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几十年经历一言难尽?看作家侯德云九千字写“爹这一辈子”(收藏)

我爹生于1911,可能是史上最惊悚的辛亥年。我小时候,常听他讲自己,讲他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他家住山东,掖县,侯家庄。行三,有两个哥。是不是有弟弟,是不是有姐妹,不知道。要么是他没讲,要么是讲了,我没记住。小孩子脑袋嫩,记不住太多事。等我年龄大些,爹却很少再讲。他不讲,我也不问。后果是,爹的故事,在我脑子里,都是碎片。

爹这一辈子


文 | 侯德云

 1  土 匪

爹出生前后的几年里,世道很乱。长江、淮河流域,大雨成灾,米价暴涨,饥民载道。灾情遍布十几个省份,浙江、江苏最为严重,东北三省和山东也未能幸免。1911年10月25日,山东巡抚孙宝崎致电大清内阁:“本年各省到处水灾,饥民遍野,财用匮乏,市面紧急,危亡呼吸。”伴随民生危机而来的是,谣言四起,人心瓦解,国事不堪。

爹的出生背景,很不吉祥。后来的三十多年间,还是不吉祥。

爹说他当过土匪。

爹没直接说他当过土匪,他说他当过“兵”。据我后来的考证,他说的“兵”,就是土匪。

民国年间,山东那地方很乱。爹说,那时候“拉杆子”的人很多,百八十人,十几条枪,就是一支队伍,领头的就敢叫“司令”,张司令李司令王司令,不知道有没有侯司令。不管什么司令的队伍,新到一个村屯驻扎,很快向四面八方传出号令,赶紧送钱送粮,赶紧地!谁不听招呼,择日打上门去。

爹的话,我信。王鼎钧回忆录《关山夺路》里说:“山东土匪多,国民党政府允许民间拥枪自卫,抗战发生时,山东民间自卫存枪越过三十万支。抗战发生,地方以自卫武装为基础,发展抗日游击队,一度超过一百万支枪。”此外,山东老太太姜淑梅的回忆录《乱时候,穷时候》,里边也多次提到土匪。

《乱时候,穷时候》的第一篇,《胡子攻打百时屯》,是1919年发生的事。那年我爹八岁。“胡子”就是土匪。故事发生在巨野县。攻打百时屯的土匪,有四五百人。百时屯有围墙,老百姓用土枪土炮跟土匪的土枪土炮对峙,打了七天七夜。眼瞅着土匪要打进来,姜老太的二爷爷冒死突围,向正规军“马一营”求救。“马一营”打退土匪,开进百时屯。屯中人糊里糊涂,还以为是土匪打进来,“大闺女、小媳妇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姜老太她娘跟自己的二嫂在一起,两个人对话,“二嫂,胡子进来了,咱到场院去死吧。”二嫂吓得不会动,“他婶子,你拉俺起来”。拉也拉不起来,只能坐在家里打哆嗦。你瞅瞅当时乱成什么样子。

姜老太还提到一个叫刘黑七的土匪,进一个庄,见人就杀。有一户人家,一家五口,杀得剩一个。剩下的那个,疯了。

这种事,能在巨野县发生,当然也能在别的县发生。

小时候问过爹,你怎么当“兵”的?

爹说,是让一个马“大肚子”,也就是马司令,给抓了壮丁。爹年轻时是个愣头青,喜欢舞弄棍棒。跟别人闹纠纷,一个打四个。跳到粪堆上,舞一根棍子,呼呼呼,打出一些臭烘烘的名声。名声传出去,让马司令听见,觉得是个人才,抓走。原来土匪也爱才。

不知道爹当了几年土匪。他没说,我也没问。他只说,后来逃跑了。他看不惯那个马司令,“村村都有丈母娘”,到处糟蹋大闺女、小媳妇。有时连孕妇也不放过,呼哧呼哧,把人家弄坏了,大出血,出了人命。这事不地道,土匪队伍内部,也有怨言。人匪共愤,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一天晚上,爹当哨兵,半夜,扔了枪,跑了。先跑到青岛,在一个朋友家里躲几天,后来溜回老家。我爷我奶看见,吓一跳,说你个倒霉孩子,怎么敢回来,快跑快跑。原来,马司令已经派人到家里来过,没见到爹,把爷吊起来打。爷奶都吓坏了。爹也吓坏了,一杆子跑到烟台,上船,闯关东。这一走,很多年没回山东。

