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室内装饰和家具 | 学海遗珍

- 学海遗珍 · 第七十三期 -

明代室内装饰和家具

文 / 杨耀

原载于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国立北京大学论文集》

明清家具研习社重新配图整理

一、引言

在东方建筑学术正在抬头的今日，我来介绍一些我国明代室内装饰和家具。

中国建筑自秦汉至盛唐，可谓达到黄金时代，再由盛唐到明代，连一切生活上所需的器物都达到了优美的程度。故装饰和家具当然不能例外，也随之进至最美观适用的境地。

装饰和家具在式样上的演进，完全与建筑形式互相关连。中国建筑在结构上到唐、宋时代已然显示合理化。过此渐趋装饰化，反而将结构方面的优点丢失很多。

同样的装饰和家具也是如此。不过它的变化较比晚着数百年。在明末、清初仍然保留着传统式样。直到清代康乾以后，才有明显的变化。

装饰和家具在我国古时很少专书论述。可以见得到的，只有些片断的文字和图画。幸而在明以上的绘画及传奇木刻图中，给我们留下些能以追踪原来式样的机会。再参照遗物，勉强能够找到些许线索。

二、明代绘画与传奇木刻图中所见的室内装饰和家具

（一）室内装饰

明代绘画以仕女画中所描写的门、窗、户、牖、格扇、屏风、随墙书柜为最多。更从明仿宋画中，也可以窥见宋、明之间的装饰式样、传奇木刻图中，装饰式样尤多。

图 / 明仇英仿宋李公麟赵飞燕外传画中所示明代家具及室内装修式样

图 / 百美图中反映的明代室内家具及陈设

门户和窗牖的用途，在建筑上虽是一室的出入口和通风采光设备，而在式样上有种种不同的变化，显然是属于装修的一部分。故在工程做法里列入装修一项。

在敦煌壁画中和历代绘画及木刻图中，很容易看出来古时牖(槛窗)的式样，并不像今时北京民宅的支摘窗，而是板棂窗，同可以开阖的格扇窗，格扇窗窗框之间的棂条式样很多。《园冶》书中有柳条式棂条若干式，乃宋、元以来民宅所常用的。建筑设计参考图有外檐装修图集，其中也有不少明以上的窗棂式样。

唐至明、清之间，窗棂式样的变化，见图所列数式。

图 / 唐至明、清时期的窗棂式样

其中子见于敦煌壁画与唐塔，丑见于宋、明画中，寅、卯见于明画及传奇木刻图中。辰见于清式工程做法则例。诸式之中以明代式样变化最多。可谓集窗棂式样之大全。

隔断和栏干在明代画中，也很常见，式样简雅脱俗。随墙书柜见于明木刻图中，式样似柜之嵌入墙内者，板门用四抹做法，上下用门轴，既经济又美观。墙窗之外置尺栏，与《园冶》所示吻合。

图 / 百美图中明代陈设与栏杆

图 / 百美图中明代的随墙书柜

（二）家具

家具遗物在年代上发现最早的当推周代的铜几(禁)。几为长方形，有几面，有边框支架。其次为朝鲜出土的汉代漆器，木质翘头砚台。在这以后的，就是宋画所见和巨鹿县

出土的宋代桌椅。

北宋木桌 河北巨鹿出土

长88厘米，宽66.5厘米，高85厘米

北宋木椅 河北巨鹿出土

宽50厘米，深54.6厘米

通高115.8厘米，座高60.8厘米

桌、椅均木制，坐面为边框与板心合成，腿为圆方柱形，深合建筑结构方法。

至于明画与传奇木刻图中常见的家具，则有几、桌、案、橱、柜、凳、床、榻、脚踏(一名承足)、衣架、灯台等等，其式样和做法处处都与现存遗物符合。可以说当时日常生活上所用的家具，无所不有了。

（三）现存明式家具之式样与做法

家具式样是由建筑形式演变出来的，各国都是如此。

中国建筑自有史以来就是以木质的梁、柱做骨干，所以家具的做法也是用柱做支，用梁做架，至于板面的边框，支柱的拉撑，也都是取法建筑结构方式，腿之上端向里倾斜，有如大木构架角内的斜侧(宋称侧脚)，和上端较下端细小，有如柱的收分，使物体显示安定性，都是同样用意的。

中国家具在做法上特别的一点，是板面的构造方法，不论几，案，桌，椅，凳，柜门，凡用板做面的，都是用四条边挺做框，中间镶板心。

边挺的用材厚于板心。在两条边挺和交角的地方，用四十五度的格角榫。边挺的里边做通槽，板心四边出榫，嵌入通槽之内。在板心的内面做燕尾槽，而以穿带横贯槽中。如此则板心虽薄，而没有翘起的危险。至于穿带的多少，则要看板心的长短而定。

