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明会君|张涛
1
听二嫂说,二哥出门时,拿了三个馍。为晚上看煤“加点餐”。如今,那一吨煤还在,三个馍也在,他却去了他处。
煤场确是他快乐的地方。整个冬天,他围着一堆堆煤,来了卸,去了装,就像重拾到了往日的快乐。
往日在煤矿时,脸黑,手黑,衣服黑,但眼底和牙齿不黑。仅凭每月底工资卡上那多出的——四位固定不变的数字,就可满足他的尊严和虚荣。
工作虽不在煤矿,但还是与煤打交道,性质与煤矿差不多,只是——“危险”二字,无须像煤矿那会,始终压制得神经喘不过气。这其中的欢乐,二哥最清楚。每逢人赞,他总两眼眯线,蚊子似得嗡嗡道:“穷汉家的一点营生,不值一提!”
这话不假。
别说卖煤不值一提,他看自己,也不值一提。
2
二哥瘦高个,颧骨十分突出。一旦有笑浮出,满脸必会出现褶子。就像我们老家农庄——泉沟的地形地貌,沟壑纵横。其贫瘠程度,亦如构成这些地形地貌的黄土——
拧不出一滴水,也榨不出一滴油。
记得多年前,一位画油画的在我们老家的沟沿边写生。他对着一层层挂满啖柿的梯田,顺手就可摘两颗酸枣,此起彼伏的黄土峰林深沟,如饥似渴地扶着眼镜,一口气画了一整天,最后取名曰:《根》!
这样的水土,就育出二哥这样一个人。
他穷尽时光奋斗,却仍不离贫瘠。但他的眼里,始终有神。就像高空翱翔的雄鹰,无论距离地面多远,都能对某处有无食物作出明确判断。
3
弟兄多的家庭,苦困常常多。
我爷爷那会,家里育了四男四女,伯父排行老二。到了伯父,育了四男一女,二哥生在其中,苦困可想而知。
二哥本不是读书料,后天也无其它造化。初中没毕业,便早早跟着村里的泥水匠们进城入村。从和沙灰、饮砖、擦砖缝等基础性瓦匠活开始,从一名小工成长为别着瓦刀抱柱子、眯着眼儿吊线绳、敢对小工吆五喝六的大工头,手里磨了多少泡,心里受了多少苦,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一次,喜欢娃娃的三伯对我说:“你二哥刚上工程队那会,我就跑去看了。看他当时用线胳膊、麻杆腿拉得一三斗车砖的歪斜样,我急得都哭了!你二哥在咱家都没干过那么重的活啊!最后,我让他停,他坚决不,他说‘不干这活没处去啊’……”
多少年,他都“没处去”。
直到二十多年后,他人到中年,深感各方面力不从心,又有矿上招工的事,便疏通各种人际关系,从泥水匠彻底转行煤矿工。性质虽为合同工人,薪水也没有以前工资高,但心里,有种充满尊严的优越感。至少,在填写女儿上大学的表格中,不再填写“农民”那两个无奈且让人痛苦的字。
在煤矿大约干了四五年后,受全国煤炭市场影响,二哥被裁掉了。他重又似初中没有毕业那会,再次被生命中无形的手推入浩瀚如海的生活。
但这次跟上次明显不一样:虽有无数经年累积,但他遇事易急易抠的性格未变,由此支配起来的心智心力心态,遭遇滑铁卢般直线下降,直至“永别煤场”。
4
或许二哥的“抠”,与土地贫瘠有关。文章开始是为一桩,对他了如指掌的二嫂解释道:“那三个馍没吃,或许就是当了第二天的早餐!”至此未完。
他为了给家里过年取暖,不乱花钱,将煤场房子里的炉子烟囱统统拉回去,只给自己留一张床,笼一盆柴煤火,是为看煤的配置,仅此而已。
二哥有个嗜好,爱吃羊肉泡馍。发现此嗜好时,我已从乡镇调到城里。那日早上由于工作需要,起得特别早。大约六点左右,天黑黑一片。我刚走进“澄城水盆羊肉”,就看见平日里舍不得吃穿的他:左手拿半截月牙烧饼,右手用筷子在大白瓷碗里鼓捣。我惊讶地喊了他一声:“二哥!”
