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岁上海阿婆被录用!《忘不了餐厅》真实版,阿尔茨海默症老人做餐厅服务员

遗忘与记忆是这家餐厅的主题。
88岁的俞瑞霞看见客人坐定,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提着洗手液,缓步上前。客人伸出双手候着洗手液,她却举起茶壶,准备往他手里倒水。身后的志愿者赶忙扶住,避免了一次小误会。
点菜记不住菜名、上菜速度慢,还会上错菜,是这家餐厅服务员可能出现的状况。但没有客人会抱怨。
这是高分综艺《忘不了餐厅》的线下实体店。过去两年,《忘不了餐厅》聚焦认知障碍群体,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组成“忘不了家族”,在餐厅中当服务员,帮助顾客点菜、上菜。餐厅的拍摄原址在徐汇区永嘉庭,现在这里成了忘不了茶餐厅。摄像机撤去,老人服务模式被延续下来。
餐厅原定于去年9月底开张,但因疫情数次延误装修进度,认知障碍老人的招募也一推再推。直至今年1月25日,餐厅才正式开业。老人的服务时间定于工作日11时至14时,上岗前,专业医疗团队对他们进行了全方位的评估,现场还配有志愿者。
今年初开始,记者先后多次探店,记录下了阿尔茨海默症老人对抗遗忘的几个瞬间。
【别忘记我】
10时50分许,女儿张莺搀着俞瑞霞到了餐厅。她为母亲套上粉红围裙,梳理了头发,又在她胸前别上名牌。每天,餐厅里的年轻同事都会向老人自我介绍,周而复始。虽然见了一次又一次,但老人们总是忘记。
张莺又问了一遍:“你还记得一会儿的流程吗?”“倒水,摆餐具,点菜。”俞瑞霞答。餐厅菜单正在优化,“这两天点菜都要通过二维码。”一旁的志愿者提醒。

▲俞瑞霞(左)和女儿张莺。

“叮!”厨师按响铃铛,俞瑞霞站起身走到传菜口。“大厅4号桌。”厨师、店员、志愿者,总共提醒了三遍。接下餐盘,俞瑞霞循着大厅桌子挨个数过去,1,2,3,4,挪到4号桌。菜上桌后,她反复确认了菜名,用指甲在流水单上划了道线。做完记号,她嘱咐了一句“慢慢吃”,满脸堆笑。这一套餐厅的标准服务流程,她比年轻同事多用了两倍时间。
在张莺的鼓励下,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俞瑞霞,一次次重复倒水、点菜、上菜这一套动作。

▲俞瑞霞(右二)在餐厅当服务员。郑子愚摄

这是他们对抗遗忘的方式。
茶餐厅的墙壁被漆成粉色,贴满了老人与顾客的合影,就连餐盘也画上了老人的笑脸。“FORGOT ME NOT”(别忘记我)的字样几乎随处可见。服务员提醒进门的顾客,用于点餐的平板电脑里,可以播放综艺片段、了解什么是阿尔茨海默症。
这都在提醒,遗忘与记忆是这家餐厅的主题。

俞瑞霞年轻时做过教师,在皮麂厂里担任车间主任,退休之后被返聘,负责采购,“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我妈一百样都能买到,社交能力很强。”

担心年迈的母亲独居,张莺兄妹四人轮流把母亲接到家里照顾。可在10年前,母亲状态隐约起了变化。一次,张莺和儿子、媳妇聊天,俞瑞霞竟然吃醋了:“你们排挤我。”母亲嘴里冷不丁蹦出伤人话,过后又矢口否认,这让张莺难受极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俞瑞霞告诉张莺,自己不敢去超市,因为去超市感觉做了“贼骨头”。

