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头包杨梅——给你点颜色看看


杨梅的别名
文/陆生作
给万物取名是人的本事,有了名字,人就将陌生化成了熟悉。生活在熟悉之境,彷佛一切尽在掌握中,于是人就有了安全感。孔子讲“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就有这个道理,但是“名可名,非常名”,与“名”对应的关键是“实”,名副其实才恰好。所以,不是知道了某个名字就认识了某物,不可被“名”迷惑,要知其所以然,要探求事物命名的由来和根源,从中还能发现我们认识世界的规则。
杨梅的别名比较多,仔细归类,也不过是在杨梅的“形、色、味”等特点上下功夫,再外加一点由此及彼的想象力,在不同事物的相似性上下功夫。
梅,为酸果之名。杨梅不管怎么甜,真味还在酸。南宋方岳《杨梅》诗云:“宁知奇处是微酸。”
·羊梅。这是唐代食物药治病专书《食疗本草》里的写法,看着有点草率啊,明显是借了个同音字。古代的通假字,就是字不够用,相互借来借去的结果。其中有段记载倒有意思:“若多食,损人筋骨。甚酸之物,是土地使然。若南人北,杏亦不食。北人南,梅亦不啖。皆是地气郁蒸,令烦愦,好食斯物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的归南方,北方的归北方,到如今地有南北,而人频繁地南来北往,梅杏通吃了。
·朹qiú子。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三十对杨梅的释名是“朹子”,同时注引了唐代段公路的《北户录》,“名朹子”。朹,檕jì梅,即山楂;子,果子。“朹树状似梅,子如指头,色赤似小柰,可食。”小柰nài,苹果的一种,通称“柰子”,亦称“花红”、“沙果”、“文林果”、“来禽”。这里,就把杨梅、山楂、花红三种水果关联起来了,用你证明我,借我解释你。
·杨果。即君家果,与南朝刘义庆笔记小说《世说新语》有关。孔子后人会稽孔君平,一日去访一位姓杨的朋友。不巧,朋友不在,他儿子在,还拿出水果来招待长辈。孔君平以谐音为戏,借杨梅逗弄小朋友,说:“此是君家果。”小朋友好机灵,还嘴道:“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从此杨梅的杨便成了姓,杨梅是杨家的果子,姓杨的果子,简称“杨果”。杜甫《题张氏隐居》有“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之意,也用了这个手法,与酒祖杜康和水果“张公大谷梨”连了线。很多人说这位小朋友是杨修,其实不是,但文人们一错再错,写进诗文去,如北宋陈舜翁《南柯子》:“德祖家珍熟,钱塘五月中。”
·树梅。有人说,以“树梅”称杨梅,是台湾人的说法,长在树上的梅子。我觉得写“树莓”才好,与“草莓”相对,一个木本,一个草本。但“树莓”是山莓的别名,与覆盆子有点像,覆盆子摘下是中空的,树莓是带着蒂头的。
·龙睛。龙的眼睛。传说,龙的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睛指眼球、眼珠,是圆的。兔眼是红的,民间故事说兔子一头扎进西瓜里,眼睛被西瓜汁染红了。所以“龙睛”之名,还是抓住了杨梅的形状与颜色。另,桂圆别名“龙眼”,有一种金鱼叫龙睛。
·朱红。朱砂之红,正红色,比大红稍浅,称“中国红”,因为最纯正的朱砂出自中国。我找到一条记载:“朱红为中药名,出自《中国树木分类学》,为《食疗本草》记载的杨梅之别名。”陈嵘《中国树木分类学》1953年版第132页确实写着“朱红”是杨梅别名,是福建人的说法。唐代孟诜《食疗本草》,“原书早佚,敦煌曾有残卷出土,近代有辑佚本”,我找来看了,其中并无“朱红”记载。
