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福柯
“刺客”福柯
文/汪炜
他大概非常乐于置身于种种危险的境地。听他素未谋面的朋友布朗肖讲,他总是独自一人,暗中行动。我好像明白他的这种孤僻。那么小心翼翼,无非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份不要在现场暴露。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不出一点点声响,只留下少许目光的交换,好似一个戴着面具的哑剧演员——我们都还记得,他曾把一个游牧哲学家的思想,热情地赞颂为一座剧场;他也像极了1772年冬天的卢梭,那时,沉默和窒息占据了身体与灵魂的每一寸边界,一座危险的写作迷宫的大门,终向作者敞开。至少他相信并且懂得,这就是让-雅克(即卢梭---小编注)痛苦的根源。纵然当沉默变得不再可能,他不得不出声讲话的时候,他也从未放弃过这番努力,“阿佩尔”这个假名不就被他借来,用于擦除自己残留在磁道上的颗粒吗?
“刺客的时节”
他感到有些尴尬。他发现这仍然是一项徒劳无益的、无法完成的任务。他的文字和真相已在他开口的那一刻败坏了。他可能还是他自己,却不得不说着一个克里特岛人的话(西元前6世纪,克里特哲学家埃庇米尼得斯[Epimenides]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所有克里特人都说谎。”这是一个说谎者悖论,如果埃庇米尼得斯所言为真,但这跟先前假设此言为真相矛盾;又假设此言为假,那么也就是说不是所有克里特人都说谎,自己也是克里特人的埃庇米尼得斯就不一定是在说谎,就是说这句话可能是真的,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又会产生矛盾。----小编注);这声音很快将他的自我撕裂,抛向公众,如同一股“语言的逆浪”撞上黑暗的礁石,爆裂开来。那个装扮成尼采的克洛索夫斯基,带着他不断增殖的“复写经验”,正式登场。危险再次回来了。回来的是另一种危险,既是死亡,也是复活。这是一场谋杀与被谋杀的刺客游戏,或用他自己的说法:作为“沉默游戏”的刺杀。
还有另一种声音,响亮而清晰,在这里不再占有一席之地。它不过是一种偶然的、脆弱的恩赐,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强大。凭着这确证存在的声音,从笛卡尔到黑格尔的整个思想,建立起它们在世俗世界和生活中的权威,一种姗姗来迟的荣耀。19世纪的大学教育为它加冕,第一次站上课堂讲台的哲学家为它布道,那先知般的哲学谕令成为这种声音的化身。
在一位来自德国的思想大师的“语言之家”中,我们仿佛还依稀听得到这声音的回响,这使得我们想把这位大师与他区分开来,无论他临终前声称,自己年轻时读过多少遍《存在与时间》,做过多少本读书笔记。他的另一位朋友保罗·维尼(P. Veyne)倒是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无疑更接近于蒙田的想法——“我们没有任何通达存在的道路”。我想,维尼的意思是说,他仍然身处于一种尚未分化的、法国式的怀疑主义传统。这怀疑主义与古希腊人的趣味其实没太大关系,也完全不能被还原为笛卡尔那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方法”。
于是,谋杀必须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进行,选择一个连我们呼吸的最切近的空气都需要被提防的时刻,一个哲学家的嗓音开始变得沉闷而压抑的时刻,一个德勒兹所说的“打结巴”的时刻,一个兰波笔下的“刺客的时节”。亨利·米勒说,正是在这样一个时节,历史丧失了它原本的含义,末世论的允诺则迸发出来,“好像一个崭新的、骇人的黄昏一般,落在了人的意识之上。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这险境的边缘处,我们才可能意识到,传授给我们的一切都是错的”。
纵然这一切只是你取悦我们的假象,我们却由此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和快意。在那语言的黑夜,我们用你的神迹来肯定你,我们掏出有毒的匕首刺向你。要么闭嘴,反正你讲的全是谎言。要么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去重新说话。卢梭的两难在他这里合二为一。带着在瑞典生活时期所积累下来的对于“言说”的挫败与不信任感,他闭上了自己的嘴巴,拾起笔杆,向着那“白色的矩形身躯”刺去。“正是在无法言说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写作的秘密的、艰难的、有些危险的魔力。”他有时也把这凶器称为“手术刀”。他承认这个略显矫情的比喻,多少受到了父亲的影响,一个外科医生留给孩子的深刻记忆。因此,他习惯于形容自己的刺杀是“温柔的”、“冷静的”、“像天鹅绒一般”,而并非人们责怪他的那种“恶意”与“凶狠”。
刺杀具有梦的运作机制。宾斯万格(L. Binswanger)的书让他参透了梦的玄机:梦不是睡眠的“共谋”。梦不是因为睡眠的降临才得以显露,而是梦的显露让睡眠成为了无眠。“梦以麦克白的方式刺杀睡眠”。十年后,他发现了像梦一般的“外部经验”的写作。“我说话”的这句魔咒变幻为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身躯,将“我存在”推向岌岌可危的悬崖边。有限的话语开始坠落、消散,那个陈述和判断的说话者慢慢变成僵硬的尸体。无限的语言则开始繁殖、凝聚,密度加大,变得愈加晦暗而厚重,它不再是那最切近的、轻盈的空气,那不可见的透明性,而是具有自身样貌和法则的“风景”。难怪他说:“语言始于死亡”。写作则像一叶孤舟,在将死亡与真理相隔的大海上游荡,在这两者间传递消息。
写作和梦在他那里具有天然的亲缘关系。如果说,梦给予睡眠以意义,“梦让睡眠在死亡的光线下苏醒”,那么,正是写作让死亡与真理不再相隔。这是一次远航,美丽而危险,既把我们与死亡暂时分离,也将真理赐予我们。至少在写作的时候,将真理赐予我们!
