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衣锦庙东 连载60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三十一章  衣锦庙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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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神州大地政局,不以某些人意志为转移的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事情说出来让后人简直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原来所谓拿在“群众”(造反派、革命委员会)手里,随时都可以给谁往头上戴的地、富、反、坏、右、内奸、工贼、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等九种人帽子,突然间被自上而下所刮来的一股看不见的强劲飓风,给吹得霎时全没影儿了。这以来,“革命群众”可就惨了,手里没了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人往头上乱扣乱戴的帽子,自然也就没权力了,再也不能在人前呼幺喝六,吹胡子瞪眼睛地行凶逞威风了。你看这事儿,多可惜呀?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一个人,或许昨天还是阶下囚呢,可是一个晚上的觉睡得,第二天早晨起来,居然就给又成了政界的座上宾,让你不得不刮目相看。这样的事情,在庙东村同样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信,由你,不信,也由你,事实终归是事实,摆在面前了,谁也无法否认,由不得你信与不信。让人拍手称快的还有,不论干什么,填表时,渐渐不再强制要人填写那闹心的家庭出身、阶级成份了,日趋显现一视同仁,唯贤是用。

村子里没了“九种人”,阶级斗争自然就一下子没法儿开展得起来了,冷冷静静的怪寂寞,好些人对此,一时间还都挺不习惯,难以适应,禁不住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连声儿地直叹气说:“乱了,乱了,社会简直乱完了。这没了阶级斗争,历史发展靠什么力量去往前推动呀?这还弄得成事情?”可是,英雄只能延缓或加速历史发展,某些单个人的意志,怎么能够改变得了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传闻,北京市面上一段时间,居然把“小瓶酒”都给卖脱销了。因为不少人认为喝小瓶酒是一种期盼,一种庆贺,更是表达自己心愿的一种最佳方式。

新近,在庙东村发生的,首先让牛德草扬眉吐气的事,莫过于举国上下,开始清除文化大革命中的闹派人物。红极一时、嚣张至极的红卫兵、造反派们,一个个立时都蔫得像秋后的青青茄子,进而很知趣、很识时务地就剪发杜门,销声匿迹,不知所之了。曾经十多年一直在庙东村叱咤风云、喝五吆六、说一不二、称王称霸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那货,当然毫不例外的被削职为民,把官给丢得没影儿了,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声威,乖得跟牛一样,见人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仅这样还远远不够,有一天,公安局来人,竟说他文革期间,武斗时,涉嫌一起故意杀人案,毫不留情地就给他戴上手铐,从家里押出来,用警车拉到县看守所去了。临走时,村上闻讯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的人可多了,路两旁黑压压的,站满一大片,他们欣喜若狂的在为自己心目中形象高大完美的王大主任夹道送行。警车理直气壮地高鸣着振奋人心的警笛,一路往前走,可有声势了。多少年来,王黑熊一直没命地鼓吹“头上长角,角要硬;身上长刺,刺要尖”,这下子可彻底叫人把头上的角扳了,身上的刺剜了,再也无法像疯狗一样在村里到处汪汪狂吠,肆行无忌地乱咬人了。

王黑熊一走,村子里一下子就天下太平,安宁起来:社员群众、邻里百舍,在一块儿和睦相处,不再分谁是造反派,谁是走资派,谁是保皇派,谁是革命派,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谁是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也不再说谁朝思暮想复辟解放前那天堂生活了;再也听不见“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在震天喊;大家谁也不再像好斗的鸡,一见面就你啄我、我啄你地在窝里瞎鵮个不停。政府给庙东村人一下子把大害除了。“革命委员会好”的口号,由于没了王黑熊一帮人,整天价带头儿乐此不疲地振臂高呼,于是就被人渐渐给淡忘了,最终不得不变成陈年过时的老皇历,尘封于社会墙角。

然而兴奋之余,也有一件事情使牛德草苦于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在一天刚吃中午饭的时候,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走进牛保国家。牛德草在自家门口一见,赶紧就往回走,站在院子当中,隔墙竖起耳朵悉心谛听。只听杜木林还在牛保国家二道门外,就兴冲冲地朗声高叫:“保国叔,今天早上我去公社开会,回来时公社党委书记,让我给你带来一份县上的文件,说是县上把你已经正式提名为人民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了。这份文件我也看了,上面所列的政协委员,还尽都是些咱县上各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你真不简单,这回和这些人能坐在一条板凳上开会,够荣耀的,给咱庙东村人可争光露脸了。公社党委要我回来,把这事立马转告给你,请你思想上提前有个准备,对咱县上今后的工作及各方面的发展,看还都有哪些锦囊妙计,就把它都写成书面提案,过两天到县上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时候带上。”

牛保国一听这话,你想,心里还能不高兴?当然乐开了花,接过文件,对杜木林热情得就不得了,竟然连往日的称呼都不知不觉地给改变了,一连声儿地说:“木林,来,来。你坐,你先坐。”然后扭头冲上房屋里直喊他胖老婆张妍,“连学他妈,杜支书来了。你赶紧把烟、暖水瓶拿来!”你看他这会儿拉着杜木林胳膊,又是让座,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好不忙活。只听杜木林一个劲儿地说:“不咧不咧。保国叔,你就不用麻烦了,甭只管忙着张罗招呼我,我还有好些事情得赶紧去办呢,紧火着的。你们忙你们的,我走啦。”于是从牛保国家,就又匆匆走了出来。

“国家一天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弄啥呢吗?政策再宽大,总也不能一下子就宽得没边没沿儿了,‘糊涂了盗跖颜渊’吧?牛保国明明是个人尽皆知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敌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北赵村一个叫赵锁子的地下共产党员,在社会上纯属彻头彻尾的大瞎熊,人品龌龊,罪恶累累,天地共鉴,这满孟至塬人谁不知道?县上怎么一下子让他这号儿人也能够出任政协委员呢?这岂不是倒国家、政府的牌子吗?”牛德草隔墙听着、听着,渐渐就实在听不下去了,也实在没法想得通这事,不由得忿忿不平起来,“政府让这样的人参政议政,你说,能议出个什么好来?简直有辱政府光辉形象。负面作用太大了,这世道还有没有个公理?有没有个正义?”他心里一时疑云重重,如堕烟雾。

然而不管牛德草是怎样地想通想不通,甚至极力反对,牛保国经过一番积极地充分准备,几天后依然还是真的就要去县上参加与人民代表大会同步召开的政治协商工作会议了。其实,他要去县上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这个惊人消息,这两天早已不胫而走,传得整个庙东村家喻户晓,人尽皆知。这天中午,人们刚一吃过早饭,庙东村西城头儿上所挂的那颗生铁铃,就又一次被生产大队的干部非常规敲得震耳价响,以它那急剧而清脆的声音,在召集全体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男女老少爷儿们,到村西城门口儿集合,欢送赴县参加两会(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工作会)的代表。这样的代表,周围三村五寨,轻易见不到一个,那可真是凤毛麟角、非同一般哟!你看欢送的那场面,气派有多么少见的宏伟壮观,真不亚于古时候迎接知县老爷上任或者是新科状元荣归故里。