爹没说他哪一年闯关东。我推测,应该是1937年底,或者1938年,二十六七岁的时候。理由是,爹说那时候,山东有日本军队,也有八路军。史料说,日军侵入山东,是在“卢沟桥事变”之后,大规模进犯,是1938年。

爹说,当时山东地界的那些司令,听说日本军队来了,不敢打,一个劲撤退。有时候,这司令跟那司令,走碰了头,倒是打几枪。不真打,意思意思就撤。

我小时候还埋怨过爹,当兵怎么不当八路,要是当了,现在就是老革命,我们脸上也有光。爹嘿嘿乐,不接这个话茬。

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后来才想到,爹要真当了八路,命运的走向会完全改变,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我,哪里谈得上沾光。

爹年轻的时候,是乱中求生,能活下来,已属侥幸。

 2  货 郎

爹闯关东,先到大连。打了一段时间零工,养不活自己。继续往北,一路跌跌撞撞,落脚皮口镇。

那时候,大连地区是日本属地,全称“大日本关东州”。皮口镇不叫皮口镇,叫貔子窝市,归“关东州”管辖。

老辈人传说,当年日本人占据皮口镇,统共才两三个兵。不对。不是两三个,是二十到三十之间,叫守备队。这事,《皮口镇志》上,说得清楚。

其实当时皮口镇的日本人,还不止这些。貔子窝公学堂里,有不少日本教师。街面上也有不少日本商人。

传说,日本投降后,皮口镇的日本人遭了秧,有一个算一个,财产都被哄抢。当然是中国人去抢。大大方方去抢。抢了,拿到市场上出售。女人被强奸的也不少。

传说并不都是事实。事实是,当时真有不少日本遗孤,散落民间。我那屯,有一个日本女孩,长大后嫁给养父母的儿子。很多年后,中日建交,日本女人回国,把丈夫孩子都带走了。

爹在皮口镇,当货郎糊口,也叫“挑八股绳”(指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买卖旧物或修理器皿的一种营生,有“软八股”、“硬八股”和“软硬八股”之分。货郎挑,属于软八股),大概手里有一只拨浪鼓,吧啦吧啦咚,不停地摇,卖点针头线脑。人总得吃饭呀。我能想象出来,爹怎样挑着担子,围着皮口镇周边几十里的乡村,转圈。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转圈,转来转去。

爹这一段生活经历,跟我说的不多。只说过两件事。

一件,是走进一个屯,听见几个娘们在门洞里唠嗑。谈男人裤裆里的物件。一个说,男人怪不怪,裆里夹两个蛋子,走路多碍事。一个说,可能不碍事吧。一个说,不碍事?你夹俩秤砣,走几步试试?一个说,试试就试试,以为我不敢?这话题厉害,爹没敢靠前兜售绒线,挑着担子躲开。

爹说完这段,嘿嘿乐。我莫名其妙,不知道爹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另一件,很神秘,很诡异。爹说,走夜路,看见一圈人,在路边挑着灯笼赌钱。爹走过来,那些人让爹参赌,不赌不行。执拗不过,只好参赌。爹运气好,总赢,赢了不少钱,心里高兴。听到鸡叫,一伙人突然消失。爹发现自己坐在坟地里,面前一大堆黄澄澄的纸钱。

爹说完,一脸茫然。我也一脸茫然。那时候,鬼怪故事很多,我无法断定,这是不是爹的虚构。

爹成家,应该是在1944年前后。这是我按大哥的年龄,推算出来的。那时候,爹三十三岁左右。妈比他小十二岁,也就二十出头。这个过程,爹从来不讲。不讲也能想象出来。爹是货郎嘛,常来那个名叫卡拉房的小村庄,好心人一撮合,成了,然后落脚卡拉房。成家后,是不是继续当货郎,不知道。我猜,可能会继续。

爹这一辈子,对做小买卖,有极大兴趣。他不喜欢侍弄庄稼。有人民公社和生产队那会儿,做小买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坚决打击,他不得不夹起尾巴当社员。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黯淡的时光。心情黯淡。1980年代初,市场放开,允许做点小买卖,我发现爹精神抖擞,到农贸市场贩卖鱼虾,整天忙来忙去,不嫌累。那时候,他七十多岁。

爹做小买卖,一直做到八十出头。我不敢想象,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每天挑着担子,到海边买鱼虾,挑回家,或者直接挑到农贸市场。这一折腾,二十里路不止。还要在农贸市场上,蹲半天或一天,把鱼虾卖掉。这活儿,我想一想都觉得累。可爹,从古稀之年开始,一干十多年,其中的难言之隐,与何人道?

