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医生自述:我在医院楼梯间发现的秘密

文 马路天使

医院的每一个科室都有独立的楼层,对一个实习医师来说,每个科室都有不同的知识,实习期间,我就在知识与知识之间奔波着。后来,我发现在各种知识连接的楼道里,竟然还有隐藏着更多“知识”。

我是林霜霜,一名中医药大学的准大五学生,现在在一家省内重点三甲医院实习。

实习第一天,我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身着白大褂,兜里揣着听诊仪,胸前别着蓝黑笔,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了。

作为医学生,我想过千百种在医院学习的场景,在门诊学习诊断、在病房学习急症重症处理、 在查房时学习如何与患者沟通……一切有条不紊。

可事实上,医院每天人来人往、紧张忙碌,第一天我就晕头转向。

新收的病人还未写病例,这时候可能就有患者伤口疼痛按铃呼叫紧急处理……当各种繁杂事务叠加在一起,想象中的“医生风度”,变成了风中凌乱。

直到中午休息,医生和实习生们才稍微有点喘气的机会。午饭吃完,没事的时候我就到处溜达。

有一次我从茶水间拐角出去,顺手推开了消防通道的门,感应灯一下亮起来,带教(带我的医生)就在楼梯拐角与她的小女儿视频。带教工作起来严肃认真,听说不少学长学姐还挨过批呢,而此刻,她正神色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脱下白大褂,她也是一个母亲啊。没等她抬头,我赶紧把口罩往脸上扯了扯,溜走。

此后,我时常有意无意地往楼梯间跑,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医院的另一扇门。

第二次是科室跑腿的活,带教让我去产科送病历。医院的电梯实在难等,我就从侧通道步行梯上楼。推开门,我便听到一位爷爷在向家里人打电话抱怨:又是女仔……第二胎啦……

第三次第四次我就开始熟门熟路了。有时候我干脆就坐在楼梯间看点考研资料。空旷的楼道,一点声音都能听得格外清楚。

楼梯间是医院的另一面。/Unsplash

楼下的保安大哥午睡打呼噜,到了上班时间还有起床气,“妈咧!工资这么少,起床这么早”。九楼和十楼的保洁阿姨打算当亲家,双方子女年轻有为,最终她们交换了子女的相亲照,约好了会面地点。

急诊科一位年轻的主治医生,总是在楼道叹气。最近她胃痛发作频繁,不得已预约了本院的检查。白天诊务繁忙,有时夜班还要通宵抢救。她刚结婚,工作家庭努力平衡,依旧感到困难重重。

有时候各个科室的护士们也会来楼道吐槽各种奇葩见闻。听说新来的VIP患者是权贵家属,不屑与他人挤电梯,要求医院马上腾出专梯;嫌太多人碍眼,病房门口贴着“闲人勿进”,查房也只有副主任级别以上医师才有资格;身处妇科,但是点名院长(骨科老大)主刀手术,“都是医生,有什么不一样吗”?

坐在楼道,我愤愤然……医疗资源这么紧张,有人排队很久才得到治疗,有人却在医院呼风唤雨。

医疗资源紧张,让医院的内部空间里时刻散发着紧张的气息。/Unsplash

在这些楼层中,最不喜欢去的是顶楼重症病房,可能是因为害怕吧,毕竟这里是死神经常光临的地方。

每天中午,顶楼楼道总是会出现一个40多岁的患者母亲,呆坐在那里,没有悲伤、愤怒之类的情绪,也没有欢喜。她不拿手机,就面无表情倚靠着墙壁。她的女儿十八岁,还在上高二,但已处在白血病末期。

第一次碰见她还是在茶水间,也许是我只比她女儿年长几岁,让她想起了伤心事。她望着我的眼神,温柔又带着穿透力,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力量……仿佛想透过我,想象女儿将来的样子。望着她的眼神,我感觉胸口喘不过气。

楼道里颓废的阿姨,在病房里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治疗的开销异常大,她积极筹备手术费用,说服各位亲戚朋友,就算被挂电话被敷衍也不恼。女儿喜欢看电视综艺,她就陪着一起讨论剧情。女儿床边永远有削好的新鲜水果,窗台上她还用红薯块茎弄了个绿油油的水培盆栽。

病房的光线永远充足,就算阴雨天,护士们及时打开照明灯,房间里也会很明亮。乐观的母亲,坚强的重症患者家属——这是她在病房里的角色。

而回到昏暗楼道,只有安全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这微弱的光,就像她的保护色,在这里,她可以卸下武装,大口大口地喘息,掉眼泪或是凄怆、颤抖、狼狈,都无所谓。

医院就像戏场,从来不缺故事。

最近肛肠门诊的楼道也坐着一个偷偷抹泪的老奶奶。起初我还觉得纳闷,一般肛肠门诊急危重症相对少,怎么她三天两头在楼道里哭呢。

有一天我在楼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中年男子不耐烦的声音:“老子是欠你的哦,今儿没拉,就别想回。”

老太太啜泣声大了些。

“哭嘛,你说事情也真多,昨天发烧腿痛,今天粑粑拉不出,后天你还有啥名堂,你说!赚两个钱全都给你搭进去了!”

随着说话声消失,我不放心跟了下去,查看他们的病历情况。发现这位老奶奶已经半个月没有大便了,而且一用开塞露就疼得承受不住。医生想开别的医嘱,这位男子就直接喊没钱用不起。

看到病历本上老奶奶共育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丈夫已经过世。七个子女,生养教育的过程必定充满艰辛。而老奶奶的监护责任却一直被推脱,大儿子住在娘家,二儿子、三儿子也各有借口,只能暂住在小女儿家的柴火房。

有时候她在楼道喃喃自语:“要是去了就好了,去了就好了……”去了?是去世的意思吗?有时候我在楼上听到,也会感到茫然无措。

医生并不能治百“病”。/Unsplash

每天中午,在楼梯间游荡成了惯例。沿着医院的消防通道一路往下走,重症病房到各疾病门诊再到产科,新生和衰落,如此接近,让人恍惚,来前一无所有,去了也是一无所有。

在这灯光昏暗的楼梯间,不知不觉,我好像窥探到了太多心事。我把自己当成听故事的人,其实我何尝又不是故事本身呢?

“楼道年轻的实习医生,每天中午也不回去休息,捧着书本在那复习,准备考研呢。听说是中医专业的,挺想干中医行业的。现在这医疗环境,传统中医生存可不容易。到时候中医没学精,西医也是半桶水。哼,就等着跟生活妥协吧。”

有时候,我也会在楼梯间喃喃自语:我会成为一个好医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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