村办小学的老师,带领着五六十名穿戴一新的小学学生,一个个脖子上围着鲜艳夺目的红领巾,手里舞动着自制的五色花环,整整齐齐地站在村口的大路两旁,嘴里一遍又一遍,不停歇地齐声高喊着“欢送、欢送,热烈欢送!”在他们的前头还站了一支从公社中心小学借来的鼓号队,精神抖擞地打着洋鼓,吹着洋号。一时节鼓声、号声和小学生热烈无比的欢呼声,交织一起,汇成一片,形成了一致的节奏,明快而催人奋进。就这样,村里的生产大队干部,还嫌欢送的气氛不够热烈,又组织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取出村里早年闹社火,后来文革期间示威游行、揪斗走资派常敲的那一套锣鼓,让其锦上添花地敲打起来。好些人好久都没过过敲锣打鼓的这瘾了,一时间敲得兴起,就有两个忘了自己年岁的老大爷,抱怨那些年轻人鼓点儿敲得不到位,不理想,居然挥臂上阵,也参与敲打起来。你看他俩斗志昂扬地手执马锣(一种小锣),高高举过头顶,摇头晃脑敲着在前边引领,其他年轻人跳跳蹦蹦,手舞足蹈地就打起“素鼓”来,什么“十面埋伏”、“九(久)长富贵”、“八仙过海”、“七擒孟获”“六和同春”、“五虎群羊”、“四面楚歌”、“三战吕布”、二返长安、“一马当先”……名堂还真一套儿一套儿的,古典儿多得不得了,说来真不少。尽管他们有时也敲得不大整齐,甚至因为年久不敲而手生,敲到有的地方就给敲忘,一时竟然想不起来该怎样敲了,以致敲得乱七八糟,但那气势却雄壮无比,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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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牛保国所住的那条巷道拥满了人,大人、小孩儿,全都从家里出来,围在左近看热闹。隔好大一会儿,有人都等快不耐烦了,牛保国这才收拾停当,慢条斯理地从家走了出来。这回可跟上次造反派逮他的那情景天壤之别、大不一样了,刚一抬腿迈出他家门槛儿,刹那间,人们目光不约而同地就“唰”一下都聚焦在他身上,甚至有人还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叹:牛保国装束简直今非昔比,太时髦,鸟枪换炮,阔多了。你看他刚理过的头,不仅焗了油,而且似乎还打着摩丝,头发一根儿不乱,显得特别黑明锃亮;一身藏蓝色西服,内配白衬衫,脖子上再系条紫红色领带,颜色对比够鲜明的,更是招人惹眼。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凭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牛保国这一穿戴,真还就跟另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就风度翩翩,格外气宇轩昂起来,全然不像是个已经年过花甲之人;更不用说脚上穿的那双由他老婆张妍精心给他赶做的灯心绒做面,黑帮白底,千层布鞋了,特雅致,那更是城里人所望尘莫及的。中西合璧、完美统一。

当他一走出大门,站在他家门口儿的高台阶上时,马上就有人十分适时地在他面前燃放起鞭炮。牛保国在一片硝烟和呛人的火药味中,先是神情端庄持重地向四周围观的乡亲们,举目环视,随后两手高举与头平,满带笑容地向大家频频挥动,接下来抱拳当胸,一边从台阶上往下走,一边不断地向人们作揖致意,嘴里一再说:“托福,托福。一切仰仗众乡党邻里、高朋贵友的鸿福。鄙人此行实在当之有愧,却之不恭。”你看,这会儿的牛保国真是举止超群,礼义有度,与文化大革命中戴高帽子游街示众那阵子的他,真是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见之,连忙健步迎了上去,把他请到放在西城门口儿的一张桌子旁边,让他坐下,然后站在桌子跟前,拿起桌子上摆放着的麦克风,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布说:“广大的社员群众同志们,欢送两会代表赴县仪式——现在开始!”随着他的话音一落,锣鼓声、鞭炮声、小学生的欢呼声,就又是一阵大作,汇成一片,响遏行云。爆竹炸响时火光四射,吓得不少小孩儿、妇女都捂住耳朵,直往一边躲闪。

接下来是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给大家讲粉碎“四人帮”后,目前的大好形势,“两代会”召开的重要意义。他要求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全体党、团员,干部、群众,在“两会”期间要做到会内会外密切配合,保证党的方针政策、“两代会”精神,得以及时、全面地贯彻落实,立竿见影,开花结果。最后,他提高嗓音,大声说:“接下来,我们请孟至塬人民公社的赴县政协代表——牛保国同志,向大家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其实,牛保国早已作好了讲话的准备,但这时却故作姿态,谦让再三,以显示这是杜木林强人所难,反复申明说:“大家伙儿都乡里乡党的,谁不了解谁呀?而我呢,在这儿就不再耽搁大家的宝贵时间,多罗嗦了。”

杜木林一再邀请说:“尽管大家都是世代居住在一起的邻里乡党,互相也都祖祖辈辈,颇知底细,但今儿个跟往常不一样嘛。我看,你在赴县开会之际,还是烦劳关照关照大家伙儿几句吧。”

随着杜支书的话语,周围人就又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

牛保国这才显出一副因推辞不过而颇难为情的神色,站立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两手往桌子边沿儿一按,激情满怀地向大家讲起话来:“同志们、乡亲们……我最后还是赶上这大好时机了。我保证在我今后的有生之年,一定充分发挥余热,向党、向国家、向哺育我的家乡、向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在场的诸君,尽我一份绵薄之力,竭尽全力造福乡里,回报桑梓。”

在场的群众,这会儿对牛保国讲话,反应神情各异,有不住发出啧啧赞叹的:“真是老将不减当年勇哟!你看他这气派,讲两句话,还真有两下子,想得来,当年,年轻的时候,肯定帅得不得了。”当然也有嗤之以鼻的:“这熊全是老虎戴素珠——充善人。常言说:君子看素行哩,你没看他这一辈子到底都弄了些啥‘人事儿’吗?”