日子这东西,是很压迫人的。爹让日子,压迫了一辈子。你以为过日子,那么好“过”?

 3  “借”粮

日本投降那年,爹有了一身洋行头,白顶金边太阳帽,米色丝绸衣裤,文明棍,墨镜。那身洋行头,在目下的抗战电影和电视剧里,很常见。好像汉奸都那样穿。

我怀疑爹的洋行头是到日本人家里抢的。他说不是,是买的,不贵。

紧接着国共内战,皮口镇这地块儿,是国共两党军队“拉锯”地带。爹就穿着那一身洋行头,到国民党占领区,冒充辽南独立师的人,大大方方“借”了一回粮食。

日本投降后,东北民主联军辽南独立师抢先占领皮口镇。1946年11月,国民党新六军,进攻皮口镇和普兰店镇,把辽南独立师和什么纵队的一部分,挤压在皮普公路以南、金州以北的狭长地带。金州以南区域,当时是苏联军队的防区。陈云给这块小小的根据地起名,叫“屋檐下的根据地”。

辽南独立师,经常向老百姓借粮,承诺,“革命胜利以后”加倍发还。口说无凭,立下字据。也就是给张白条。卡拉房,离皮口镇很近。爹说,独立师都是晚上来。一个连长带队。

时间长了,根据地内部,几乎无粮可借。独立师派人,晚上越过皮普公路,到敌占区,向大户人家传话借粮。约好时间,让大户派人把粮食送到指定地点。还是打白条。这些事,我不敢瞎编,都是从《新金烽火》里看来的。

《新金烽火》是一部地域性党史资料集,由中共新金县委党史办公室和新金县档案馆联合编辑,1988年9月印刷。书中收录不少当事人的回忆文章,很生动。

1947月6月,辽南独立师反攻普兰店和皮口,解放新金县全境。那时候,新金县县城,在皮口镇。

六七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档口。爹说,家里没粮,全家人靠土豆和芸豆过活。我知道其中的滋味。我的童年和少年,哪年六七月,不是靠土豆和芸豆过活?土豆,可饭可菜,据说已经成为“第四主粮”,但不知是第几主菜。芸豆是菜,无可置疑。芸豆炖土豆,或者叫土豆炖芸豆,一吃几十年。成年后,我不爱吃芸豆。吃伤了。土豆却照常喜欢吃。我这人,命里跟土豆有缘。

爹跟屯里几个年轻人商量,说到路北“借”点粮,怎么样?“路北”就是皮普公路以北,原先的敌占区。有人兴奋,说好啊。有人胆怯,嘟嘟囔囔,能行么?爹说,我看行,独立师能“借”,咱就能“借”。

赶一辆马车,四五个人,半夜出发,一直向北。爹把自己那身洋行头穿出来了,看着,像汉奸打扮。这“汉奸”要冒充独立师的“郭连长”,到一个陌生的村庄,向陌生人“借”粮。

走出百里开外,进了村子,奔大户人家而去。“郭连长”开始吆喝。像真正的郭连长那样吆喝,“革命胜利以后,会加倍返还”什么的。这吆喝,也见效,也不见效。见效,是说,吆喝一上午,总算“借”到几麻袋粮食。说不见效,是没有人家独立师那么潇洒,通知下去,那些大户,会主动用大车把粮食送来。

我忘了问,爹“借”粮,给人家打了白条没有。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身边得带一个会写字的才行。我不问,觉得没意思。这事不光彩嘛。

“借”粮,是爹的传奇经历。他大概很得意。现在我领会到,他有理由得意。

据说,“革命胜利”之后,新金县人民政府发出告示,加倍返还独立师的欠债,以白条为据。如果这事确凿,我可以断言,去政府要粮的人,不会很多。那时候,“土地革命”已经开始,那些被划为地主、富农成分的人,性命都难保,哪有胆子去要粮?小户人家,即便手里有白条,数量也不会很大。

还粮那段历史,爹不讲。可能跟他无关。我那屯,连一户地主都没有,后来有一户富农,还是从外地迁来的。这种地方,独立师能“借”到多少粮?当然,也不能说一点没有。

在短篇小说《父亲的白条》里,我给爹的形象,抹上一缕光芒。说,爹把怀里的白条,掏出来,撕个粉碎,把纸片撒向天空。这个细节,暗示了爹在思想上的升华。这是我的虚构。爹从来没讲过这事。我这样写,是因为,我得给爹“借”粮的事,找补一下,别让污点永远是污点。谁让他是我爹。