这种做法的家具有两种优点：

一、用材经济。一件家具的优美与否，大半要看板面的纹理是否整齐干净。木材本身多带缺陷，如结疤裂痕、污斑等等。故在选用材料上非常困难。偶然得到一件美材，决不应轻易使用。为使板面的看面美观，必须将美的部分尽量用于板心上。其余边挺、柱腿、拉枨、楣牙等看面用材较狭，自然容易选择了。

二、预留伸缩余地。板面过宽最容易伸缩，乃是无法避免的。用边框穿带的做法，将板心之一边用胶粘实，对边虚缝则虽遇伸缩，也不致使板面破裂。尤其支架部分不因板面的伸缩而导致卯榫的松散，方能保持坚固。

家具的结构在乎卯榫，而不在钉胶，中国家具的卯榫方法在明代确实合于力学原理，是不能否认的。

明代家具表面看来都是纤巧简单，而在结构的卯榫上却结实有力，毫无疏忽敷衍的地方。虽然有时也有竹钉，鱼胶，不过是格外加牢的意思而已。

明代家具的用材约可分为大理石，螺钿、雕漆、推光漆、紫檀、黄花梨、红木，杞梓木，楠木，樟木，南榆，黄杨等等。

紫檀与黄花梨为最“雅静”之木材。而二者又各具特色，难分轩轾。紫檀颜色深沉质，坚实而密，颇显稳重，富沉静美。黄花梨色泽秀润纹理变化无穷，在华贵之中带素雅美。

上述两种硬木家具，又有雕花与素面之分。完全雕花的黄花梨，反而不如素面的真纯雅致。原因是雕花之处，将木质本身固有的纹理美掩蔽，而失去雅的精神了。

（四）北京民宅配置情形与室内装饰、家具的今昔比较

中国民宅的平面配置，自古即采取均齐格局。一正之外必有两厢。简单的民宅，一院之内，有三合房，四合房，较大的则有两进院至四进院。

每座建筑又分三开间，五开间。有的带前廊和后厦。在正房与厢房之间也有用廊子连接起来的，叫抄手游廊，正房对面的游廊中间置垂花门。垂花门以外有倒座(南房)和大门。至于正房和厢房两侧的耳房及套间，是随地形而增减的。

北京民宅的一般配置方法，直到现在还是不离上述的情形。

至于房屋以内的分间方法，是用隔断将间与间隔开，或一间隔为两段。隔断是由槛、框和格扇合成的。每扇格扇的做法分二抹三抹四抹以及六抹。

“抹”是抹头，就是两条竖边挺中间的横木。格扇上半是格心，下半是绦环裙板。格心的棂条(窄木条)有一面的，有二面夹纱的。普通常见的棂条式样为灯笼框。(格心棂条式样很多。《园冶》和《外檐装修参考图》里，有棂条式样图版。)

槅扇构成

格扇的棂条式样，在清代以前，多用柳条式直棂，或方眼。北京智化寺方丈里还有留到现在的明时遗物。此外有亚字迥纹的，究不如直棂古雅。

直棂格扇的长处是竖棂多，横棂少，裙板也多是素面的。这种式样，是既合乎雅又顾及到洁。因为横棂过多，不免积尘难拭，有碍清洁了。

康乾以来的格扇，不但横棂加多，而且雕花太繁，像裙板，绦环和格心的卧蚕，工字及搜空的花板、花钱，卡子，方胜等，都偏于用繁复的花卉、鸟兽做图案装饰，而忽略了实际的应用。结果在前后的比较上，显示出下列的差别