随着激情澎湃、热烈欢快的锣鼓声,在小学生蹦蹦跳跳,不断挥舞着五颜六色花环的簇拥中,牛保国款款登上车厢周围满插着彩旗,车厢两侧描画着孟至塬远景规划图的汽车,像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检阅红卫兵一样,频频向乡亲们招手。汽车缓缓开动,离开了庙东村,驶向通往县城的阳关大道……

几天后,牛保国从县上开政协会回来,每天都趁人们吃饭工夫,在生产大队的广播室里,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村社员群众宣传“两代会”精神。什么政府工作报告呀,政协主席讲话呀……七笸篮、八筛子,也不管有人听没人听,一下子就反反复复念了一大摊。有人背后悄悄议论说:“牛保国成天这样,也不知道累不累。”

每当这时候,就有人马上反对,发表不同意见说:“你以为他在那儿白念呢?人家现在是县政协委员,国家每月给发工资着哩。”但是国家给牛保国到底发没发工资,这事牛保国可从来都没向任何人提及过,发,只是一些人心里的揣测,是实是虚,这谁也都没法儿说得清楚。不过人们总是见牛保国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县里要去一趟,说是开会,谁知道干什么。他现在的确又一次成了庙东村乃至全孟至塬的风云人物,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他之所以能够这样风光,全是因为县上有几个解放前就是共产党地下党员的老革命,出面极力为他作证,说他早期虽然脱离了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后来确实也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国民党孟至塬乡,区党部书记、乡长,但却始终没有出卖过共产党的地下党员,甚至有几次孟至塬地下党组织的会议,也还都是在他乡公所里秘密召开的,至于他枪杀地下共产党员赵锁子之事,那实在不是出自本意,而是另有隐情,也确属一时之误。总而言之,应该承认,牛保国这人,在大节上没有投敌叛变,基本上还可以说是个好的。

在牛保国家前院儿住的那个老贫农,一辈子都没再娶过媳妇的老光棍牛百善,年岁一大,早已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此后再也没敢在牛保国家前院儿乱嚷胡闹,或做什么出格的事。后来由于他生活整天一直没规律,饮食总是饥一顿、饱一顿,迟一顿、早一顿的,终于因为又一次引发肠梗阻,给病死了。既然是五保户,生产队就责无旁贷地给弄副棺材,出面把他草草埋葬。51年土改时分得牛保国家前院儿的那两间厦子房,牛百善一辈子没儿没女,自然也没人继承,加之又是生产队把牛百善埋葬的,那两间厦房后来就空起来,闲置于那里。另外,一直做大队部的牛保国家那间半前房,因年久失修,已经破破烂烂,四处漏雨。加之生产队这几年已经比前些年富裕得多,有经济实力了,于是就把它全都拆掉,在村西城门外面,人们经常聚集的地方,盖起一幢上好的红机砖砌墙,蓝手工瓦覆顶,砖木结构,里外新房子。这以来,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理所当然地就由牛保国家,搬到西城门外所新盖的房子里去了,牛保国前半院儿也就成了一片空底子。

牛保国自打从县上开政协会回来,不用说,就进一步成了庙东村的关键性人物,不需要任何红头文件明文规定,生产大队干部,就事事都去和他商量,向他讨教,办事无形中也就向着他家利益倾斜起来,甚至连其子女,也都从中受到不少恩荫,其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不久他那儿子牛连学,竟给当上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这以来,他手里可有了不小的实权,他家前院儿以前分给牛百善的两间厦房和曾经作过大队部的前房那空底子,悄无声息地就都归他家所有了。

对此,牛保国对众人的说辞是,这是他家给生产队里出了钱,买过来的。至于真的出没出钱,这谁也没见,谁也就都说不清楚,只有天知、地知了。再说,即使是出了钱,那就能把早年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的土地改革运动,给推翻,把已经被分过了的家产,再让其赎回去?这岂不把共产党所领导的一场前所未有、惊天动地的土改运动,给否定了吗?

对此,庙东村很多人一时说什么也都没办法想得通。然而还是那句老话,不管你想得通想不通,这事就这么的了。自打那以后,牛保国家这座院子,就又完璧归赵,完整无缺地成了牛保国他一家儿独有,在这里再也听不见牛百善那永无休无止地叫骂肏地主的声音,牛保国他老婆、儿媳、孙女,在家起居方便多了,牛保国出出进进,出口气都觉着心里是舒坦的,一切都显得十分的国泰民安。

牛连学自从当上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回到家里,偶尔边走,嘴里还会不由自主地边哼起一两句秦腔戏来:“……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每日里将王锁定,可怜那黄骠马不解鞍笼……”牛保国家几十年来的晦气,现在一扫而光,一切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开始有了生气,有了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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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事情都有让人始料未及的发生着变化,不光牛保国的东山再起,就是牛德草,也不甘消停。牛保国家有牛保国的今非昔比,牛德草家自然也有牛德草的鲤鱼跳龙门。牛德草发奋写作,经过好几年的呕心沥血,笔耕不辍,他所写的小说,草稿已基本成形,累计长达二十余万字。他把自己所写的那部小说(草稿),送到县文化馆,县文化馆负责文学创作的干部,看了以后,认为基础很不错,大框架还蛮可以,很有再加工、再锤炼、再提高的价值,于是乎就上报给县宣传部。

这时在县宣传部任部长的,正好是当年在孟峪水库工程指挥部里担任政工组组长,那时候就想把牛德草抽调到水库工地广播室当编辑的廉士杰。廉部长对牛德草当然早就有所了解,并且一直很赏识他的才学,知道牛德草文字功底扎实,喜欢文学创作,也曾多次举荐过他,只是迫于当时政治形势的压力,国家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血统论,“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把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看得至关重要,牛德草家是漏划地主嫌疑,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哪方面的有利政策,他都沾不上边儿,所以一直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现在国家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地的巨变,对牛德草来说,一切不利因素都不存在了,廉部长再也不用顾忌别人指责自己阶级路线不清什么的,所以马上就以县宣传部名义,逐级给庙东村生产大队下达通知,调牛德草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修改他所写的那部长篇小说《伤痕》。

牛德草一接到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给他送来的县宣传部抽调他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修改他所写的那部小说的通知,立刻觉着喜从天降,自己多年来的夙愿,无颜向人道出的隐情——走出农口,这一下子有望得以实现了。他立马开始收拾自己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行装,打算即刻启程前往。当然他也清楚知道,自己这一去,在县文化馆还只不过是个不起眼儿的临时创作员,但是他立志要凭借自己的辛勤劳作,在那儿干出成绩,站住脚跟,决不让再退回来。他要牢牢抓住这个契机,扭住自己命运的咽喉,以此为突破口,顺着这个阶梯,付出十二分努力,以纸和笔为武器,靠自己的毅力和刻苦精神,拼命为自己撬开一道门缝儿,跻身一条新的生路。