·珠红。这个好理解,“珠”取其形,“红”对其色。
·珠蓉。不少书籍都说“珠蓉”是杨梅别名,但未能找到缘由何在。“珠”好理解,蓉?不明白。我猜测朱红、珠红、珠蓉,是同一个名字的变化。我故乡名“梅蓉”,古时称九里洲,以青梅闻名天下,所以又称梅洲,花开时,九里一色香雪海。据老辈人讲,本地载种杨梅也有五六百年历史。本地杨梅除了酸甜,还带有一股鲜香,是桐庐特产,小有名气。1938年,桐庐下设“梅蓉乡”,“梅蓉”之名由此开始。当时,乡公所驻地就在我们村。难道“梅蓉”之名是青梅与杨梅的完美结合?或当然也,未知果否。(详见《梅蓉的意思》
·圣僧梅、白蒂梅。古籍载:“扬州人呼白杨梅为圣僧”,“杭人呼白者为圣僧梅”。这是个比喻,白杨梅圆润有光泽,彷佛和尚头。同时,苏东坡《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中有“且食白杨梅”之句,为圣僧梅增添了禅意机锋。不少书籍将“圣僧梅”误作“圣生梅”。南宋施宿《(嘉泰)会稽志》载:“《异物志》曰,杨梅如弹丸,味酸,盖昔人未识会稽杨梅。今出项里、何塔、六峰、塘里,其品之最佳者,曰官长梅,色深紫,香味俱绝;曰线梅,一名棱梅,其实有纹,隆隆如线故名,色尤紫,实大核小,亦可亚官长梅也;曰乌漤lǎn梅,色黑而韵下;曰孙家梅,色红而酢,越人多渍以糖或盐以案酒;曰圣僧梅,色白;曰白蔕梅,曰何塔早梅,曰金家晚梅,曰三线梅,斯为下矣……”《(乾隆)绍兴府志》转了这一条记载,其中提及的名字有官长梅、线梅、稜梅、乌漤梅、孙家梅、圣僧梅、白蒂梅、何塔早梅、金家晚梅、三线梅,好多啊,但也没说清什么是白蒂梅。凭我对杨梅的了解,望文生义吧,因为这种杨梅的果柄与果肉相接处有一白色蒂头,所以名“白蒂梅”。
·骊珠。传说中骊龙颔下的宝珠。欲取骊珠,须潜入深渊,待骊龙睡时,才能窃得,是极珍贵的宝物。请看陆游《六峰、项里看采杨梅》诗:“绿阴翳翳连山市,丹实累累照路隅。未爱满盘堆火齐,先惊探颔得骊珠。斜簪宝髻看游舫,细织筠笼入上都。醉里自矜豪气在,欲乘风露摘千株。”六峰、项里皆会稽地名。陆游《剑南诗稿》有注:“项里乡俗,谓杨梅止曰'梅’。”《两宋名贤小集》载有王铚的一首诗,诗题很长《会稽杨梅雄天下,其佳者皆出项里。相传项羽乡里也,<验图志>信然。戏作<杨梅>诗,供作者一笑耳》,其中有一联“请看枝头万点火,犹是咸阳三月红”,把项羽在咸阳放火也写进去了,有点意思。陆游《项里观杨梅》有“山前五月杨梅市,溪上千年项羽祠”之说。须说明的是,司马迁《史记》载:“项籍者,下相人也。”下相,即今江苏宿迁。另,骊珠也是龙眼的别名。
·火齐。红宝石,跟“骊珠”一样,是个比喻。陆游“火齐骊珠入帝乡”、“未爱满盘堆火齐”,杨万里“火齐堆盘朱径寸”,方岳“雪融火齐骊珠冷”,沈堡“火齐颗颗泻晶盘”。
·火实、炎实。火红,火热,红似火,这是在杨梅颜色上做文章。
·鹤顶。杨梅的颜色,诗句有“摘来鹤顶红犹湿,剜出龙晴血未干(苏轼)”或作“折来鹤顶红犹湿,剜破龙睛血未干(徐阶)”或作“摘来鹤顶珠犹湿,点出龙睛泪未干(余萼舒)”。这三人到底谁是作者?选徐阶吧。只是读到“鹤顶红”就想到毒药。明代吴宽有《杨梅》诗:“五月果初熟,枝头鹤顶丹。”
·山杨梅。这是浙江的说法。长在山谷里的杨梅,与水杨梅相对。水杨梅,即水杨子,《本草纲目》“水杨梅”条载:“生水边,条叶甚多,生子如杨梅状。”其“杨梅”条载:“其形如水杨子,而味似梅,故名。”又是借你证明我,用我解释你,相互“担保”啊。
杨梅是个通称,若细分,得专业人士才行,比如荸荠、东魁、晚稻、丁岙、早佳、小叶细蒂、黑晶、夏至红、深红、水晶等都是杨梅之名。给杨梅取名,万变不离其宗,根源还在杨梅本身,其形,其色,其味,或其产地,或其成熟时间,或当地方言,或文人墨客的绝妙好词。一样事物,多个名字,难免会带来一些麻烦,但麻烦中又颇有意思,不同而和,丰富多彩。最简单的,就是按颜色来分杨梅,有红(粉红)、白、紫三种。
