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雪山 野猪狍子兔子等悄悄“拜访”

冬天到来的时候,雪下得后山早已银装素裹,碗口粗的楠竹、枞树高高挺立,清绿、黑褐色的树干像镀上了一层透明的玉釉。我们踏在树下深深的积雪上,在林间奔跑,洁白的雪团从树上掉下来,惊得我们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抱头鼠窜。

我们常常在雪下的树林里玩打仗的游戏,有一次我跌进深坑,等母亲将我从隐蔽的雪坑中拉出来时,我全身冻僵了。母亲说,不许再去雪深的山阴处,只能在缓坡玩。可是缓坡上的雪不深,不好玩。我想做几杆竹枪,枪膛利用竹子的空腔,用竹片做弹弓发力,将捻紧的雪团子发射出去攻击目标,那可好玩了。只可惜竹子是队上的集体财产,不能随便砍伐,于是我盼望着雪下得再大些,压断一根竹子,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晚上睡在床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炕聊着雪天趣事,我支起耳朵听着后山的动静。“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我心里乐开了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竹枪做得更美观些。

早上推开门,向后山一望,我呆愣在那里,一根断竹也不曾发现,只有漫天的雪花飞舞,后山已成一个冰雕玉砌的世界。

“小立,快来做枪。”邻居松林将斫下的竹子枝干递给我,他起得早,捡到了一根断竹。我沉醉在山林雪景里不能自拔,早将做枪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父亲看了看雪野,动了童心,他提着一把安了长柄的弯刀,扛着一杆冲担,尖端挑着两根麻绳,招呼着我们姊妹上山。父亲的脚步沉稳有力,虽身形瘦削,可一举一动都蕴蓄着令我心安的力量。我曾见父亲搓一根长长的麻索捆在腰间,背部插一把弯刀,傍晚收队工时,呼啦啦冲进远处的荒山,用那把宽大的弯刀呈弧线贴坡面一挥,划拉一下就是一铺柴,一袋烟的工夫,两大捆夹杂着灌木的半硬柴个子便横在一片光秃秃的土坡上。

我们欢呼雀跃涌进屋后禁山,枞树、杉树、樟树、檀树、枥树繁茂的枝叶篷拢在一起,遮蔽出一块块干爽地面。父亲手举钩刀,站在爽净处钩高大树木冠顶的干枝。“咔嚓”一声,一根干树枝扑向地面,父亲要姐姐抬去拢到一块,他感叹道:“这棵大树这下轻松了。”说罢便发动我们寻找更多需要减负的大树,一时间,我的小心脏和颤巍巍的雪山跳到了一起。外面阒无人迹,我们的呼吸与山上的树木相吞吐,我恍惚觉得大树朝我们张开了友谊的臂膀,紧紧地将我们搂在怀里。

若干年后,当孤独寂寞潮水般涌来,总有令人怦然心动的快乐像星星一样闪烁在我们心灵的夜空上。那些沉默如山的情愫漫上我们的心海,唤起我们沉睡的豪迈,深情回应许多年前大山里的声声呐喊。

年关时,阿姨派表姐和调皮的表哥来我家砍柴,表哥比我大不了几岁。父亲谈笑风声,兴高采烈地筹划着农闲时带我们上大山砍柴。我们爬上远处大山脚下的一个土台,发现嵌在泥土中的巨大石碾,直径足有五米,边上有碾槽,圆心处有榫眼,一看就知道这里原是一处榨食用油的碾房,难怪四周还有一人多高的石墙。冬天日子短,一下就过了晌午,一下就到了黄昏,姐姐提议,我们何不在这个有石碾的石头围子里过夜呢?我想起夜晚看到的从大山深处发射出来的宛如两个灯笼一般的蓝色光束,心里特别畏惧,大山上的虎、熊一类野兽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大声说出我的顾虑,父亲和表姐他们却采纳了姐姐的建议,我拉住父亲的手,嚷嚷着怕。“有什么可怕的?安上一道门不就行了?”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父亲和表姐、姐姐们用圆木扎成一道结实的门,他们还垒高了围子。那道门真的将恐惧和黑暗拦截在外面。关上门,我一边享受着篝火和竹筒饭,一边听表哥讲坪上发生的新鲜事。那些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故事,听得我如醉如痴。表姐却骂自己的弟弟纯粹胡说八道。

晚上,我们在碾子中央烧一堆篝火,在围子四周的土坪上铺上稻草,我们和衣躺在稻草上,一会儿,便响起了父亲的鼾声。我睁着眼,数着天上的繁星,细心地听着姐姐们的呼吸声,我在心里推测她们是否睡着。山上各种野物的叫声传来,山鲤鱼(穿山甲)的叫声最是铿锵,也最为恒久,听姐姐们讲,它是吃死人尸身存活的,是个秽物。夜晚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仿佛有无数无处可依的灵魂一下从慈航道人的清净琉璃瓶里涌出来。我抬起头,在月光下四处搜寻,总感觉有一张面目可憎的脸悬浮在半空中。偶尔有鸟从空中掠过,“唧呀”一声刺破了我的天灵盖,我僵在那里不能动弹时,一声“嗷——”的嚎叫在围子后山响起。“好家伙,有狼呢”,表哥说着话,一骨碌坐起来。父亲示意他躺下,并拿起几块顺在围子边的劈柴,添加到火堆里。父亲坐到我的身旁,暖烘烘的气息袭上来,我一下便进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我们欣喜地看到对面青山顶上一层浓郁的冰凌子,石碾下的水库也结上了薄冰,万籁俱寂,真有一种被大自然搂在怀里的感觉。堆放在水库边的柴个子上也涂上了一层霜花,等柴个子攒到够装满一只机驳船,它们便会在表姐、表哥的押运下,从水库堤坝走水路顺流进入三阳河,阿姨家就住在河边,直接卸货即可。

吃过早饭上山,我们才发现山下靠近围子处密集的野兽脚印。父亲说那些杂乱的印迹里没有老虎和狼的,全是野猪、狍子、野兔的。我回头看了又看那道围子上开的圆木门。多少年后,每每面对困厄,我们都会想起那几个夜晚,头顶明月,脚踩松毯,触摸着大山的脉搏,心跟着山风悸动。穿过涨潮的人海,穿过变幻的季节,我默默将心燃成火炬,揣着大山曾给予我们的滋养,一次次在暗夜前行。 (王丕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