双重谋杀
不,这里没有偷换概念。的确,他赞同罗兰·巴特的那个著名区分:作家(écrivain)/写家(écrivant),他也坚定地将自己划归为后者。然而,对他来说,所有真正的写作活动不都是一种无用的“虚构”吗?“除了虚构作品外,我什么都没写过”。不是情节,不是动作线,不是主题,不是冲突,也不是最高任务,总之,不是任何没有间隙和省略的事物,也不是通过它可以让我们思及其反面的语言抽象。虚构是一种“刺杀”的技术,经由它,我们在死亡与真理之间建立起互动的关联;虚构是一种话语的谵妄,它总是企图穷尽那永远无法穷尽的语言,就像阵阵发作的痉挛,渗透于文字的每一根血脉。
难道哲学不是在用概念的“人物”和“形象”进行虚构吗?难道哲学家不是在用我们的日常话语工具,从事着一项天生就充满悖论与风险的事业吗,而文学则不断为这种话语提供“漂移的能指”?难道他的写作快感与萨德的喋喋不休、阿尔托的肉体折磨、布朗肖的“腐败的外部”不是共同处在那作者意识的边缘吗?难道他对于疯癫的探问不是出于一种本质上的、被封闭太久的哲学趣味吗?疯子的胡言乱语既逃离我们那高度制度化的社会系统,又在排斥它的话语秩序中,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占据着空间,这难道不是因为它以一种象征的形式道出了真相吗,这真相总是趁着守卫疏忽的时候偷偷溜出不见天日的牢房,又被重新逮捕归案?说到底,无论是理论书写,还是文学创作,难道不都是要刺入我们的时代与文化的话语体系中,并对这种实践本身和这体系进行“问题化”的尝试吗?
神秘的谋杀!它至少具有两个相互交织的层面。刺客因而肩负着一种双重的谋杀任务。它显得愈发危险。这任务不是我们能够奢望做到的,但简单地谈论几句总是可以的。人们其实已经就此谈过太多太多了。
第一个层面据说源自尼采的锤子。“上帝之死”不是一桩单纯的谋杀。如果是“人”将上帝“谋杀”,那么与此同时,他也毁灭了自身。“因为有限的人与无限无法分离,他既是对无限性的否定,也是无限性的信使。正是在人之死中,上帝之死才得以完成。”在这个意义上,“超人”的降临就不是一种超越人类的、达至某种更高神性的人的到来,恰恰相反,“超人”意味着人不再是上帝在尘世的化身,不再是什么“道成肉身”,总之,不再与天国有任何瓜葛。“超人”将不再按照上帝的启示和话语来理解自己,不再以有限妄图无限。
他刻薄地说,自己“在死尸身上工作”,他的“写作”不是用来谋杀别人,而只是揭示那已经成真的死亡,以此去发掘它的真相。可是,不正是他的宣判才促成了“人”的死亡吗?只有到了被讲出的那一天,真相才能成为真相。只有在他宣布“人之死”的那一刻,“人”才真正死去。没有尸检报告的身体只是一具恰好摆放在停尸间的人体;主治医师写在纸上的判语才构成死亡的确证事实;在那个小孩喊出声之前,国王的新装的确就穿在他自己的身上——我不觉得这是一则多么可笑的寓言。
这宣判显然也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那个“大写”主体的头顶,一旦丧失了这个绝对基础的保障,知识和真理的确定性将变得摇摇欲坠。不过,人文科学却并未遭受灭顶之灾,而只是改变了自己的范式或视阈。它们不再探讨“人”。没错,不再探讨“人”!它们确实在探讨人的各种属性,包括政治、语言、意识、道德、欲望、历史等等,然而这一切都距离人的“本质”太过遥远。
哲学也不能在这场动荡中置身事外。它有什么权利可以这样呢?大学讲台上的故作高深和对“起源”的偏执絮叨只是一堆老生常谈的废话,除了让我们增加几个空洞术语的词源学知识,懂得一点点抽象的、看似深刻的诡辩技巧外,究竟给这门学科和我们自身的生活带来多少新的意义呢?在给康吉莱姆的那本名著所撰写的导言结尾,他向我们展望了这样一种新哲学,它关乎的是概念本身的生成,而不是感知、意识和主体。它容许异端、差错和病态。它因为只以自身的语言和自行展开的历史为对象而具有无限可能。
“所有的人文科学,一旦指涉人的意识,一旦将人作为主体,那么这些学科就是不确定的和心理主义的”。而失去主体和古典自然主义保障的哲学也不再是理性和真理的法官,它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再用笛卡尔的“哲学之树”来进行衡量。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看来,即便是德里达对他的批评,也仍然没能逃离一个基本的假设:一切知识和真理最终都可以用哲学的话语来表述。这哲学很像马拉美讽刺过的那种“万能报道”,它产生自一种陈旧而笨拙的教学术,还有与之相应的思维体操训练。