他顿如惊弓之鸟,看我与好几个同事相向而行,肃然起立,小声问道:“兄弟,你们今天上工这么早!”是挺早,但他比我到的还早。
那一刻,我想到他给我上学时常说话:“我们农村娃,不仅前爪子要刨,而且后腿还要蹬。不然,我们上学花那么多钱,还不如换成钢洋往沟里倒,那样听起来还有响声!”
那一顿羊肉,被同事的“体贴”化成“被请”,化成二哥不知向多少人学说的虚荣。二嫂后来告诉我,二哥自从矿上裁员后,好久都没吃过羊肉了。也不知把几张别人早前送的,——却因老板提出物价上涨而要加钱,——的羊肉票藏在兜里,“遗憾”地从羊肉馆走了出来。
他对自己很抠,但对别人并不抠。孩子上学穿衣,总是竭尽所能;爹娘生活看病,总是躬身行孝;邻里亲戚开口,无论孩子上学,家人看病,还是家里有困,总是倾其热心,尽其所能,求得各方的和谐与圆满。
临到最后,他仍在抠,抠得他连三个馍的空间也没有腾出来。
5
生命究竟是什么?当我会唱罗大佑《恋曲1990》的时候,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似乎就是最好的诠释,就像一缕永恒的诗意,就像1999年秋日的一个下午。
等待工作分配消息的我,坐在城乡结合部的果园边,即将把日头送至地平线以下。就在快要回城的时候,正巧遇见骑着自行车的二哥。他告诉我,他与我父亲几乎把我找了一天,分配单位要求“明天正式上班”。然后,他又连说带批评似的向我强调:“我的时间多宝贵你知道不,上厕所都得掐,别以为所有的人都得围着你转……”
他脾气不好,但到事上从不马虎。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可在这次事上,他却有些大意。他心里只想着看好最后一吨煤,只想着省些炉子烟囱,却忽视了盆火取暖排烟不畅的危害——
他因煤毒而去。去时瘦弱的身子蜷在一起,两只手脚早已冰冷失形。身上仅有一条被子,身下仅有一床支撑。取暖的火盆,还着着,还有零星的柴煤没有燃尽。二门紧闭,就像阿里巴巴面前的石洞,再也找不到“芝麻开门”的密匙了。
6
二哥“圆满结束”旅行后,回到泉沟老家。老家的院子里,有蒿草,也有尚未来得及消融的雪。窑里的灯光虽暗,但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你稳稳地坐在堂中,朝我发笑,朝所有进门看你的人儿发笑。两旁不时有梦鸽煜佳往来穿梭,但孩子却失去了往日的味道——
“此刻,如若我的母亲——你的四娘健在,凭你对她的交情,定会紧抓你的袄袖,狠命问你‘娃你这是想咋’,你答不上来你别想走掉,更别像此刻朝我发笑。
“可此刻只有三妈顶着头巾,扶着你的身子,与你对话:‘明会呦,娘还没见你拜年——你就一声不吭走了,以后每年我从哪能听我娃叫“娘”哩,我多苦命的娃啊!’”
哭声奔出窑洞,奔出泉沟,就像你倔强的性子,不相信这一切存在似的,就要去外面旅行。
7
哦,还记起了一件事:2017是二哥的本命年,他总用行动证明着自己“说一不二”,即便再有两天,也不愿破了自己的戒。
“我的母亲健在时,常给我说‘人活着要有精神’的话。你们娘俩的交情,或许正因了此点,才显得那么深,那么懂,那么融。二哥——
“你在我们中间匆匆走过,可那大院里你结婚时热闹的场景,还在继续着。而你,或许已习惯了某种清静,习惯一个人走在属于自己的大道上。大道上有枣红烈马,冥丘花轿,还有伴奏的一鼓一镲三唢呐。如此,方符合你‘简单可以,但要有所坚持的必须’的性格。
“这个我懂,许多知你的人都懂。
“二哥,你的新家距咱老家不远,仅上一个坡的距离。那里有你想要见的人,也有你始终崇尚和坚持的荣耀。无论新家老家,都面朝东方,视野开阔,这是我们的家风所在;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存在。我想,你是没有二话的。否则,你怎会沉默不语,明会君?”
2018年2月18日水轩心斋
2018年3月13日改于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