吴语中有一句歇后语:“白纸头包杨梅——拨倷颜色看。”那最后就给你点颜色看看,《二人转与萨满研究》一书记载,丑旦角色表演崔生和莺莺,有一段唱词:“……在上身款去了红绸小袄,八幅花绿罗裙搭在荼蘼蔓上,玉簪花玉苗花一分两段,灯笼花斜靠在腊角花上,仙人草万花分左右,分出了□□□□□一旁,有一朵牡丹花土皮花床卧,灵芝花□□□□□花床,秋波花望着里丑抿嘴乐,悬胆花吻樱桃花儿放香,芙蓉花靠粉团团团相会,胳背(肘)花斜靠鸟鸡床。杨梅花□□□□□喜……”看到“杨梅花”了吗?画框部分,是记录者删去的“粉词”,除去上面这些框,下面还删去了五十八行。
传说杨梅花开在大年夜,“随开而落,人不得见”。白居易有一首诗,大家都知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知道吗?他写的就是杨梅花啊。借此给杨梅取名“花雾果”,以为如何?明代内阁首辅徐阶喟叹:“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长安?”借此给杨梅取名“太真”,特别是白杨梅,这又如何?刚好贵妃也姓杨啊。
梅蓉的意思
文/陆生作
大名鼎鼎的富春江边有个小村子叫梅蓉,那是我老家。唐人方干有诗云“洲上春深九里花”,“洲上”正是它的乳名。它本是富春江中一沙洲,九里长,故称九里洲,用郁达夫侄女郁风的话来说,这里“是有名的九里梅洲”。
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桐庐县令张图南乘舟游览水滨乡九里洲,高兴得不得了,写下《偶游梅花洲记》,还将洲更名曰“梅花洲”,简称梅洲。
1930年,民国十九年,这一年闰六月,共383天。这一年,村里制改乡镇制,百户以上村落(街市)为乡(镇),二十五户为闾,五户为邻。可惜乡镇名称及数字资料残缺,不知具体情况。
1934年,废闾邻,编保甲,十户为甲,十甲为保,六保以上建乡镇,桐庐县设梅洲乡。
1938年,改设梅蓉乡。读1943年《浙江省桐庐县图》可知,从中药圣地桐君山往东歪歪扭扭走到溪山,都归梅蓉乡管,乡公所就在我们村大庙,即今郭侯王庙,原来也是梅洲小学(占魁学堂)所在地。解放后,梅蓉乡驻地在我们村罗家。后来,乡撤了,“梅蓉”二字成了村庄的名字。
听村里老人讲,村中用鹅卵石铺成的古道,称官路。我小时候还隐约可见,现在没了。读1916年测绘的《桐庐县治(图)》,官路清晰可见。古时府志县志所载“九里洲在县东二十五里”,就是按官路测算的距离。到1937年的《浙江全省图》上,“九里洲”赫然在目,而且标记是个大黑圆点,表示“市镇”。这些都见证了梅蓉当年的不一般。
1933年2月的一个周六,下午,后来西安事变中陪在蒋介石身边不幸中枪的绍兴人邵元冲,在当时桐庐县长冯进之(世模)的陪同下,特来九里洲一游。他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其地遍植白梅,不下万本,居民多以收鬻梅实为业,寒香流远,翛然如置身琅苑也。”其实当时村庄已经开始没落,整个桐庐都开始走下坡,因为杭江铁道通行,水运地位下降。后来村里数以万计的梅花树也没了。直到那段战天斗地、敢叫荒滩变绿洲的岁月,村庄重又为世人瞩目。
九里一色香雪海的景致不见了,但“梅”一直都在,从“梅洲”到“梅蓉”,这个“梅”就是曹操煮酒论英雄的青梅,是一条贯穿梅蓉人前世今生的筋骨。“蓉”字怎么解?百思不得其解。用朋友的话来说,真是“想破了乳头也想不明白”。
那只能猜测了。猜也不能乱猜,得有依据,得找线索。翻字典,蓉指木芙蓉,五代后蜀孟昶在宫苑城上遍植木芙蓉,成都因此得名芙蓉城,简称蓉城或蓉。蓉,水芙蓉,即荷花也。还有,我们吃月饼有莲蓉,蛋糕上有椰蓉,蒜捣碎了叫蒜蓉。梅蓉跟它们有关吗?