然而牛德草心里说不来怎的,此时多多少少却滋生了一丝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悲壮之感。因为他十分明白,作为一个世代都是农民的儿子,农村户口的泥腿子,在目前国家把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区分得这样泾清渭浊,以致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爸买葱娃卖蒜”的社会大背景下,自己所选定的这条路,是多么的荆棘载途、崎岖坎坷,一片茫然。他没有有权势的亲戚栽培,也生来就没有攀龙附凤的秉性,更没有《金瓶梅》里那个西门庆,善于给人送礼做手脚的一套本事,经天纬地之才越发根本无从谈起,事情只能凭借自己那苦身子及一点点儿微不足道的能力,凭借自己那股子“愚公移山”的毅力,苦熬苦拼、步履维艰地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扎挣跋涉、打拼。

有幸的是他媳妇李腊梅还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知道自己丈夫的一向夙愿,虽然本人没有多少文化,但很支持丈夫的所作所为,对丈夫到文化馆去搞文学创作这事,尽管也觉着牛德草要是一走,就把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全都甩手撂给了自己,今后家里的一切家务,就都得要靠自己一手料理,她一个妇道人家,想要只身支撑起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会有很多难处,然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牛德草整理去时需要带的东西,她甘愿为自己丈夫所理想的事业付出一切,独自挑起理家这副担子。

李腊梅叫牛德草把身上的穿戴全都换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成她刚浆洗、熨平,虽不算新,但很整洁的衣服鞋袜。对此牛德草很不乐意,嫌急匆匆要走,还这样一味换来换去,太麻烦;认为这是去工作,又不是出门儿,走亲戚拜访朋友,何必在穿着上这样刻意讲究,一下子把人摆弄得反倒都不自然起来。只是迫于媳妇李腊梅,已经把他那些所要换洗的衣服,全都取了出来,摆在当面,自己又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搪塞,就只好顺从地把它给换上。

牛德草边换衣服,嘴里边嘟哝着抱怨说:“这是去干事,又不是中状元了,去当官儿,一下子换得这么齐整的,出门儿都不怕人笑话?”在他心里,想的是“道法自然”,人活在这世上,一切都得要本本分分、自自然然,你本来什么样儿,让人一眼看去,也就是个什么样儿,不要平常和眼下、外表和实际,差距太大,变化太突然,以致失去本真,叫人觉着矫揉造作了。

可是李腊梅人家不这样想,她总以为“要看家中妻,就看丈夫身上衣”,牛德草的穿戴,就是她自己形象的无声写照、无形名片儿啊。

李腊梅对牛德草语重心长地一再小声叮嘱说:“德草,我给你说,到人家县上文化馆,可不比在咱自家这乡下农村屋里。那里工作的人,人家尽都是国家正式干部,个个有学问,人人也都很讲卫生,你一个庄户人家、泥腿子,要是整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满身都是汗腥味儿,那谁愿意和你在一块儿待?老远你就把人家给熏走了。说不定,不出三天俩晌午,一准儿就会被人家把你给轰走,赶回来。你可别小看这些不起眼儿的琐屑事儿,小事儿不小,它往往是大事的引线,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大事的。”

李腊梅唠唠叨叨,所说这些没完没了的话,无意中竟使牛德草联想起一句古语来:“祸患常积于乎微,智勇多困于所溺。”觉着挺有道理,但他表面上还是强词夺理,涎皮赖脸地笑着说:“管他谁怎么样去呢,反正我就是我。我就喜欢‘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腊梅一听,立马就把脸板了起来,十分严厉地嗔怪说:“你别在这儿跟我嘴能,耍贫嘴。你说的那些个话,我听不懂,但我还是得再叮咛你一句,别一走就把家给忘了,抽空儿也回来转转,把家里的零碎杂活干上一点儿,千万不能甩手一走,没良心的就把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全都扔给了我。担水呀,倒尿呀,那些担呀挑呀的重活儿,可都是男人干的事情,我个女人家干不动。”

牛德草见媳妇腊梅把话说到这里了,立刻动情地说:“这事儿,你尽管放心,那是当然的。再说了,我就是忘了干它们,也都忘不了干你呀,一有空儿,肯定就会紧死赶活跑回来抱你的。”说着上前动手动脚地就紧紧抱住李腊梅腰,要爬在她脸上亲吻,被李腊梅猛一把推得坐在床上,且娇嗔地瞪他一眼说:“没见过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老没个正经,心总往哪儿想?”

牛德草母亲刘碧霞对牛德草去文化馆这事,看法可就大不一样了,当她一得知牛德草要到县文化馆去干事的消息,马上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立坐不安起来:“这事可该怎么办呀?一家子一年到头,就凭德草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分粮、分钱呢,虽说一个男强劳,辛苦一天,仅挣人十分工,好年景还分不到五角钱,可是这工分,粮、油、菜、柴,什么它都能分的呀。一家子人朝天日每过日子,凭的就是这工分,德草要是屁股土一拍走了,家里这工分,以后靠谁挣呀?挣不来工分,这日子可又该怎么过呢?”想着想着,她心里就熬煎得不行,忍不住忿忿走进牛德草所住的厦子房,气呼呼地责问牛德草说:“德草,你给我说,你今儿个收拾东西,到底干啥去呀?”

牛德草微笑着十分平静地回答说:“县宣传部抽调我到县文化馆,修改我所写的那些东西去。”

“啥?”刘碧霞一下子声高了,“德草,我看你这娃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胆子就大尽了!我问你,你去那儿,和家里人,谁商量了?你把我这当妈的还当不当人?现在翅膀硬了得是?我告诉你,把事情弄清楚,啥时候我都是你妈——头上的一层天!你知道不?实话给你说:这事,我不同意!今天你要是能去得成,咱就先试试?我和你没完!”

怎奈牛德草把这次去县文化馆修改书稿,看作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你想想,他怎能轻易说放弃就放弃不去了呢?他不理他妈这一套,只管在不停地收拾着自己去文化馆所要带的那些东西。

“德草,我给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文化馆,咱不去!”刘碧霞一见牛德草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全然不把她所说的那话,当回事儿,知道牛德草那牛犟犟脾气,一旦要是上来了,那就是套上八头秦川大黄牛,也都难以拉得回头,为难了,但还是决意一定要阻止住牛德草的这次去县文化馆。因为她一直认为,这庄稼户人,家里绝不能少个强壮男劳力;牛德草要一走,这个家可就没治了。再说,谁不知道世上这七十二行,只有做庄稼利长呢?“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到哪里寻这一本万利的事情去呀?唉,这娃长这么大了,发迷了,怎能这么糊涂呢?连这一丁点儿道理都不懂!她马不停蹄,风风火火地赶紧往出跑,找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去向杜支书求救、搬兵,想让生产大队党支部,以组织的名义,出面干涉,阻止牛德草去县文化馆。