 4  盖 房

爹这辈子,做的最大一件事,是“光耀门楣”,盖了四间平房。

记忆在这里有些模糊,到底是哪一年呢?应该是1979年前后。那时候,大哥三十大几,爹妈为大哥的婚事,急得火烧火燎。大哥自己,当然也火烧火燎。

在那以前,爹对盖新房,已经有所准备,好像是买了些檩子什么的,堆在院子里。难点之一,房基地,一直没批下来。先到小队申请,小队报到大队,大队报到公社。公社不批,你就盖不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有钱也盖不了的问题。难点之二,才是钱的问题。原材料,雇工,哪一项,都得花钱。

盖房之前,家里发生一件大事。一个大胖姑娘,来家里相亲。竟然,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在我家那一间半土房里,住了一夜。我先是吃惊她的胖,后是吃惊她能住一夜。

我得承认,在此以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胖的人。那时候,瘦子多,胖子没几个。全屯最胖的,是生产队长,可生产队长也没有大胖姑娘胖。她走了,我还在感叹,她的腿,可真粗,比我的腰还粗。这是我对大胖姑娘的惟一评价,也是公开的评价。全家人围着饭桌议论她的时候,我说出这番话,一家人都好着脸色,笑。大哥似乎笑得很甜。能在苦日子里,笑出一脸的甜,特别不容易。

不过很快就传来坏消息。消息说,大胖姑娘同意,她爹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原因呢,是嫌我家的住房太仄巴。爹对媒人解释,这不正准备盖房子嘛。说也没用。大胖姑娘他爹,是个现实主义者,一点浪漫情怀都没有。想想也对,我们国家,有一阵子,还准备跨进共产主义呢,不是到现在还没有跨进去?有些事,靠浪漫是办不成的。

形势逼人。爹当然明白,把房子盖起来才是硬道理,说别的,都没用。

爹没心思在生产队干活,开始一趟一趟跑大队。大队长说,申请早就报到公社了。爹又一趟一趟跑公社。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听见爹在家里破口大骂,骂大队一个干部。爹说,人家公社领导说了,大队根本没给报上去。这事现在说来,一笔糊涂账。到底是大队没报,还是报了公社不批,谁能说得清。

很长一段时间,爹都在跑房基地的事。还联合好几户人家,一起跑。磨鞋底子,磨嘴皮子。磨上火了,整天喘,咳嗽。他病了。我知道他病了,是让房基地气病的。

爹常常坐在窗台边上,冲着窗外发呆。窗台上,放一个罐头瓶。爹咳嗽,咳完,往罐头瓶里吐痰。他很少说话。他不爱说话。

爹不想跟这个世界说话。他只想盖几间房子。家里挤呀,挤得喘不上气来。

我一个小屁孩,也能感受到家里的气氛。不对了,不是往常的气氛。我对这气氛很气愤。不是生爹的气,是不知道,该生谁的气。

也许三个月,或者四个月,房基地的事,终于批下来。爹松了口气。全家人,也都松了口气。

盖房吧盖房。春天的时候,我们家盖房。请来瓦匠,请来木匠,爹,妈,大哥,三哥,四哥,齐上阵,好一通忙活。我那时是个小玩闹,只能凑凑热闹,跑来跑去,算是捧个人场。一家人忙活三四天,房子盖好了。

房子盖好了,爹的病,也奇迹般好了。不喘,也不咳。窗台上,也不用再放罐头瓶。看来,不是所有的病,都需要打针吃药挂吊瓶。其实,动不动打针吃药挂吊瓶,才是病,心病。目下这社会,心病很重。

爹对我说,盖房,总共花了一千块钱。我吓一跳。那时候,一千块,是大数。

新房盖在屯子东北角,一块玉米地边上。后来,那块玉米地,都盖上了房子。

几年后,我考上大学。爹高兴,再三告诉我,咱家房子的风水好,盖在一条“龙脊”上。爹说,打地基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条“龙脊”。我没接爹的话茬。他的意思,好像说,我能考上,多亏房子的风水好。这话让我怎么接?何况,我不懂风水那套东西。

现在回想,那四间平房是不是风水好,我不敢肯定,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它彻底改变了爹的命运。要是当初盖不起来,他不会活到九十岁。

 5   干女儿

八十多岁以后,爹不再做小买卖。我能理解,年老体衰,应承不了那么重的体力付出,以及精力付出。是八十一还是八十二,或者八十三,才放弃了小买卖,我记不清。印象中,是我参加工作两三年以后的事。