“这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征兆,只是当时不懂。”2016年,俞瑞霞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辗转三家医院最终确诊。去年年底,她甚至想不起来快退休的小儿子早就结了婚。
被病症吞噬的记忆越来越多。张莺记得母女间的一段对话。“饭吃过了吗?”“吃过了。”稀松平常的问句,俞瑞霞在一小时内重复了几十遍。张莺没压制住情绪,发了火。
可就在这时,俞瑞霞似乎瞬间“清醒”了:“我什么时候烦过你?你是在嫌弃我吗?”
“听到母亲的话,我像被鞭子抽在身上一样。”张莺回忆起那段对话时说。
母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后的一年,张莺时常浑身无力,最严重时连床都下不了。检查后,她才知道自己出现了严重的焦虑症状。她偶尔也向母亲吐露心声:“妈,你什么都可以忘记,但请别忘记我们。”
像俞瑞霞这样的老人并不少。
这是严肃却又避无可避的社会现状:目前,中国60岁及以上人群中,有3877万轻度认知障碍患者,其中阿尔茨海默症患者983万。伴随着大脑功能退化,他们可能会逐渐丧失记忆、自理能力,甚至丧失情感。放眼全球,仅阿尔茨海默症所造成的经济负担已经高达全球GDP的1%。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科主任李霞说,阿尔茨海默症防治是一场与寿命的“赛跑”。当下,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无法治愈的老年病,减缓发病速度也意味着老人受折磨的时间变短、发展成重症的概率变低、生活质量提高,社会资源耗费也大幅减低。
张莺发现,那些仍在干力所能及家务的老人,状态都不错;像自己母亲那样,一点事情不做的,记忆力反倒每况愈下。看到忘不了茶餐厅的招募信息后,她给母亲报了名,试试看。
认知障碍老人上岗前,需要先在家属陪同下面试。俞瑞霞已88岁高龄,但评估团队认为,她非常适合来餐厅服务,以减缓认知能力的退化。
餐厅开业了,张莺带着母亲,前前后后来了3次。前两次结束后,母亲什么都回忆不起来。这天,张莺随口问了句,俞瑞霞脱口而出:“我要去端盘子。”
【踏出一步】
张孝敏也被认知障碍困住了。年后的一个周四,餐厅不忙,他做完手头工作,坐着休息。他女儿张女士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回复电子邮件。忘不了茶餐厅的工作,需要家属全程陪护。好在,餐厅周到地保护老人,反倒让张女士和张莺这样的家属有了喘息的机会。
张孝敏热爱自驾游。退休时,他和女儿约定,每年长途、短途自驾各一次。两人先后去了贵州、云南、广西,还去了美国、德国。女儿导航,他开车,两人配合默契。
“2017年先去了藏北,再带他去美国。他本来反应力很敏捷,但突然发现,按照我们原来的节奏,他反应慢了。”张女士说。
张女士从事医药行业,敏感地觉察到了老爸身上的细微变化。她把父亲骗到医院,发现是因多发性腔梗引起的记忆缺失。担心老爸自驾不安全,她干脆把车子卖掉了。
一旁的张孝敏从怀里掏出绿色的驾照,摊开给大家展示后,又合起来装回衣服内袋。驾照的有效期截至2020年5月21日。“喜欢的东西就要放在身上。”尽管再也无法自驾,但他仍把驾照藏在身上。
通常,人们把认知障碍等同于阿尔茨海默症,但实际上,造成认知障碍的病因远比人们想的复杂。近日,国际医学期刊《柳叶刀·公共卫生》在线发表了一项关于中国60岁以上人群的痴呆症研究。研究发现,中国60岁及以上人群中有痴呆患者超1500万人,其中,阿尔茨海默症患者983万人,血管性痴呆患者392万人,其他痴呆患者132万人。
调查显示,每3秒全球就会有一个老人被认知障碍类病症选中。
“(多发性腔梗引起记忆缺失)这不可逆,比阿尔茨海默症更可怕。”张女士不愿意多谈疾病本身。“这样的老人没有很好的药物治疗,都只是辅助用药。”
“无药可救”,只能以辅助手段延缓病情,这是目前能确定的结论。
“疫情让老爸的状况变得更差了,以前他从事销售工作,很外向的。”张女士分析,由于疫情期间不便出门,老爸的社交活动量急剧下降,使得认知障碍的症状愈加明显。“认知障碍不单是生理的原因,还有情绪的问题,他有时情绪不好,会跟我妈不开心。”认知障碍让张孝敏的记忆力衰退。有时是找钥匙,有时忘记已经吃过早饭。一次,女儿连续出差两周,回家就发现,老爸的记忆又变差了。
张女士积极向外界求助。她带父亲应聘忘不了茶餐厅。张孝敏同意了,因为来这边做,还有人讲讲话。
“在中国,阿尔茨海默症的漏诊率很高。还有一个难题横亘在面前,那就是如何打破老人及家属的病耻感。”两年前,当制片人林爱西为综艺《忘不了餐厅》选角时,第一周甚至连患病的老人都见不到。“有老人很要强,根本不承认自己病了。我们希望消除大众对认知障碍的偏见,并提倡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
在忘不了茶餐厅工作的老人,实际上已经踏出了打破病耻感的第一步。
“我本来是朝南坐,管别人的,现在服务别人了,就像改变人生一样。”张孝敏说。
【社会实验】
脱下厚外套,套上粉红色的围裙,71岁的李君沪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他在这家“忘不了餐厅”中,连着录了两季综艺,被大家亲切称作“小敏爷爷”,也算得上餐厅工龄最长的员工了。
只要是来餐厅,老伴“小俞阿姨”每次都会陪着他,一路从家中搭公交车抵达餐厅。点单、倒水、上菜、服务客人,李君沪一直很积极。新客人进店,他跟在后面冲过去点单;有时兴起,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客人边上,介绍起菜式;刚歇下,小窗口递出一道炒菜,他又立刻站了起来,端着去上菜了。“退休后没事干,在家里待着,过来发挥余热,来玩一玩,他很开心的。”老伴说。