与梅蓉一江之隔的,是古城、舒湾、柴埠、滩头等村落。古城这地方得提一笔,是南齐唐寓之造反称帝的城池。在《(民国)桐庐县志》“桐庐县境分图”上,在滩头附近,我看见了芙蓉山、芙蓉庄。一个激灵,梅洲、芙蓉各取一字,不就组成了梅蓉?这芙蓉山、庄,虽名不见经传,但可能是刘长卿写《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的地方,“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齐鲁学刊》1984年第六期王禹之《读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也持这个意见,“将此诗系于贬谪睦州途中比较合适”。我猜测,当年设梅蓉乡时,把芙蓉山、庄也划分进来了。
这各取一字的例子是有的,比如当年桐庐常乐、安乐两乡合并,取名常安。而且桐庐的地名一直都比较稳定,可以说是经千年不变。将“梅蓉”之名与“芙蓉”搭上关系,我一直看好这个说法,直到看见了1943年的《浙江省桐庐县图》,果然,深奥、荻浦各取一字为深浦乡,下石阜、义坞里各取一字为阜义乡,但当时的梅蓉乡并不包括芙蓉山、庄,它的乡界没有越过富春江,区域只在富春江北岸。所以,这个猜测思路正确,结果不对。
一个不行,再来一个。2011年,村里搞美丽乡村建设,在当年梅蓉乡乡公所驻地——罗家自然村搞了个蓉湖,美化了原来的池塘,种了柳,也种了藕。梅花加荷花,就是梅蓉了。但“蓉湖”二字是后取的,就是拿来诠释“梅蓉”的。早先村里虽然大大小小有几个池塘,但在1956年建抽水机埠前,这到底是一个缺水的地方,富春江水滚滚东流,不舍昼夜,却没法取上来。村庄几乎全是白沙地,“三个日头脚起泡”,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是不可能大面积种植荷花的。所以梅花加荷花的设计挺好,但不是“梅蓉”本义。
梅蓉梅花落了,江上胜景不再,但梅蓉杨梅盛了起来,满山红遍。杨梅有诸多别名,找一本讲食疗的书,比如《中华食疗本草》,就写着“龙睛、朱红、火梅木、炎实、珠蓉、水杨梅、白蒂梅、树梅、机子”等。不仅没解释,还把“朹子”误作“机子”。不管这些,反正“珠蓉”最要紧,因为梅花加珠蓉(杨梅)就是梅蓉啊,好一个水果之名,太符合实际情况了,梅花和杨梅完全当得起梅蓉村的代表。
但是,还是要严谨。“珠蓉”到底什么意思?同样困在“蓉”字怎么解释。“珠”是杨梅的形状,“蓉”呢?不好理解。而且,“珠蓉”一说流行在福建,与我们村相隔太远,千山万水到这里会水土不服的。我相信,即使到了资讯如此便捷的今天,浙江人,哪怕福建人,都很少知道“珠蓉”是杨梅的别名。一个陌生的词汇,甚至是本地人不可能知道的词汇,怎么可能拿来为本地取名,怎么可能服众?尽管它确确实实写在《中国植物志》1979年版第二十一卷第四页。而且,当时我们村有一位远近闻名的读书人——龚树标,“例授文林郎、候选训导、廪膳生”,曾任县议员、省议员,是爱极了梅花的人。“梅蓉”之名,我想,他也是赞同的吧?所以,“梅蓉”应该是一个有文化、能体现地方特色的名字才对。
学问学问要会问,我求教于人。福州的黄老伯用他的老人机跟我通话,将福州方言念给我听。一听,一商量,一拍即合,明白了。“珠蓉”是“珠红”方言发音的汉字描摹。“珠”取杨梅的形,“红”取杨梅的色,形色一体,直观,恰好完美。而且“珠红”就是杨梅的别名。福州童谣《十二月果子》中,有一句“四月珠红酸惊侬”。
再讲点道理。《说文解字(汲古阁)》载:“蓉,芙蓉也,从艹容声。”《正字通》载:“蓉,以红切,音容。”“反切”是古汉语注音方法,用两个字注读另一个字。以红切,写成拼音是yóng,我老家方言读“梅蓉”就是发mái  yóng这个音,与普通话的róng不同。所谓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基础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说白了也是一种方言。即使同一种方言,古代发音与现在也可能不同,因为会发生音变。在福州方言中,称“杨梅”为“珠蓉”,黄老伯的发音近似cuō  óng,可能也已经音变了。在1953年《中国树木分类学》中有“朱红(福建)、树梅(台湾)”,在1979年《中国植物志》有“朱红、珠蓉、树梅(福建)”,可以确认“朱红、珠红、珠蓉”是一路货,方言的同名异写,“珠红”为正宗。
另,《广群芳谱·果谱·杨梅》载有北宋張舜民的散句“姑射团肌雪,祝融留眼睛”。火神祝融的眼睛,当然就是指杨梅了。“祝融”与“珠蓉”的发音也很近,它们彼此有关吗?也不是没可能,火神祝融的眼睛化成了杨梅,这样的思路很符合民间故事的套路。《山海经》中有“烛龙”,与“祝融”谐音,是不是又想到了杨梅的另一别名“龙睛”?