爹早该歇歇。他操劳一辈子,到八十多岁,再不歇歇,那就真的没理可讲。

爹名义上是歇歇,却不肯好好歇。养羊。一只,两只。有时一只,有时两只。天天到山上放羊。羊是他的伴。我劝他别养羊,活物不好侍弄,天天要吃,累赘。他不听。劝一回,不听,劝两回不听,以后不再劝。我也想开了,养羊,是爹的一个乐子。人总要有个乐子,不然,活得没劲。

爹八十五岁那年,竟然给自己弄了个“干女儿”,在家养着。这事,惹出一场风波。

怎么就认了一个干女儿呢?

按爹的说辞,是这样:他在树林里放羊,遇到一个女孩。女孩对爹说,想借他的绳子用用。爹放羊,总要在羊脖子上栓一根绳子,牵着放。或者拴到树上,让羊围着树,转圈吃草。这样做是对的。你想啊,要是羊撒欢跑了,一个八十好几的老头,怎么追得上。那女孩,要借拴羊的绳子用。很奇怪。借绳子干什么呢?爹当然要问。女孩子哭了,说,想死,借绳子上吊。爹吓一跳(爹说到这里,我也吓一跳)……

下边的情节,爹不说,我也能想象出来。得问啊。怎么就想不开要上吊呢?女孩说,跟父母怄气,离家出走,钱花光了,没吃的,没住的,不如上吊好。

再下边的情节,我仍然能想象出来。爹一通叹气之后,领着那女孩,回家。先给女孩弄点吃的再说。可是,想留女孩在家里住,总得有个“宣传口径”才行,于是“干女儿”诞生了。至于那女孩是不是认可这个关系,我无法猜测(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不认可的成分,好像更大)。我敢肯定,爹对这个关系,很在乎,很当回事。

爹把他的干女儿送到村里的服装厂去干活。提前声明,挣的钱,归干女儿自己所有。

我猜想,爹把那女孩领到家里,除了同情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他没有女儿,而且,他对没有女儿这件事,感到很遗憾。

爹说在我上边,有个姐,七八岁时,丢了。爹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小,很天真地问,丢了,怎么不去找回来?爹默默无语。我后来才知道,“丢了”,就是死了。乡村生活里,有很多忌讳语。要是不懂,根本没法对话。

对干女儿的到来,妈并不高兴。她不在乎有没有女儿。突然有了一个,倒给她多添了一份累。

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和四哥四嫂,对爹认干女儿这事,觉得很不靠谱。女孩是离家出走的,一旦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说咱们拐骗人家孩子,咋整?他们很担心为这事,惹上纠纷。私下里,都劝那女孩回家。女孩不肯回,哭,说谁要是再逼我回家,我还去上吊。劝她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也不肯。谁说跟谁急。一哭二闹三上吊。问题大了。除了爹,谁都觉得这女孩,是个麻烦。

爹听说有人背地里对他干女儿使用手段,很不高兴。沉着脸,跟谁都不说话。家里的气氛微妙了。

那女孩的家,并不远,离皮口镇,也就五六十里路,叫碧流河乡。大哥有过跟女孩父母联系一下的想法,往碧流河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又回来了。他还是觉得话不好说。对方讲理还好,不讲理,这事真就掰扯不清。等于说,大哥是被假想敌吓回来了。

都为那女孩闹心。妈闹心,大哥大嫂,四哥四嫂,也闹心。爹也闹心。只是爹,跟别人,闹心不是闹在一个地方。

我跟爹的干女儿,也就是我的“干妹妹”,只见过一面。

那天黄昏时分,我回老家,在村口,遇见四嫂。四嫂说,老五赶紧回家,去看你的干妹妹。我说,什么干妹妹?四嫂笑嘻嘻,说爹认了一个干女儿,比你小,不是干妹妹是什么?

