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 第三篇 谋攻篇(上)
在前两篇探讨战前庙算与战时经济的基础上,本篇立足于“全胜”之说,揭示了战争的理想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赵本学曰:“庙计已定,战具已集,然后可以言攻。但攻人以谋攻为贵也,而不在于兵攻。以兵攻人者,决胜负于锋刃矢石之下,纵能尽杀之,安能自保其尽无伤乎!以谋攻人者,老成持重,制胜万全,攻期于无战,不战不杀而人自服耳。此《谋攻》所以次《作战》也。”可知本篇的侧重点是“谋”,是“谋攻”,而不是“兵攻”。如何运用高超的谋略取得“全胜”,是孙子探究的重点所在。
战争的最高境界是“全胜”,即所谓“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不通过直接的军事对抗手段,却能使敌人顺心降服,这是孙子心向往之、并希望各国决策者极力追求的方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述表述出自本篇第一段的结尾,已成为《孙子》书中广为传诵的名言之一。英国现代军事学家利德尔·哈特在《战略论》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间接路线战略”,认为“最完美的战略,也就是那种不必经过严重战斗而能达到目的的战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可知孙子的这一理论对利德尔·哈特战略思想的深深启迪。
为了凸显谋略的重要地位,孙子还按照由高到低的顺序,依次定位以下手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最高级的是“伐谋”,次一等的是“伐交”,挫败敌人的谋略与外交,这两者是抵达“全胜”境界的重要途径。联系春秋时期的历史实际,可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论,是从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等政治、军事活动当中提炼概括出来的。齐桓公称霸天下的地位,依托于齐国雄厚的国力与军力造成的强大威慑,迫使其他诸侯不得不臣服。因此,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是说军队可以放松提升实力的各项建设,更不是说将领可以忽视对攻城略地的战法研究。孙子在提出了“全胜”理论的同时,提出了“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等用兵法则,论述了将领对于国君与国家的重要作用,概括了国君因瞎指挥而导致的三种危害。文章最后提出了预测战争胜负的“知胜”说,在呼应并拓展“五事”、“七计”的同时,引出了孙子的又一不朽名句——“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经由毛泽东的借鉴与引申,这两句话已远远溢出军事斗争的疆域,在国内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原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①;全军为上②,破军次之;全旅为上③,破旅次之;全卒为上④,破卒次之;全伍为上⑤,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⑦。
【注】①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曹操曰:“兴师深入长驱,距其城郭,绝其内外,敌举国来服为上。以兵击破,败而得之,其次也。”全,形容词的使动用法,使完整,使全部。国,原指国都,此处指包括国都在内的城邑。破,击破,攻破。
②军:本义为驻屯,此处指古代军队的一个编制单位。商代西周时期军队的最高一级编制是师,但东周以来,军逐渐成为各国军队的最高一级编制。《周礼》所记军制是以12500人为军,管仲所立军队编制的军为10000人。
③旅:古代军队的一个编制单位。《周礼》所记军制是以500人为旅,5旅为一师(2500人)。管仲所立军队编制的旅由10个200人的大“卒”组成,为2000人,直接由5个旅进为一个军。