▲有时兴起,李君沪(右)干脆一屁股坐在客人边上,介绍起菜式。郑子愚摄

2017年6月2日,日本东京出现了一家上错菜料理店。餐厅里的服务生错漏百出。因为除了厨师以外,店员都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据统计,上菜的错误率有37%。有了心理预设的客人们对点菜慢、上错菜等问题毫不介意,甚至还有人期待“自己点的菜会被上错”。餐厅仅营业三天,是一家“快闪店”。发起人小国士朗表示,对于认知障碍患者,如何帮助他们,保有人的尊严活下去,是设立“会上错菜的餐厅”的初心。
创意引入国内,不仅酝酿出了一档综艺节目,自负盈亏的餐厅也衍生到了线下。
茶餐厅姗姗来迟。两季节目播完,出品人、恒顿传媒创始人曾荣才觉得时机成熟了。“中餐厅很复杂,小,但五脏俱全。”曾荣说,茶餐厅的诞生,目的是在节目播完后,继续完成公益的使命,“在这里,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可以参与社会活动,做非药物性治疗。这里还能向社会科普阿尔茨海默症。”
然而,直至现在,也没有科学依据能证明,这种非药物干预性治疗能实现什么结果。但曾荣相信,这种干预是有效的。“有医生说过,有1/3的病人,如果早期发现症状并及时干预,是能达到病情回转的,我也看到参与节目的老人变化很明显。”
五六年前,李君沪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记忆时好时坏。他记得自己年轻时如何被分配到菜场,也记得如何到国营皮鞋厂、超市工作。但遗忘也来得突然。在深圳录第一季节目时,老同事王作雨来餐厅吃饭,两人曾一同在菜市场工作了十来年,是数十年的好友。但是,李君沪并没认出王作雨,尽管他十天前亲手写了邀请函。
开业以来,聚集在忘不了茶餐厅的“忘不了”老人越来越多。尽管已经无数次预告,这是一家可能会上错菜的餐厅。但实际上,重归社会角色的老人们,很难有真正犯错的机会。老伴闲不下来,自发成为李君沪形影不离的护卫。端菜上桌,他记不清餐桌的位置,小俞阿姨跟在身后指路,更警惕的还有一旁随时提防突发状况的志愿者。可以说,认知障碍老人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严密的照护之中。

▲小俞阿姨(左二)闲不下来,自发成为李君沪形影不离的护卫。更警惕的还有一旁随时提防突发状况的志愿者。老人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严密的照护之中。郑子愚摄

面对这群特殊的服务者,餐厅犹如一根平衡木,既希望给予老人刺激,让其感受到挑战,又不至于让服务本身成为一种压力。“餐厅的核心目的并不是让老人提供服务,而是在身体、心理上比较安全的情景下,让他们参与社会生活。”曾荣说。
还有个现实问题摆在曾荣面前:非药物性干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作用;而作为一家实体店,餐厅自负盈亏。
工作日,餐厅推出了最低18元一份的套餐。而此时永嘉庭及周边,人均消费300元以上的餐厅遍地开花。这家人均消费仅80元的茶餐厅,成了价格洼地。有顾客用完餐后发问,这个价格究竟撑得下去吗?“目前还没实现盈亏平衡,但希望它是一个可持续的、长期做下去的事情。无论有多么伟大的初心,餐厅还得是大家愿意来吃饭的地方。”曾荣说。

餐厅里,李君沪忙东忙西,老伴正向顾客介绍丈夫的过去。“他很聪明,读书时写的作文班级里都贴出来的,他打算盘也是公司里第一名。”李君沪引以为豪:“我真是读书的料,数学都是100分,99分都没的。”闲聊时,有顾客问李君沪:“早上怎么从家中来的餐厅?”李君沪却茫然答不上公交车班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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