之妻孟氏与春柳合谋将前妻孩儿推落水中，料定必死无疑。三藏法师僧行七人，赴富商斋筵。法师说：“今日喝酒，心内只想吃鱼羹。小鱼不吃，须要一百斤大鱼，方可充食。”
下面听书的便喊：鱼——，和尚如何要吃鱼？说书的不慌不忙道：“诸位稍安勿燥，待在下慢慢道来——”
一个小伙计拿着托盘，口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银子收过，说书的又接着说：
仆人寻到渔父船家，买到一头大鱼，约重百斤。富翁问法师：“怎样料理？”法师说：“给我一把刀，我自处理。” 富翁取刀递给法师。
众人又喊：鱼——，和尚如何杀生？说书的慢慢说：
法师道：“此鱼前日吞却富翁孩儿，现在鱼肚中没死。”众人闻语，围过来看。只见法师挥刀一劈，鱼身分作两段。里面跳出个孩儿，叫：“有肥枣么？与我洗头。”富翁抱住孩儿，惊喜万分，合掌拜谢法师：“今日不得法师到此，我父子再见不着面！”法师放下刀说：“这条鱼送归东土，在僧院里建往生塔，另仿其形，制作木鱼，做法事时，将搥打肚。”
众人意犹未尽，都问：“那孩儿从鱼肚里是悲是喜？”
说书的道：“出来是喜，进去是悲。无喜无悲，啼笑皆非。”
众人齐声喝采：吁——，好个啼笑皆非！
再后来，玉器店里都有笑玉孩儿售买，表情大同小异，仿佛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
据传当日朝廷悬赏笑玉孩儿，久觅不得，有个奸猾的碾玉匠便伪造了一个，向朝廷邀赏。皇上仔细端详那个赝品，虽然笑容可掬，毛笔刻得粗细不均，玉质更如白蜡一般，不由地怒骂道：“呸，什么东西，简直是个银样蜡枪头！”遂下旨斩了欺君诳上的匠人。
——此事未见记载，不知真伪，一脸笑笑生的玉孩儿却流行开来了，毕竟笑模样比较讨喜。只是没有哭孩儿的搭配，不知他喜从何来，看上去笑得有点傻、有点假。
2021年1月18日于奇子轩
本篇素材如下：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高宗尝宴大臣，见张循王俊持一扇，有玉孩儿扇坠，上识是十年前往四明，误坠于水，屡寻不获。乃询于张循王，对曰：“臣于清河坊铺家买得。”召问铺家，云：“得于提篮人。”复遣根问，回奏云：“于候潮门外陈宅厨娘处买得。”又遣问厨娘，云：“破黄花鱼腹得之。”奏闻，上大悦，以为失物复还之兆。铺家及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循王赏赐甚厚。（此事又见《宋稗类钞》等书）
周玄玮《泾林续记》：无锡华虹山家藏古玩玉器甚多，偶有卖古董者至，出数种求售。中有玉孩儿一，其白如脂，长可五寸许，但从首至腹，俱有细墨点直洒而下，制造甚工，而攒眉蹙额作悲啼态，见者恶其不祥，鲜有市者。华独谛玩不去手，因询所值，以三金对，华即如数与之，喜形于色。卖者问市此安用，华微笑不言。固诘其故，乃命童于书房持一玉儿来，与之相比，形体颇肖，但先所得者，手持笔作挥洒状，开口而笑，此则若因黑污而泣耳。玉工真巧手哉。
另外，篇中其他人物、故事、词句，间有改自前人者，如崔待诏见《碾玉观音》；“东风南起打斜来”歌谣据冯梦龙编《山歌·笑》；“世间何处无鱼羹饭”为王安石语，见《言行龟鉴》；宋五嫂鱼羹，《武林旧事》等书多有记载；张府大宴亦见《武林旧事》卷九《高宗幸张府节次略》；王士祯《分甘余话》卷四记其“偶读《宣和旧事》，作二绝句云：……汴上已亡金等子，临安空赏玉孩儿。宋时禁中有金等子、玉等子。”（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三则记其从伯文玉尝有咏宋高宗一绝云“千金空买玉孩儿”）；木鱼故事见《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肥枣”一句出自《朴通事谚解》引《西游记平话》。
关于宋高宗，《菽园杂记》卷十三有一段议论：“宋与金人和议，天下后世专罪秦桧。予尝观之，桧之罪固无所逃，而推原其本，实由高宗怀苟安自全之心，无雪耻复仇之志……近游报恩寺，后山顶有平旷处，云是高宗快活台遗址。又如西湖吃宋五嫂鱼羹之类，则当时以天下为乐，而君父之仇置之度外矣。和议之罪，可独归之桧哉？”本篇叙事略带倾向，大致不出此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