“珠蓉”算是解惑了,但“梅蓉”还没有。继续查各种资料,果然,山重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工夫。《篆隶万象名义》载:“蓉,谀钟反,花色发。”《龙龛手鉴》载:“芙蓉,上音扶,下音容——花之已发也。”《说文解字诂林》载:“芙,芙蓉也,从艹夫声,方无切。蓉,芙蓉也,从艹容声,余封切。'芙蓉’通作'夫容’。”原来,“梅蓉”就是梅花开了。结合邵元冲的日记,当年梅花还不少呢,赏梅胜地的盛名还在,取名“梅蓉”正好。再说了,梅洲当作村名,村域是个沙洲,名与实是相符的;而乡域不是沙洲了,梅洲乡改名梅蓉乡,这才合适。
梅蓉,梅花开了,简简单单,却是一片香雪海。清代李赓芸夜半停舟九里洲,说:“梅花正开,惜夜泊不得观。”清代杜堮在九里洲小步,说:“去年正月过之,梅花已残;今又迟廿日,梨花方开也。”清代祁寯jùn藻,雨中过九里洲望梅花,说:“曾于吴兰雪丈坐上见王冕《九里洲梅花图》。元章妙墨留题在,梅隐中书愿竟虚。”看花不由人,花开不等人,感慨啊。
就像我看到1916年测图、1929年复制的《桐庐县治(图)》,真是一眼百年,那是我爷爷小时候的模样,感概啊。其实梅蓉的梅花,一直开,一直开,开在名字里。近些年,村里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慢慢种了些梅花,有白的,有红的,虽远不比当年,但也是个意思。何况,梅蓉人,已经在从不同角度去注解“梅蓉”,荷花,珠蓉,在吃食方面也可以“蓉化”。
必须不讲道理地借一句钱镠的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回到家乡去,诗人潘维说:“梅花开了,才知道还有家乡,才记起还有情事未了……”
说杨梅
文/陆生作
梅蓉杨梅与其他杨梅相比,个头、甜度都不占优势,但它仍小有名气,粉红羞羞,胜在肉质细腻有鲜味。用它泡杨梅烧酒是最好的,酒水清澈,颜色可爱,味道鲜美。
吃杨梅,最好爬在树上边摘边吃,拉近人与杨梅的距离。七千年前的河姆渡人应该就是这么干的。到后来,荔枝还可以“一骑红尘妃子笑”,但杨梅就不行,因为它一日味变,二日色变,三日全变,酒气扑鼻,果蝇乱飞。所以,哪怕是杨贵妃也只能喝喝杨梅酒了。如今有冰镇、快递,才让更多人吃上了新鲜杨梅。
“五月杨梅天下奇”,比得过西凉葡萄、闽中荔枝。但它特别怕落雨,偏偏“雨季的果子,是杨梅”。被雨水冲刷过的杨梅没一点吃头,不是霉在枝头,就是落在山头。杨梅落地满山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也只能安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朋友,明年今日再来过。

为什么叫杨梅

杨梅,“梅为酸果之名”,杨呢?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如是说:“其形如水杨子,而味似梅,故名。”北宋唐慎微《证类本草》也说:“其树若荔枝树,而叶细阴青。其形似水杨子,而生青熟红,肉在核上,无皮壳。”但嘉靖年间《惠安县志》另有说法:“此果江南皆有之,然出杨州者为最,故名杨梅。”杨州也作扬州,汉碑中杨字皆从“木”,从“手”为后人所改。隋炀帝为西苑,“聚土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杨州进杨梅、枇杷……”。这是《隋炀帝海山记》对杨州杨梅的认可。