239

刘碧霞颇高的个子,迈着一双三寸金莲,头重脚轻,比例失调,摇摇晃晃,跌跌撞撞,颇不稳当,豁出命的往前跑,气急败坏地好不容易来到杜木林家,向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诉说此事:“杜支书,你可得好好给我管教管教我家德草那货,你看他那东西,现在越发的给成精了,党都号召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红在农村,专在农业上呢,而他压根儿就不听党的话,成天价不安心在家踏踏实实务农,光想着往外跑。我早就看出他那货心思来了,挨球的不说怎样好好种庄稼,净想走邪门歪道。你没见,他一天到晚,家务活儿一点不干不说,还一有空儿,手里就拿着本破书,不撒手的看。你说,一天看的那些烂书,到底能顶啥用?是能当饭吃呀,还是能当钱花?挨球的枉活那么大,把三十年的米面,都让他熊给吃到鼻子里去了,长这么大,咋就不懂得一点点儿啥呢?你说,人人要是都像他这样,不安心种地做庄稼活儿,那嘴里该吃啥呀?肚子里该拿什么东西下去呢?我看还能用泥把嘴泥了不成?难道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去?靠天上老鸹飞过时,往嘴里屙呀?”

杜木林十分专心认真地听着刘碧霞这滔滔不绝的说道,同时细细咀嚼着她这番精辟的高谈阔论。要知道,他多次领教过刘碧霞这人的脾气与为做,这一回学乖了,一举一动都无不谨慎,生怕一句话说得不中刘碧霞听了,又给没来由惹出事端来。“她这人,今天要是在自己家里,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弄得可就真取不离手了。”

杜木林心里这样盘算着,因此满脸堆笑,一个劲儿地打圆场,说些两面光的话:“好嫂子呢,要我说,你说这些话,确实都十分在理,可是常言说:‘百姓百姓,这百人百性’哩嘛,哪能全都像你说的那一个样儿?再说了,人世上眼前这路,是黑的,怎么走对、怎么走错,一时谁也都看不清楚、说不准,要不,怎能有‘早知三天事,好过几千年’这说法呢?说句实在话,咱德草娃人家不痴也不傻,精明着哩,如今也近三十岁的人了,应该何去何从,人家心里清楚。而这事到底该怎样去做,我也给你一时间说不上来。常言说得好,‘清官难断家中事’哩,你家里那盆儿大碗小、家长里短的事儿,我确实说不好,也不好说,更管不了。不过我想,人家娃娃年岁都大了,古语说‘三十而立’呢,何况你家德草,也不是踢一脚不动弹的窝囊废,能成着哩,咱村里目时谁不知道他有才学?所以嘛,你成天价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实在用不着。娃们的事,我看,咱就别管得太多,太宽了,干脆放开手脚,让他们自己到社会上闯荡闯荡去吧。人常说,‘吃一堑,长一智’嘛,说不定人家娃在社会上经过一段时间艰难困苦的历练,还能给闯荡出个什么名堂来呢!”

刘碧霞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杜木林说的这番话,一味只是认为,自己的那些看法都是从上古人老几辈,传下来的至理名言。“老人言,没错传”,那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杜木林纯粹是在和自己打马虎眼,和稀泥、抹光墙,说的全都是些怕得罪人的话,于是板起面孔说:“他要走,那可不行!走,得把他媳妇和娃一起带上,走了,就别再想进牛家这门!我可不想受他媳妇和娃的拖累。”

刘碧霞扯住杜木林胳膊,生拉硬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杜木林从杜家径直拉了出来,死活要他去自己家,把牛德草给挡住,并且给她分家:“走!你是咱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一把手,再谁怕得罪人,你还能怕得罪人?反正我这日子不和他在一块儿过了,你得给我主持公道,把家分开。”

杜木林一个劲儿地向后拖着屁股,只是不愿意往前走,但苦于刘碧霞拉住不松手,不走不行,一时既无可奈何,又无法脱身,同时还不敢生气变脸,惹刘碧霞恼火,只是既好气又好笑地嘴里直说:“好我的老嫂子哩,你都是咱村顶明白的人嘛,也不想想,一个老妈,一个儿子,亲媳妇,亲孙子的,这家谁跟谁分呀?又有个什么好分的?唉,就说你眼一闭,腿一蹬,百年以后,什么都还不是人家德草娃的?你说,在世你这样斤斤计较,和娃拼命地争东论西,闹别扭分家,生那么大气,有啥意思吗?到头来究竟又图了个啥呢?我想,就这么一点点儿浅显的道理,拿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居然就都想不开呢?”

然而刘碧霞这会儿急眼了,不论杜木林给她怎么解释、打比方、辩白,好说歹说,也都不顶用。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顾一个劲儿把杜木林往自己家拉,直折腾得杜木林无计可施,哭笑不得。

情急了的刘碧霞,一味认为杜木林是庙东村唯一能够解决她家这问题的大官儿,也只有他,才能降得住儿子牛德草,解自己这燃眉之急,救自己出于水火之中,所以一股劲儿没命地把杜木林往自个儿家里拉。当她费尽周身的力气,拼死拼活,眼看把杜木林拉得刚快要到自家门口儿的时候,老远却一眼看见牛德草推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衣架上捆着个铺盖卷儿,车头的手把儿上挂着个装有碗筷、牙刷牙缸及香皂盒一类日常生活用具,一走就互相撞击得叮叮当当乱响的网兜子,正从自家屋里往出走,眼看就要骑车上路了。这下子可慌了手脚,赶忙撒手杜木林,直奔上去,身子一横,挡住牛德草自行车头,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德草,我看你熊还翻天,成精了?连你妈的话都敢不听?你不安心在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问问看,全村人谁说你好?我实话告诉你:‘今儿个你要是能走得成,试试!’我就不信,事情还都由了你了得成?”