④卒:古代兵车编组的基本单位。《周礼》所记军制以100人为卒,卒下包含4个两(一两25人),即左、前、中、后、右5辆兵车;管仲所立军队编制的卒由左、前、右、后4个“小戎”(兵车名,一小戎50人)组成。
⑤伍:古代军队最基本的编制单位。李零说:“古代各种军队编制都是从伍法起源,如10人制的什,25人制的两,50人制的小戎或队,100人或200人的卒,都是从伍进上去。伍可按前、中、后成‘列’,也可按左、中、右成‘行’,还可按左、前、中、右、后成方阵。这是决定古代队形编制(阵法)的基本东西。《国语·齐语》:‘是故卒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其军队编制主要是由‘军旅’和‘卒伍’两层组成。‘卒伍’是在农村基层即闾里一级编定,只形成小的战车组;而‘军旅’是在郊即州乡一级编定,已形成大的战车群。《孙子》所述军制可能与管仲所立军队编制相近。”
⑥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贾林曰:“兵威远阵,全来降伏,斯为上也;诡诈为谋,摧破敌众,残人伤物,然后得之,又其次也。”
⑦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张预曰:“明赏罚,信号令,完器械,练士卒,暴其所长,使敌从风而靡,则为大善。”黄朴民说:“(孙子)对以往军事传统的理性评估的逻辑结论只能是一个:‘必以全争天下。’而要做到这一点,最佳的途径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唯有如此,方可‘兵不顿而利可全’,实现‘善之善者’的最佳选择。由此可见,孙子‘全胜’理论背后的历史文化渊源,是他对以往战争经验的抽象提炼,是他对用兵最高境界的孜孜追求。”“总之,对传统的追慕与借鉴,构成了孙子兵学的理想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而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和运用,则创造了孙子兵学的实用理性;‘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这是孙子‘全胜策’与‘战胜策’之间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也是孙子本人在军事问题上理想追求与实际操作间的统一。”
【译文】孙子说:用兵的一般规律是:使敌人城邑完整地向我们投降,我们不战而胜,这是上策,攻破敌人的城邑而取得胜利,这是下策;使敌人的一个军完整地向我们投降是上策,击破一个军则为下策;使敌人的一个旅完整地向我们投降是上策,击破一个旅则为下策;使敌人的一个卒完整地向我们投降是上策,击破一个卒则为下策;使敌人的一个伍完整地向我们投降是上策,击破一个伍则为下策。所以,百战百胜,不算是高明之中最高明的;不经交战而使敌人屈服,才是高明之中最高明的。
【原文】故上兵伐谋①,其次伐交②,其次伐兵③,其下攻城④。攻城之法,为不得已⑤。修橹辒⑥,具器械⑦,三月而后成;距闉⑧,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⑨,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注】①上兵伐谋:朱军说:“伐谋的实质就是对敌人正在计划中或刚刚开始进行其谋划时,便能窥破其谋,揭穿其谋,破坏其谋,借以实现己方的政治目的。”上兵,指最高级的军事手段。伐,破坏,挫败。
②其次伐交:朱军说:“‘伐交’,是针对地方营垒(集团)展开外交、联络、分化瓦解工作,争取敌之盟国保持中立或站到自己方面来,使其陷于孤立而后最后消灭之。”交,外交。一说指交合,两军对峙示威。
③其次伐兵:李筌曰:“临阵对敌,兵之下也。”伐兵,指战胜敌人的军队。
④其下攻城:张预曰:“夫攻城屠邑,不惟老师费财,兼亦所害者多,是为攻之下者。”
⑤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张预曰:“攻城则力屈,所以必攻者,盖不获己耳。”
⑥修橹辒:修,制作,制造。橹,即楼橹,又称“楼车”、“巢车”,一种攻城器械,车上建有没有覆盖的望楼,以观察敌情。或指用藤革等材料制成的大盾牌。辒,也是一种攻城器械。杜牧曰:“辒,四轮车,排大木为之,上蒙以生牛皮,下可容十人,往来运土填堑,木石所不能伤。”
⑦具器械:意谓准备各种攻城器械。具,准备。器械,曹操曰:‘’器械者,机关攻守之总名,飞楼、云梯之属。