若以民间故事论,说法就多了,也有意思了。在定海皋泄有一种梅树,生毒果子,人吃了要死。观音菩萨把茅草花粉扬到果子上,果子就能吃了,便取名杨梅。在余姚、慈溪的交界处,住着一对杨姓父子,救了百果仙子,将她收为义女,取名梅珠。梅珠死后葬于树下,从此树上结果,取名杨梅。在河姆渡一带的山坡上,长出一种果子,没人敢吃。两个小女孩,一个叫杨,一个叫梅,她们勇敢地吃了,人们便给这果子取名杨梅。
再加点想象力,万物有来由,杨梅怎么来?《群芳谱》载:“杨梅,一名朹子,生江南、岭南山谷间,会稽产者为天下冠。”传说,从前会稽山上的野杨梅酸得掉牙,涩得麻口,西施吃得捧心皱眉。后因染了范蠡的血,沾了西施的泪,才变得香甜水灵。传说,在娄底冷水江有个地方叫老虎洞,猎人王盛在此一箭射杀一头老虎,虎血洒在地上凝成血球。这血球能治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王盛因此遭了恶霸张驴子的毒手,尸骨全无。王盛母亲在埋藏血球的地方哭了三天三夜,心酸的眼泪浇灌出一棵树,结果就是酸酸的杨梅。传说,有一群杨梅仙子住在山谷里,大年三十晚上,仙子一甩水袖,杨梅花便开了。或是说,大年三十,天神下凡,为杨梅树施法。
杨梅是凶树吗
杨梅,杨与烊同音,梅与霉同音,老辈人觉得不吉利,所以不在自家门前种杨梅树。一如门前不种桑,不种柿——桑者丧也,柿者死也,多有忌讳。换个角度想,蚕桑养活了多少人,皇帝耕田做样子,皇后还亲蚕躬桑呢。而柿子又有“百事(柿)大吉”之说。杨梅呢?俗话讲,桃子吃了生病,李子吃了送命,杨梅吃了救命。
林海音《台湾民俗杂辑》提到福建民间流行“冬生娘仔”。这个姑娘出生在冬天,便叫冬生,是花神转世,最善绣花。她要绣一百种花,现在只差杨梅花了。传说杨梅花开在大年夜,冬生等在树下,结果睡着了。醒来时花已谢了,她懊丧地回家去,在暗夜里迷了路,慌张地跑起来,跌死在路旁。相传冬生就是效颦的东施,台湾人奉她为厕神。另有一说,冬生见到了杨梅花开,很高兴,但也跌死在路上。
民间传说,看见杨梅开花就会把命送掉,或者有瞎眼之报应。潮汕《姑嫂鸟》又是一例:姑嫂为绣花相约夜里去看杨梅花,小姑为虎所伤,化为青鸟“嫂虎!嫂虎!”地叫。后来嫂子也化作青鸟,相伴小姑而去。不少地方有类似说法,不知是否与年兽有关。或说姑娘明知看杨梅花有危险,但为了绣花还是大胆一试。深夜十二点整,红光一闪,杨梅花开,姑娘含笑而逝。生命如花短暂。不光姑娘见花死,汉子也一样。有一果农,住在山上,大年夜听到有人偷果子,便追出门去,结果一去不返,死在杨梅树下。因为他见到了神仙为杨梅树施法。神仙事,凡人不可知。
古人这些说法必有缘由,但也只能成为传说,没有科学依据。古人对动植物的了解是逐渐加深的。曾经,在他们眼里,腐草能化萤火虫,青蛙冬眠是死而复生。对于杨梅花,不少县志记载:“杨梅,叶细阴青,无花而实,或云花开必中夜,随开而落,人不得见,亦或然也。”为什么“人不得见”?因为大年三十都在家吃团圆饭啊。李时珍则说“二月开花结实”。褚人获《隋唐演义》有“开花若朝霞”之句。民国《八寨县志稿》载“二月开黄白花”。如今,我们即使没有亲眼看见杨梅花开,也能轻易在网上找到高清图片。杨梅树雌雄异株,偶尔有雌雄同株。一片杨梅树林,雄树占百分之一二即可,以风为媒,便能完成授粉大业。杨梅花有珠红、淡红、深黄、淡黄之分,花很小,雄花又少,雌花无芳香,它们很低调,所以容易被忽略,正是“牡丹开花一点红,茉莉开花白茫茫。葡萄开花双双对,杨梅开花暗中藏”。杨梅花量虽多,但坐果率仅为百分之三左右。每一颗杨梅的果柄上,曾经都开满了花,但都落了。
怎么吃杨梅