牛德草最看不惯他妈的,就是她这一辈子的任性、狭隘、愚昧、自私。虽然不可否认,她也有着本分、勤劳、节俭、精打细算等好多好多的好品质,过日子特会精打细算,但这些又都太得过分,过犹不及嘛。牛德草知道,在他母亲眼里、心头,世上这人,仅仅就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劳动工具;人一辈子的需求,除了劳动,也就还是劳动。对她来说,劳动是人生在世唯一的要素,至于什么精神生活、物质享受,那一概都是子虚乌有,瞎扯淡。她平时居家过日子也是这样,一没活儿干,就发烦躁,就想和人寻衅滋事;相反,如果活路一忙,就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也都没了,能过得去了,一切矛盾都会烟消云散,即使你无理顶撞她几句,她也不会和你上计较。

但这话说回来,在牛德草心里,母亲毕竟还是母亲,是自己的生身长辈。按庙东村这一带人的习俗,把长辈统称为“当家的”,又都广为流传着这样一句无可非议的俗语,那就是“当家的砸了瓮,片片都中用;媳妇打了锅,要那生铁干什么?”这话意思就是说,当家的永远都正确,无过错,完美无缺;当家的一举一动,横竖都不会有任何不对。

所以牛德草心里反感归反感,不听话、叛逆,归不听话、叛逆,但他又能说当家的——他妈个什么不是呢?“儿不嫌娘丑”嘛,自己不论再怎么说,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是母亲这棵树上生出来的一条枝丫啊!自己这命,属母亲给的,它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和传承。自己的行为即使和母亲再相悖,那也只能用哲学上扬弃的观点和否定之否定规律去解释,只能把这看成是一种源与流的发展关系。

不过,在他心里一直想不通的是这样一个严肃问题:文学作品中,不管是散文、诗歌,还是小说、戏剧,它们都总在乐此不疲地歌颂母爱,歌颂母亲的伟大、无私及献身精神,这似乎已经成为人们千百年来歌咏的一个经久不衰的永恒主题。毋庸置疑,母亲已成为一个爱的象征,伟大的化身,可是他从自己母亲身上,却怎么就都看不到一丁点儿这样的东西——伟大、可敬,因无私、献身而可爱呢?

牛德草也曾经多次冒昧扪心自问:“自己这辈子怎么就碰上这么一个从来都没有理解过自己、支持过自己、替自己着想的老娘呢?自己的母亲,怎的竟成了自己前进道路上一个难以想象而不可逾越的障碍了呢?这样的母亲,在家道危殆的时候,和自己还可以患难与共,而在自己一旦刚有所发展、积极上进的时候,怎么就这样和自己过不去而格格不入呢?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能够把这样一个严肃而重大的人生课题,一时给想清楚,唯有仰天长叹,涕泪交流,同时也实在敬慕那些能为自己儿女的前途,不惜一切,四处奔走,甚至不惜投机钻营,做手脚的父母,然而可惜自己命苦运背,这辈子却没能够有。自己的这个母亲,现在不仅不为自己的发奋、长进而出谋划策,拼力帮助,甘做人梯,颠簸谋求,反而还老是处心积虑地在掣肘;她怎么心里老想的是她自己而从来就不替别人——自己的儿子也想想,不为自己后代的茁壮昌盛想想呢?

老娘呀老娘,你就是把你儿子一辈子都死死绑在农村,系在你裤腰带上,让他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一心一意侍奉你、孝敬你,你除了舒坦、无忧无虑,再还又能得到什么?怎么样呢?天哪,天哪!我这辈子怎么这样命途多舛,想干一点点儿事业,就都这么艰难,连自己的母亲也都这样不理解自己,进而百般阻挠呢?这难道是自己上辈子作什么不可饶恕的孽了,上天让这辈子遭报应吗?命啊,不公平的命,可怜怎么就唯独该我如此这般呢?

240

这时候,村子里好多好多人,都听见巷道里有人在低一声、高一声地吵闹,他们不知道是谁跟谁,究竟在为什么事过不去,就一个个都十分好奇地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想看清楚。牛德草家门口儿,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聚拢了好一些人。李腊梅一看眼前这场景,觉着让村里邻家百舍,这会儿在这儿这样看自己家热闹,难堪得很,于是轻轻拉了一把她婆母刘碧霞,悄声儿对她说:“妈,你再不敢再这样,只管任性地闹下去。你看,邻居们跑出来,都看咱们家笑话儿呢。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你?”

刘碧霞一听李腊梅话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立马迟疑起来,禁不住眼睛朝四周环视。她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确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左左右右、远远近近,站的都是人,顿然一下子给愣住了,下意识、不自觉地就松开了自己紧拉牛德草自行车的那只手。

牛德草见状,当断立断,忽地一下子从人缝儿强行钻了过去,抬腿嗖地跨上自行车,向着通往县城的大路,就疾驰而去。

庙东村一出西城门,去县城的这段路,正好是一个很长的大下坡,牛德草匆匆如离弦之箭,惶惶如漏网之鱼,头连回也不敢再回一下,把自己那自行车,一下子就蹬得跟飞了起来一样快,鲤鱼脱去金钩钓,摇头摆尾得自由,给跑走了。

刘碧霞见自己一不留神,让牛德草趁机给跑掉了,情急之下赶忙就追。当她发现自己越追离牛德草越远,绝对没有再能追得上的希望了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又冲她直喊:“算了,算了!别再追了。反正你徒步和自行车赛跑,跑得再快,也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于是只好没好气地折身回来,冲李腊梅撒气。

你看刘碧霞这时,火冒三丈,一蹿三尺高,暴跳如雷地斥责李腊梅说:“怪你,怪你,全都怪你,事情全坏你身上了!我看你压根儿也就没安什么好心。挨球的两口子一个鼻子窟窿出气,串通一气,扭成一股子劲儿,跟我过不去,算计我这孤寡老婆子哩!谁不知道你刚才那一手儿,是暗中帮你男人,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装着是偏向我。你哄谁呢?”她哭着说着,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想不通,一时就像疯了似的,什么也不顾了,跑回家去,一手提个破洗脸盆儿,另一只手拿根短木头棍棍儿,披头散发地从家里慌慌张张又跑出来,从南巷到北巷,从北巷又到南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边走边敲边大声吆喝着转圈圈儿:“东邻家,西舍家,你们都听着!牛德草挨球的把心瞎了,狼心狗肺,就不是人!我守寡多年,好不容易把他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娶媳妇成了家,到现在翅膀硬了,跑到县城干事,吃国家大颗料去了;狠心贼,把我一个孤寡老婆子,撂在家里不管。他做这事伤天害理,狗都不闻!你们等着,老天爷是要报应他的——天打五雷轰!哎哟我的妈呀——这日子以后我可该怎么过呀!谁给我担水呀、倒尿呀?作难死的我呀!没主意的我呀——哇哈哈哈哈……”

刘碧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着满庙东村跑,可嗓门儿吆喝,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呀,简直可以说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悲怆欲绝,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到后来直哭得嗓子都嘶哑了,让谁听了都觉着哀痛伤感,甚至风云因而变色,草木为之含悲,然而是人还都劝她不住。最后哭到她又老病复发,四肢痉挛,脸色由蜡黄变得苍白,又由苍白变成铁青,口吐白沫,躺倒在地,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儿媳妇李腊梅这才得以叫人帮忙,把她给抬了回去。