⑧距闉:指为攻城而堆积的高出城墙的土山。曹操曰:“距闉,踊土积高而前,以附其城也。”闉,通“堙”,小土山。
⑨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曹操曰:“将忿,不待攻器成,而使士卒缘城而上,如蚁之缘墙,必杀伤士卒也。”忿,愤懑,恼怒。蚁附之,指士兵像蚂蚁一样爬梯攻城。
【译文】最高级的军事手段是挫败敌人的谋略,其次是挫败敌人的外交,再次是挫败敌人的军队,最低级的是攻破敌人的城邑。采用攻打城邑的方法,是出于不得已。制造楼橹与 辒,准备飞楼、云梯等攻城器械,需花费数月才能完成;堆积用以攻城的高出城墙的土山,又要花费数月才能完成。将领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懑情绪,驱赶着士兵像蚂蚁一样爬梯攻城,死去三分之一,城邑仍未攻下来,这就是攻城的灾害。
【原文】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①,拔人之城而非攻也②,毁人之国而非久也③,必以全争于天下④,故兵不顿而利可全⑤,此谋攻之法也。
【注】①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张预曰:“或破其计,或败其交,或绝其粮,或断气路,则可不战而服之。”陈启天曰:“善用兵者,非谓普通军事家,乃谓军事家而通兼外交者,或外交家而兼通军事者……始知伐谋伐交之重要及其方法。伐谋伐交之法,合言之为‘谋攻之法’。以今语释之,则为外交策略之运用。善于运用外交策略者,能以计谋屈人之兵,拔人之城,而不必诉之于兵攻。”
②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李筌曰:“以计取之。后汉酂侯臧宫围妖贼于原武,连月不拔,士卒疾疠。东海王谓宫曰:‘今拥兵围必死之虏,非计也。宜撤围,开其生路而示之,彼必逃散,一亭长足擒也。’从之,而拔原武。”
③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何氏曰:“善攻者,不以兵攻,以计困之,令其自拔,令其自毁,非劳久守而取之夜。”国,此处指国家。
④必以全争天下:陈启天曰:“本篇虽极言运用外交(谋攻)之利,然于他篇又力言修明政治,充实军备之要。故合诸篇而观之,可知本书之理论体系,乃以政治为战争之根本,外交为战争之先驱,而军备则战争之后盾也。政治之根本既立,军备之后盾又坚,则莫若先以外交策略而胜人之为全利矣。本篇之旨,盖在于斯。”吴如嵩说:“《孙子兵法》中的‘全’,如同孔子哲学的核心‘仁’,老子哲学的核心‘道’一样,是我们研究孙子军事思想的一条基本线索。”“不经过直接交战而使敌人屈服的‘全胜’战略思想,是孙武对战争所希图达到的最高理想境界。”钮先钟说:“孙子所说‘必以全争于天下’,用现代语来翻译,即为‘在战争中必须采取总体战略’。所谓‘总体战略’是博弗尔所首创的名词,也就是我们比较常用的‘大战略’,其意义即为对于各种不同权力的综合运用,当然也包括军事行动(伐兵)在内,但却应尽量多用非军事行动(伐谋伐交)。若能如此则可以导致‘而利可全’的后果。”
⑤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曹操曰:“不与敌战,而必完全得之,立胜于天下,不顿兵血刃也。”方克说:“孙子的‘全胜’思想可以划分为两个方面,每一方面又划分为几个层次。一方面是尽量把正在酝酿中的战争运用政治手段予以解决,不以兵戎相见,所谓‘化干戈为玉帛’、‘战胜于朝廷’是也。……这就是所谓的‘全国为上’,即以政治谋略使敌人屈服。”“另一方面,是在战争已经发生的情况下,就是运用正确的军事战略,在战争中争取胜利,这就是‘伐兵’。”“因此似乎不能把孙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认为是避免战争的幻想。把‘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看做是‘反战’和‘非攻’。同时,也似乎不能把孙子的战略思想简单归结为‘不战而胜’,因为孙子的‘全国为上’、‘全军为上’的战略思想只是他设计的战略谋划中的一个最佳方案,而且是建立在战的基础上,以战为后盾的。”顿,疲惫,受挫。
【译文】所以善于用兵的人,使敌军屈服而不靠交战,拔取敌人的城邑而不靠硬攻,毁灭敌人的国家而不靠持久作战,一定要以全胜为策略与天下诸侯竞争,所以不使军队受挫便能保全利益,这就是以智谋攻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