杨梅比乒乓球大,真让人惊讶,张大嘴巴,吃它。东方朔《林邑记》却说“邑有杨梅,其大如杯碗”,这比乒乓球还大啊。信是不信?打个比方,我们所见的蜻蜓那么小,而在恐龙之前有一种巨型蜻蜓,翼展可达九十厘米。通常说来,杨梅有红白紫三种,红胜于白,紫胜于红,可燻,可晒,可水,可糖,可蜜,吃法多样。就像鲜肉不耐久藏,制成咸肉、熏肉、酱肉,相当于放冰箱了。人们绞尽脑汁搞发明,最初只为保存食物,顺带着也丰富了口腹之欲。
走进超市,买一包杨梅干,拿来包粽子。这做法新奇吗?其实,杨梅粽古已有之。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载:
东坡为翰苑,元祐三年(1088),供端午帖子,有云:“上林珍木暗池台,蜀产吴苞万里来。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每疑“粽里杨梅”之句。《玉台新咏》徐君蒨《共内人夜坐守岁诗》:“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今人未见以杨梅为粽,徐公乃守岁诗,杨梅夏熟,岁暮安有此果,岂昔人以干实为之耶?东坡以角黍为午日之馔,故借言之耳。
徐君蒨是南朝梁人,侍妾数百,以豪华奢侈著称。“粽里觅杨梅”,大概有幸运的意思,犹如我们在饺子里吃到了钱币。时移风俗变,张邦基在“今人未见以杨梅为粽”的生活里,猜测“岂昔人以干实为之耶”。张兄,就是这么回事啊,不然还咋整?如果你能穿越到如今,杨梅粽可以网购,重现欧阳修的诗句“杨梅粽里红”。而且杨梅粽不仅包杨梅干,也包类似豆沙馅的杨梅馅。挣脱生活惯性的束缚,粽子将无所不包,我都吃过包干菜肉的,还是辣的。
杨梅浸烧酒就不说了,杨梅浸陈醋都有。郁达夫有篇小说叫《杨梅烧酒》,故事人物喝多了,打架打进了局子。如果新鲜杨梅多到吃不完,可以选择酿酒,就像用葡萄、青梅酿酒。杨梅酿酒,古人“号为'梅香酎’,甚珍重之”,但莫贪杯啊。梅蓉古称九里洲,梅蓉杨梅酿美酒,名“九里香”。
奇怪杨梅事
南齐孝子王虚之,他家庭院载有杨梅树,不仅没有凶,还有吉——“隆冬三实”。这反常现象,时人以为是王虚之的孝顺感动了天和地。其实见怪不怪,我曾在冬天里看见桃树开花,看见橘树结果。但将隋炀帝的生死与晨光院里杨梅树的荣枯关联起来,不仅茶余饭后多了神秘谈资,还可拿来无奈感慨,连隋炀帝都说:“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一日杨梅枯死,隋炀帝崩于扬州。这容易让人联想到蒲松龄的聊斋《橘树》,主人来了,它结果;主人走了,它花都不开。“其实也似感恩,其不华也似伤离,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
《世说新语》载,会稽人孔君平,指着一盘杨梅,逗弄一个姓杨的小朋友,说“此是君家果”。从此杨梅姓了杨,有了“君家果”这一别名。隋炀帝与杨梅同姓,就同呼吸共命运了。不少杨姓诗人还跟杨梅认了亲,比如南宋杨万里,“故人解寄吾家果”;明代杨循古,“杨梅本是我家果”;清代杨芳灿,“年来最忆吾家果”。
北宋僧人释赞宁《物类相感志》云:“桑上接杨梅,则不酸;杨梅树生癞,以甘草钉钉之,则无,皆物理之妙也。”把桑葚的甜味传给杨梅?桑树上能嫁接杨梅吗?我倒听过一个与泉州开元寺有关的民间故事,和尚施法,桑树上开出了白莲花。
南宋王明清《挥尘录》载:宋徽宗政和末年,会稽太守名叫王嶷。当时,童贯当权,童贯有脚气,有人说“杨梅仁可疗是疾”。王丰父借地利之便,献了五十石给童贯,“贯用之而愈”。不说王嶷后来升官的事,就问:这杨梅核这么硬,怎么取仁?“以柿漆拌核,暴之,则自裂出也”,明代张岱《夜航船》还说,西瓜子这么处理,也会自行裂开。
