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值此一死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好多年前，从知堂先生文章里知道谑庵这个人，有本书叫谑庵文饭小品，这些年一直没有买着，散篇到是看过几篇，像他批《牡丹亭》，批的并不漂亮。谑庵是王思任的自号，晚明人，绝食而死于清初。戏言谑语之人之事，并不少见，可是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就不多见。前些时，买着了一本书，不时要笑，他才是毒舌啊。
他写信给夏怀碧：丽人果解事，此君针透，量酬之金帛可也。若即欲为之作缘，恐职方亦自岳岳。买鱼喂猫则可，买鲥鱼喂猫，无此理矣。
大约是兵部有人请他做媒或者帮忙物色，他说，女子好，这人给的酬谢也好着，可是要牵线，又怕这个人官气太重。再说了，男人找女人就像猫要沾腥，随便买个鱼就行，非得要买鲥鱼喂它，没道理嘛。有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一封给写给李伯襄的信说，灵谷松妙，寺前涧亦可，约唐存忆同往则妙。若吕豫石，一脸旧选君气，足未行则肚先走。李玄素两䙓摇断玉鱼，往来三山街，邀喝人下马，是其本等，山水之间着不得也。
这三个人都是同僚，吕豫石在吏部，是个胖子。李玄素官威不小，一走三摇，吆六喝五。山水之间，都不是好旅伴。
一封写给赵履吾的信说，秦淮河故是一长溷堂，夫子庙前，更挤杂，包酒更嗅不得，不若往木末亭，吃高座寺饼，饮惠泉二升。一鱼一肉，何等快活也。
这个好玩，秦淮河像个长粪池，夫子庙挤啊，酒也差劲。不如去雨花台旁边的高座寺，那里的饼好，酒也好。
手札向来是一个人的性情写照，不同诗文，有传诵的可能。王思任这些书信三言两语的书信趣味很多，说朋友当官已到半山腰，他还如“鲇鱼上竹竿”，给当官的写信，撤驿路，不让快递，“则换班之小二哥，扯纤之花二姐，皆无所得之馍馍，其必势抢夺”这是民生，李自成本是驿路工作，裁员之后，后来事情就大了。
有一篇叫《上黄老师》：
隆恩寺无他，奇独大会明堂有百余丈，可玩月，门生曾雪卧其间者十日。径下有云深庵，曾以五月颔其樱桃，八月落其苹果。樱桃人颔后则百鸟俱来，就中有绿羽翠翎者，有白身朱者，语皆侏俪噘舌，嘈杂清妙。苹果之香在于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谓之清香。清不同而香更异，老师不可不访之。
朗朗读之，很有味道。
人颔后百鸟俱来，许是经验。古人信，果实熟，人不食，鸟不食。像是鸟有礼貌似的。
苹果之香在于午夜，大约有过类似体验，忽然闻着了，猛抽鼻子却又不见了，得而未得，知道苹果的所在，不着急吃。
苹果熟时，摘而食之最好，汁味饱满，香脆均匀。冷库的苹果四季都有，总是不堪吃，也脆，也甜，有点不对劲。许是甜的深沉，紧逼。
多年前写过一个小说，有这样的话：后来有一个夜晚，西鱼和安卫在一起了。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她说是热的，他说她的也是热的。苹果的香渐次漫过。
这句大约也是说苹果的好。
他游惠山锡山遇到一个女人：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暍而得浆也。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妇折阅，意闲态远，予乐过之。买泥人，买纸鸡，买木虎，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贻儿辈。至其酒，出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洌者清者，渠言燥点择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
这个会做生意的妇女。他想买点清洌的甜酒，酒妇给他沽些烈酒说，一个男人不喝点这个还是男人嘛。哎哟，乖乖，我喝死算了。
读到冤家一句，不禁猛拍大腿，想跟他说，冤家，何必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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