李腊梅心里清楚这是她这人的老病,犯了并无大碍,因此虽然跑前跑后地忙着张罗,照顾无微不至,服侍周到尽心,但压根儿也不怎么紧张、害怕。她请来医疗站的赤脚医生,给婆母注射了一针镇静剂,然后让她平躺在炕上,静静休息。不一会儿,刘碧霞就渐渐缓过气儿来,睡了过去,这场风波也总算就这样给平息下来。

牛德草来到县文化馆,如鱼得水,如木逢春,如汽车开足马力,全速前进。他自己心里清楚来这儿是多么的不容易,因此事事格外努力,时时非常谨慎,处处十分留意,友善待人,发奋进取,看书改稿,一刻也不懈怠、停歇,晚上不熬到十二点钟以后,绝对是不会轻易上床睡觉的,勤快得简直都难以形容。

彩虹总在风雨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蒲松龄语) 世上这事,大凡有一份儿付出,就总会有一点儿收获。牛德草超常规的刻苦发奋,也是这样,没有白费,各方面长进,都出乎人意料地快。他所写的那部长篇小说《伤痕》书稿,在县宣传部的高度重视及县文化馆领导的大力扶持下,经过一番多方广泛地征求意见,反复修改之后,送到出版社。出版社编辑看过,给他又提了一些建设性意见,让他再继续修改,并答应修改后,可以考虑出版。

1978年的金秋,硕果累累,万物成熟。陕西省文化局趁这个大好时机召开了粉碎“四人帮”,结束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次全省文艺工作者代表联合大会。省内各地文学界、戏剧界、美术界、音乐界的群英,荟萃一堂,欢聚西京长安,畅谈十年动乱所备受的艰难辛酸及痛苦折磨,感世兴怀,交流创作经验,切磋专业技艺,可谓盛况空前。

牛德草作为华阴县唯一的一个作者代表,有幸参加了这一盛会。会上,他见到文艺界的许多知名人士,比如戏剧界的余巧云、美术界的石鲁、农民画家李桂兰等等等等;还聆听了著名作家杜鹏程、王汶石等一些人的学术报告。与会期间,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文学乳汁,学习这些名人大家们在长期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所积累的宝贵经验,开完会后回去的时候,光笔记就记了厚厚两大本子。这些天,他的劲头儿可大了,从来就没有感觉过头晕、眼花、手困;遗憾的是在这次大会上没能有福气谒见陕西省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创业史》的作者柳青。据说柳老此时已经病染沉疴,但他竟然还没忘了拜托大会组委会成员,请他们代表自己,口头向与会的文艺工作者问好,祝大会圆满成功。

这次盛会的召开,对陕西省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时才刚刚崭露头角的一批文坛新秀,像贾平凹、陈忠实、路遥等这些人,如坐春风,在会后的十多年里,就都蔚然成长为文学的参天大树,异彩纷呈,各领风骚,构成声名显赫的陕西作家群。

牛德草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后,并不像他妈想象的那样,一走了之,撇下家,撒手什么家务事都不管了。恰恰相反,他反倒更加注意协调工作与家务的关系,每逢星期六,就都骑着自行车,往返奔走三十来里凹凸不平的坡路,回家一趟,给家里的水缸把水挑满,保证足够他妈、媳妇和孩子,一家大小,一个星期的吃喝洗涮之用;把水茅厕里的屎尿,挑到自留地里,倒得一干二净。这样以来,他妈以前所愁得要命的那些闹心问题,也就不成个啥事儿了,一切还都和往常一样,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有条不紊。刘碧霞心里虽然还是气不忿儿,可是嘴里也就不再说什么牢骚话了;日子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再和牛德草、儿媳妇腊梅怄气,闹矛盾了。

再说,牛德草从省上文联开会回来,在县上一下子声名鹊起,居然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者,但他并没有因此“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还是按照老规矩,离家一段时间没回去了,从西安一回来,首先就先回家看看。到家,屁股还没坐定呢,他那已经都上小学了的宝贝儿子牛氓,匆匆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儿,双手捧过头顶,边喊叫着“爸爸”,边蹦蹦跳跳,就向他奔来,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说:“爸爸、爸爸,你看,我作文获奖了,你看你看,你快看嘛……”

牛德草笑着接过儿子手中的荣誉证书说:“来,让爸爸好好看看,我儿子这回得的什么奖。”说着他打开儿子那荣誉证书,一看:“嚯!”不由惊叹得立马给叫出声来,“规格还蛮不低的嘛!上面竟盖有省宣传部、共青团省委,《陕西日报》编辑部……这么多的红印章,居然还是一等奖呢。我儿子行,行,真行!”

儿子牛氓听着父亲的夸赞,钻在牛德草怀里,直乐得眉开眼笑,摇头晃脑。不想牛德草接着却有点儿卖弄地说:“就这样,我当初叫你那么写,你还不愿意呢,现在结果出来了,你看到底怎么样?还是你老爸厉害吧?”儿子牛氓羞赧得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

牛德草捏捏他鼻子,指教他说:“以后嘛,你凡事还是都得要听你老爸一点儿的,知道不?”儿子牛氓顺从地点点头,“唉”的答应了一声。当时儿子参加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的情景,就又浮现在爷儿俩眼前……

241

有一天,儿子牛氓从学校放学回来,手里拿了两大张满是印着作文题目的十六开纸,心事重重,犹豫不决地给他爸牛德草看,说学校组织中小学生作文比赛,问牛德草让他参加不参加。牛德草一听,马上十分果断地回答说:“参加呀!当然参加。这么好的事儿,咋能不参加呢?参加一下,起码可以锻炼锻炼你的写作能力嘛。”

“那……这么多的作文题目,你让我写哪一个呀?”儿子牛氓发愁地问。

牛德草拿着他儿子从学校里带回来的那两张印有作文题目的十六开纸,看看上面密密麻麻印着的那些写作题目,知道儿子是瓜园挑瓜,挑得眼花了,于是说:“这上边列的这些题目,你别看它多,然而分门别类,那都各有各的侧重的。依我看呀,要么你就写改革开放,使咱农村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吧,写记叙文。记着,这是咱农村孩子的长项。作文一定要写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自己所熟悉的事儿;千万不要贪图时髦,抄书抄报写议论文。参赛你如果写议论文想得奖,我敢说,那连门儿都没有。你想想,在信息获得方面,你能超得过大城市里的那些娃娃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吗?你理论水平能超得过《人民日报》、《红旗》杂志所写的那社论吗?”