《夜航船》还说:杨梅或苏木弄脏衣服,可以用硫黄烟熏,然后再用水洗,那些红颜色就会消失不见。——哈,古人也为杨梅渍发愁。用我有限的科学知识来理解,洗杨梅渍是个溶解问题,它不溶于水,可能溶于某种液体。但凡我的衣服染了杨梅汁水,我妈就没好话;要是我儿子衣服染上了,我妈就说,没事,蛮好看,到明年杨梅时节就洗掉了。有时又说,只要杨梅落山了,杨梅渍便消失了。这些是祖上传下来的说法。我以为只是一种话术,是宽慰的话,因为时间是很好的洗涤剂。
古籍载:“扬州人呼白杨梅为圣僧”,“杭人呼白者为圣僧梅”。吃白杨梅还有一个专用词“食白”,语出“且食白杨梅”,源于苏轼《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全诗暗藏机锋,颇有意思。“圣僧”是个好比喻,杨梅圆圆的,成熟时肉柱呈圆钝形,光滑,饱满,润泽,白杨梅不像光头吗?在桐庐窄溪一带方言中,称小蝌蚪为“和尚头”,也是这个道理。
《花木鸟兽集类》载:“《张野人诗话》:杨梅有赤白双花者,食之,神仙。又言:食杨梅毕,咽一核,则不忧内热。”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吃杨梅把核吞下去,能带走肚肠里的脏东西。最近看新闻,杨梅核吞多了,可能要躺平在医院,所以还是吐掉。老辈人说可以吞,或许是因为没东西吃,核也能填肚子。而且杨梅核是吃不干净的,总要带点“绒毛”,不就像拖把那样能带走脏东西了?古人思维,多在形似。北宋《开宝本草》载:杨梅“干作屑,临饮酒时,服方寸匕,停止吐酒”。这是何道理?
杨梅与知己
因为有人,杨梅才有了名字和名声,才有这么多可说的。《明日歌》作者钱状元有《杨梅》诗,说“渠家妃子如相见,添得红尘一倍忙”。杨梅是好东西啊,是山之馈赠,是朋友间的真诚。杨万里有《谢绍兴帅丘宗卿惠杨梅》诗,苏东坡有《答参寥惠杨梅》诗,鲁迅日记有“上午,达夫来,并赠杨梅酒一瓶”、“夜,蕴如来,赠杨梅一筐”。但有人素性不喜杨梅,比如文徵明,“天生我口惯食肉,清缘却欠杨梅福”,客人食杨梅时,他喝虎丘茶陪之。也有人超爱杨梅,比如陈其美,因为酷爱吃杨梅,只愿一直待在南京。
人与杨梅待久了,“杨梅暗开花”成了谚语,比喻有心计的人做事不声不响。这听着有点贬义啊。在客家山歌里,这可是带着美好的,“新搭竹棚种苦瓜,苦瓜结籽在棚下;妹要恋郎快开口,莫作杨梅暗开花”,“老妹有事藏心下,老妹唔曾同郎讲嗳——好比杨梅暗开花”。
宋人释可正平《杨梅》诗:“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味比河朔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宋人方岳《次韵杨梅》诗:“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梅的本色就是酸啊,方岳可谓杨梅知己,是知味者。虽然我们极容易吃醋,嘴巴却一个劲地往甜上去。古龙说:“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有机会尝尝新鲜的梅蓉杨梅,酸酸甜甜,关键是那一股鲜味。余味之中,想到北宋永州人陶弼的《杨梅》诗:“岭北土寒无荔子,人言形味似杨梅;翠条丹实休相学,不愿红尘一骑来。”说句得意的话,梅蓉杨梅生活在富春江畔几百年,吹惯了“先生之风”,是道地的“美容”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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