——式样上，由简单而繁复

——手法上，由精细而粗重

——功用上，由实际而虚伪

——卫生上，由雅洁而污垢

寿康宫室内的内檐槅扇

此外还有一种分间方法是罩。如几腿罩，落地罩，栏干罩，花罩，八方罩，圆光罩等。罩是由格扇和横披演变而来的。罩的用意是分间而不隔开。

几腿罩是两边抱框落地，有如几腿，而在上边安横披飞罩或牙子。

落地罩是只有两扇格扇，沿抱框安装，上边横披与几腿罩同栏杆罩通常是将安罩的地方，分为三段，中间一段做门口，两旁安栏杆，上边也同几腿罩差不多。

花罩是将雕镂的花板安在几腿罩槛和框之间，而留出瓶形或葫芦形的门口。

八方罩是在落地罩的横披、格扇之间四个内角上，各安四十五度三角形格扇，将门口做成八角形。

三角形小格扇，通常用冰裂梅格心。圆光罩是将八方罩的八角形门口，改为圆形。也有将花罩的瓶形门口，改为圆形。

清代内檐隔断种类

罩在清代以上，究为如何形制？到目前也从没有发现过它的实物式样。然而自乾隆以来，已成为一种流行的室内装饰了。

样式雷所做的画样、烫样里，关于罩的式样，非常之多。清内务府有楠木作之设，也是专门雕刻花罩一类的东西。

以上虽是为宫室、府第、离官、苑囿特备的，然而上行下效，在较大的民宅里，也多将花罩的纹样翻新，以为能事。

顶棚一称仰尘，在大式房屋里称天花，也是装饰的一种。在北京民宅里，通常是用纸糊或苇棚。特别的建筑里，也有像庙宇祠堂和南方民宅所常用的“彻上露明”做法。

天花板多用在宫殿庙宇府第里，民宅里是不常见的。顶棚的式样分平棚一平两切、车棚数种。平棚是最整洁的式样。一平两切是为补救顶棚过低，将平切的一段，升到房架的金檩下皮，再由金檩斜下到檐檩，做成坡的两段。这是一种最常见的式样。

顶棚在明清两代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只有天花上的彩画，是随着清式大木彩画式样，增加些繁复华丽图案，而忽略明代那种朴素和庄重的本色了。

普通民宅在建筑的功用上，因受佛教的影响，多将佛堂设置在正房的明间之内。较大的住宅，则另建佛堂。佛堂之设于明间的，有下列佛前家具：供桌，供案，香几，罄几等。

比古老的民宅佛前家具式样，仍有明代作风。上述佛堂之制，在清末民初，到处可见，近十数年来，才渐渐变化，有将佛供排挤出人的住处的趋势。

容室的位置多在正房的次间厢房耳房和套间内，寝室的炕，在北方沿用极久。北京民宅中大半有炕。炕的功用，因合于气候与温度，及材料经济的几种条件，在北方民宅中仍延续不断。

寝室的家具，如代替炕的木床，在南方民居中多用之。北方采用木床，想是在明初永乐迁都北京，才逐渐普遍开来。

明代木床多带床架，俗称架子床。床架周围用帷幕，床顶置仰尘。炕几俗称炕桌，是寝室常见的家具，柜橱、连二橱、凳、墩也都是常见的家具。

清 紫檀四柱灯笼锦围子架子床

屏风也是以前客厅里的一种必备的家具，分座屏和折屏两种。屏风又分固定的和移动的两种。插屏有大理石、雕漆、紫檀、花梨等制材，下面多用木座。折屏风俗称围屏就是较低的格扇。

一只茶几，两把椅子更是客厅里必备家具的组合方式。

清乾隆以后的家具，偏重雕花装饰，把明代家具的灵巧式样，改成拙笨式样。我们单拿明清两代的椅子来比较，便可以看出这种变化了。

此外有条案，方桌，杌凳，瓜楞墩，鼓儿墩等，都是客厅里常见的家具。

书斋多设置在较比幽静的房间。如套间或跨院里另建两三间。书斋里的装饰和家具的式样是以肃雅脱俗为主旨。家具有书案，书橱椅，凳等。

明画里所见的书斋布置多是简单洒落，毫无嚣尘的气慨。书案的一端常临墙窗，墙窗敞开，檐际悬挂竹帘。后此则渐渐采用均齐布局，气度也不如前者大方。家具的陈列上，趋向繁琐，式样上也未免笨重。

综上所述则建筑物在平面配置上，自从明代以来，没有多大的变化(园林建筑除外)。但在装饰和家具的式样方面，前后出现显著的差别，至于变化的关键，简而言之，就是由实际化人于虚荣化了。

室内装饰和家具的布置若想使它适合于人生的兴趣，除去在式样上采取简单雅致之外，在配置上也不可拘守对称方式，而必须运用技巧，发挥均衡格局。

室内装饰和家具在现代建筑中，是以简单适用为原则。设计者尤其不可忽略下列的五个条件：一、功用；二、美感；三、坚固；四、经济；五、卫生。合于上述条件的，才可以算现代化。

明代装饰和家具，在式样上是简雅的，在做法上是合理的，我们如若想在建筑上，发展东方固有艺术，千万不可忘掉明代装饰和家具的优点。

自从西方建筑艺术传到东方以来，对于构造材料上的力学原理，确实有不少补助。不过在式样上，也相当影响我国古有的形式。所幸有建筑界的先达，看清此点，极力提倡中国建筑借以挽回颓势。

日本吸收西方文化，较我国为早，然而对于本国固有艺术的优点，仍极力保持，不使消失。室内装饰和家具，就是很明显的一例。

近来一般人崇尚西式家具，几乎将我国原有的家具式样和做法，有一律推翻的趋势，这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我敢大胆的说一句：“现代化的东西，不一定都是舶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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