第二个层面关乎他自己的写作经验,我们其实一直都在挑动这个问题。现在,问题似乎更加明确:写作之于他就是为了撕掉自己的面孔,为了“不再有面孔”,为了用那根笔杆去刺杀所有的生命、实体、存在,乃至肉身,为了将自己藏匿在那“白色的矩形”背后。“作者之死”,这仍然属于“人之死”所引发的后续效应。它意味着真正的差异和变化被引入开放性的写作空间。“我”的话语不再存在,它现在只是一把可以伸缩变化的卷尺,用以测量“我”与一切非我族类之间的差距。写作因而就是一个“间隔与差异的体系”自动建构的过程。
所以,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点与归宿。它带来一种纯粹的必然性,因而也是一种无上的自由。这自由与必然对每一个希求真理的知识分子来说,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写作不是为了让自己获得不朽的生命,不是为了把自己的存在化为那刻在纪念碑上的名字,而是一个不断关切真理的漫长旅程。毕竟,真正让我们战胜死亡的不是生命,不是不朽(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而是真理!
知识分子与真理
对真理女神,我们得像提防美杜莎那样来提防着她。
“真理是最深刻的谎言”、“没有真理,只有解释”,他时常引用尼采的这些名言。我们真正要关切的不是那个“是什么”(ti esti)的真理,而是进行区分和排斥的真理;不是那个躲藏在背后的、有待“揭开”的真理,而是那最切近的不可见性。我们的老花眼让我们的目光聚焦于远方和星空,却对我们身边的东西视而不见,可正是通过它们,我们才得以看到其他事物。真理的问题不在于去发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而在于去找出“真理游戏”的那些规则,它们决定了我们就事物所说的哪些话可以获准进入“是真?是假?”的问答游戏环节。真理就是这游戏。“真理是真理的制度”。知识分子通过写作所要努力探寻的,正是那多种多样的“制度”。
不难想象,如果一个试图在政治科学领域有所斩获的知识分子向他求教,他大概会这么建议:“政治问题不在于批判意识形态的内容(与科学相关),不在于尽量使其科学实践伴随着一种正当的意识形态,而在于去弄清楚,是否可能构造一种新的真理政治。问题不在于改变人们的意识,而在于改变真理生产的政治的、经济的、机构的制度。问题不在于让真理逃离任何权力体系(这只是幻想,因为真理自身就是权力),而在于让真理的权力从霸权性的形式(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中脱离出来。政治问题无关乎错误、幻想、异化或者意识形态。政治问题就是真理问题。”
与此相关却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在探寻真理的途中,知识分子需要保证自身是一个合法的认识主体乃至伦理主体。“说出真理”(parresia)乃是一个艰难的、复杂的、无止境的劳作过程,它尤其离不开自身对自身的种种修习(askesis)。“写作”便是这种技艺之一。对于各种笛卡尔主义者来说,这似乎不构成一个问题,因为那一拍脑袋就得出的牢不可破的明证性,便是保证我们直接进入真理的可靠门户。而对于这位关注“真理游戏”的知识分子来说,对于这位誓言要通过写作“不断地把自身分离出自身”的作者来说,一种严苛而漫长的主体化劳作才是通向真理道路中的可靠旅伴。那正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所要努力说出并实践的古老真理。这真理扑灭了那燃烧了几个世纪的禁欲理想的熊熊火焰,解除了我们所熟知和公认的法则的王位,它使得那些哥特式的、超越历史的公设轰然倒塌。他带着真理的勇气,用不懈的写作实践(它说出了关于它自己的真理)在生命的尽头为一位刺客的生涯作出了最后的注脚:“在那把我的存在与死亡分开的间隔中,在那真理的展开中,我用写作将这存在消解,或许,也将它带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