我揣了一肚子疑问,快走几步,回到家。迎面看见一个女孩,提着手包,往门外走。女孩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看见我,愣一下。爹跟在她身后。爹对女孩说,这是你五哥。女孩瞅我一眼,怯怯叫一声,五哥。我点点头,没说话。见我不说话,爹又对那女孩说,你上班去吧。女孩低头,走出门去。爹对我补充一句,她今天上夜班。

进了家门,坐到炕沿上,我问爹怎么回事。爹从头跟我说。我知道了女孩的来历,转身,去了住在隔壁的大哥家,又知道了后边的事。我跟大哥商量对策,商量到半夜,也没有头绪。

我对女孩在家里吃住,并不在乎。只是担心出点意外,真要是上了吊啥的,等于把爹卷到一个案子里。这是其一。其二,还真不能把女孩撵走。女孩要是走了,爹肯定不高兴。两难。这两难,挽成一个死结,解不开。

我心说,暂时,就这样吧。过一天,算一天。

没想到,我心里的死结,让女孩自己给解开了。

那次匆匆一瞥之后,半个月,或者二十天,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又回了一次老家。还是在村口遇见四嫂。四嫂笑嘻嘻,说,咱爹这两天不高兴了。我愣一下,怎么不高兴了?四嫂说,你那干妹妹,离家出走了。我觉得奇怪,在这里有吃有住,怎么出走了?四嫂说,她嫌上班太累,到皮口镇,跟一群外来的打工仔鬼混去了。噢,是这样,好吃懒做的东西。我轻轻叹口气,随后,心情陡然轻松起来。这样好。

进了家,见爹坐在炕上,倚着窗台,闭目养神。看我一眼,随后又闭上眼。不跟我说话。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爹跟我话多。看来,他是真不高兴。

后来知道,女孩是匆匆离开家门的,跟爹都没打招呼。爹不高兴,可能,这是主要原因。

现在想起这事,我倒要感谢那女孩。感谢她主动离开爹的生活。爹那时候已经很老了,经不起任何折腾。我不是“道德标兵”,心里真就这样想。爹活在社会最底层,像女孩离家出走这样的社会问题,不应该由他去解决。

 6  最后的日子

爹在晚年,不仅是个羊倌,还是个“老中医”。爹一边放羊,一边采集草药。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爹采集的草药,种类不多,也就四五种。

爹把草药拿回家,晾干,分类包好,或者分类泡酒。有一种草根,主要是泡酒。泡不长时间,酒就变成红色。据说这药酒,对风湿性关节炎有效,还不是一般有效,是立竿见影。

爹变成“老中医”之后,我再回老家,他很少跟我谈羊的事。以前主要是谈羊,现在改成说草药。爹详细向我介绍那些草药。一包一包打开,给我看,说这个能治什么,那个能治什么。其实我没往心里去。爹高兴就好,他说能治什么,就治什么吧。

爹说起一个病例,治愈的病例。说过很多次。一个外屯的妇女,有尿路障碍。镇医院,县医院,都去过。药吃过不少,不见效。你想想,尿路被堵上了,多难受。不知怎么找到爹,问,能不能治这个病。爹说,试试看。给她半瓶药酒。就是主治风湿性关节炎的那种药酒。妇女拿去喝。一天一小杯,或者两小杯。喝几天,病好了。买俩罐头,答谢爹。爹拿那俩罐头给我看,喜滋滋,说,那个妇女,现在尿起来,像发大水似的。我心说,发大水好。

爹治愈的病例,大概就这一个。行,了不起。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这些是捎带说说。我想说,爹晚年,就剩下一个嗜好,喝茶。是那种劣质花茶。那时候我没有喝茶的嗜好。偶尔端起爹的茶碗,喝一口,苦叽叽。心说,喝这东西,有什么意思。很多年后,我也有了喝茶的嗜好,天天喝,一天不喝,少点什么。这时候,我才醒悟。骂自己,什么东西,哪有这么当儿子的,爹喜欢喝茶,怎么就不给他买点好茶。心里边,悔得要命。我能想到,爹只喝花茶,不是觉得花茶好喝,是便宜。想到这一层,我骂自己,你现在人模人样,喝这个喝那个,当初怎么就不能买点给爹尝尝。后悔没用,只剩下遗憾。这遗憾折磨我好多年,现在还在折磨,以后肯定还会折磨。

爹在最后的日子里,经常重复一句话:“树老焦梢叶儿稀,人老弯腰把头低。”

四哥也听他这样说过,还特意来问我,爹这话,什么意思?我想不出,在字面的意思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寓意。

2001年深秋,爹有了神志不清的征兆,家里开始准备后事。请来木匠,在院子里做“寿材”。爹有时从昏睡中醒来,会说,院子里什么东西叫,叽叽叽,烦死人。叽叽叽,是木匠使用电锯。我知道爹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眼泪哗哗流。

初冬时节,爹在我眼皮底下告别人世。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闭上,不再睁开。给他办完后事,我廋下去十斤不止。那个初冬,寒意彻骨,我感受到爹经历过的一辈子的凉。

爹的名字,叫侯振田。 1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