他妻子李腊梅在一旁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不满意了,忍不住颇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你以为你那宝贝儿子是谁呀?简直说着说着,就越说越离谱儿了。”

不过他那儿子牛氓,却听得倒蛮认真,昂着头,瞪着两只大眼睛,张着圆圆的小嘴巴,全然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儿,在聆听爸爸对自己的教诲。当牛德草问听明白了没有,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牛德草称赞说:“噢,明白了,那就好。写议论文是咱农村娃的短项,你没法儿跟人家城镇娃相比,可如果写起记叙文来呢,咱描述牛犄角是个什么样儿,在牛耳朵前面还是后面长着,叙述牛在田地里是怎样拉犁耕地的,那即便是把他们那些城里娃给哄着卖了,恐怕他也不会知道,甚或还会帮着你数钱呢。你就是把韭菜写成了麦苗儿,他也不会知道你写得对与不对,而且保证还能比他们所写的那韭菜生动形象……”

他儿子这会儿对他这没完没了的唠叨,有些听不惯了,焦急难耐地说:“哎哟爸呀,你就别再说那么些没用的了,干脆直截了当说,让我到底写啥吗?亏你还在文化馆里干事呢,说了老半天,也没说出个张道李胡子,让人不得要领,摸不着眉目。”

牛德草笑着用手搔了一下儿子牛氓的胳肢窝,逗得儿子牛氓“哎哟”一声尖叫,随即半开玩笑地说:“那你不如就写你奶喂猪呗。”

“喂猪?那猪跟脏死了一样,有啥好写的?”儿子牛氓噘着个小嘴儿,很不愿意地说。

“嗳,”牛德草不以为然地说,“话你可别那么说。这里边的窍道儿,你就不知道了对不?听话,就写你奶怎样喂猪,准没错儿。”

他妻子李腊梅不由得在一旁就又插嘴说:“得了,得了……你叫娃写咱妈喂猪,妈喂猪有啥好写的。只见妈这两天没缠你事、骂你,肚子里得是又害难过呢,在那儿骚情,没事寻事。”

然而他儿子牛氓却给来兴趣、不依了,一个劲儿地追问他说:“爸,那你说,写我奶喂猪,可该咋写呀?”

牛德草不顾他媳妇李腊梅在一旁不住的唠叨数落,只管给儿子牛氓教给说:“你这还不好写?就写你奶喂猪,既想让猪长得快,又舍不得让猪吃呗。”

他儿子牛氓立即反对,叫起来说:“那不行不行,那可万万不敢,使不得的。那岂不是自寻着让我奶骂我吗?说不定她火儿了,还会揍我的!你不知道,我奶那人,打人手可狠了,一下子把你就都能给疼死。”

牛德草用指头不屑地捅了一下牛氓额头,胸有成竹地说:“我说你怎么就那么笨,不开窍呢?简直就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你不会把喂猪人给换一下,仍旧写你奶喂猪那些事儿,不过,不写喂猪人就是你奶,而是把她写成你姑、你姨或者你妗子,反正谁都成。这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非得要写成你奶不行?”

他儿子牛氓这下子茅塞顿开,高兴得拍着巴掌跳起来,直嚷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我就写我二妗子喂猪,把我二妗子当成我奶去写,把我奶喂猪的那些事儿,全都写到我二妗子身上。”

于是,德草儿子牛氓就写了一篇记叙文《二妗子骂猪》,写他三次到他二舅家去,所看见他二妗子因不同原因而骂猪的情景,以此来反映广大农民群众学科学、用科学、力求科学生产的前后变化。

就这样,牛氓写好参赛作文,让牛德草看了看,给他在文字上再稍微加工、修改了一下,拿到学校,就把它交给了他语文老师。凑巧的是,学校在上千篇参赛作文中,经过严格筛选,结果还就选中了牛氓这篇,遂逐级上报,一直送到省里。省上竟然给评了个一等奖……

牛德草这时洋洋得意,几乎都有点儿忘乎所以地对他儿子牛氓夸耀说:“看看,事实证明,这事还是你老爸看法正确,厉害,是不?”

他儿子牛氓欢呼雀跃:“爸爸正确、英明、光荣、伟大。爸爸万岁!”李腊梅走过来,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牛氓的头说:“去!碎碎儿一点儿个娃,啥本事没学下,却把拍马屁给先学精了。到上房屋里,叫你奶去,咱们吃饭。”

这天晚上,牛德草抽空儿来到庙东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家,看望杜支书,向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地讲述自己这次去省城西安参加文联开会的所见所闻。面对牛德草的不凡谈吐,杜木林不由刮目相看。这回德草可成了杜家的座上宾,支部书记杜木林与他谈话不仅热情,而且还十分坦诚。他俩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所不说,简直亲热得像是几十年都没见过面的老朋友、忘年交,话投机得就不得了。

夜深了,牛德草告辞党支书杜木林回家。临走,杜木林又一次拉住牛德草手,言由衷发地说:“德草呀,如今你可以说,都是咱县上一个人物了,不过我还是得掏心窝子再叮咛你一句话。”

牛德草一看杜木林态度突然给这么严肃认真起来,连忙说:“别、别、别……杜支书,你看你,咱俩都是谁跟谁嘛,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话你就尽管敞开说,何必这么客气的?你说,我绝对洗耳恭听,唯马首是瞻。”

只见杜木林情真意切地说:“前一段时间哪,社会上‘以阶级斗争为纲’,你家遭受了不少不公正待遇,这人尽皆知;社会上像你家的遭遇,甚或比你家遭遇更惨,家破人亡的都多了。不过,现在扭回头想想,其实嘛,上头和你父母、你家祖祖辈辈,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那只不过是人家毛老儿治世的一种方略罢了。”

牛德草闻言感激得禁不住紧紧握住杜木林双手,摇个不停,热泪盈眶地说:“杜支书,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放心,我明白,这话我一定牢记在心。过去,你是我的领导;现在,你依然还是我的领导;今后,你永远都是我的老领导、好领导!‘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道理我懂,且印象深着哩。”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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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作方法 01 兵马俑发现于1974年3月,是临潼县骊山镇西杨村的一位农民,当时连日干旱,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于是在距离秦皇陵东1.5公里的地方打井.这位打井时挖出大量的陶俑残片,但他并不在意,打出水 ...

  • 大集体义务工多,不知底细莫瞎说

    近日网上讨论大集体时义务工,有人说"社员没有义务工." 我认为是不对的. 大协作劳动场景 因为: 大集体是人民公社化时代.人民公社的显著特点是"一大二公.一平二调.集体所 ...

  • 【庙东轶事】牛连欣的风流事 连载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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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牛保国的是非事 连载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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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第二十五章 风云无定(下) 连载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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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第二十五章 露脸的差事(上) 连载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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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第二十四章 血战无端(下) 连载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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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第二十四章 血战无端 (上) 连载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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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第二十三章 难逃劫数 (上) 连载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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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第二十二章 峨冠示众 (下) 连载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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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庙东轶事】金光大道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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