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立门石【05同题·小说】

立门石

文/梁波

难怪人们管墓地叫阴宅，细想，坟墓和住宅确实太像了！生者的家建在温暖的阳光里，有形的人和物从通透的大门中进进出出，维系着一份份亲情。故人的冢筑在阴冷的地底下，无影的灵和魂从封闭的墓碑中来来往往，萦绕出一串串思念……

——题记

王晓琳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

尽管有些思想准备，王晓琳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任凭泪水夺眶而出。她订了两张时间最近的机票，和在外地出差的丈夫通完电话，向幼儿园的老师请好假，简单收拾几身衣裳，独自带着四岁的女儿田甜打车奔机场。

从青岛流亭到武汉天河，一个半小时的飞行，完成两个机场之间830公里的位移。对王晓琳来说，这是一段漫长而心碎的返乡旅程，一路上默然恍惚，锁眉噙泪。让她颇感欣慰的是，女儿似乎懂得她的心情，乖巧娴静地趴在舷窗上，看云卷云舒。

下飞机，换长途汽车，王晓琳带着田甜马不停蹄往老家赶，朝着悟峰山下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小山村。她搂着女儿，攥着手机，望着窗外，恨不得汽车飞起来，快点载她回到家，见到娘。

乘务员礼貌地微笑着，给乘客分发旅游宣传彩页。王晓琳木然接过一张，塞到女儿手里。田甜对彩页很感兴趣，用稚嫩的童音朗读零星认识的几个字：悟峰山，位于鄂豫交界处，属大别山余脉，由五座高低错落的山峰组成，又叫五峰山。悟峰山地势险峻，怪石林立，树木茂密，古藤攀枝。每逢雨季，山里纵横交错的溪流在巨石上挂成瀑布，轰鸣着跌落观音潭、黑龙潭、虎啸潭、白马潭等十八潭……

教女儿指认彩页上的字时，王晓琳扫了几眼漂亮的配图，忆起早年和小伙伴在山水间游玩、随母亲在田地里劳作、上大学和亲友们依依惜别的往事，岁月匆匆，时过境迁，内心涌起一阵惆怅。

王晓琳的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好几个月了，发现时已经癌细胞脑转移，老人年纪大了没法做手术，只能靠营养液和止痛药维持生命、减轻痛苦。期间，王晓琳回老家陪护过一段时间，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到了眷恋和无奈。她知道，世间的每个人都向死而生，渴望生、厌恶死，却又不得不一步步向死神走去。其实，每个人都像是散落人间的一粒微尘，一番飘荡之后，终要落回大地，融入山河。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巴望着出现奇迹，但冰冷的现实告诉她，母亲的生命，已经到了最末一程……

近乡情更怯。

那天下午，王晓琳打车从县城回到村里，她哥哥迎出来，抱起田甜亲了一口说：“甜甜和妈妈回来啦！姥姥在老屋，走，看姥姥去！”

“为啥在老屋？”王晓琳问。

哥哥说：“从县医院一回来，娘就晓得自己不行了，担心在新屋里老了（去世），后人们害怕，非要回老屋。娘还说，老屋是她和爹亲手盖起来的，看到立门石，心里踏实。”

王晓琳随哥哥来到老屋。尽管是大白天，电灯亮着，但室内的光线还是比较暗。母亲躺在客厅里，一张宽大的老式木板床。三五位前来探望的亲友邻居，或坐或站，不近不远地围着病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话题，大抵是老屋的立门石，由此夸赞王晓琳的父母一生克勤克俭，感叹岁月不居、生活不易、生老病死不由人。

“娘——”王晓琳简单和众人打过招呼，低声呼喊。但，母亲只是安详地躺着，持续昏迷，并不吭声。王晓琳蹲到病床旁，轻握母亲枯瘦如柴的手，轻抚老人家清瘦蜡黄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田甜依偎在王晓琳身边，想要凑过去帮姥姥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王晓琳下意识地抽手挡了一下，旋即欣慰地看着女儿，任由她用稚嫩的小手把姥姥的头发一缕一缕梳理整齐。田甜三岁前是姥姥帮照看的，毕竟血浓于水，她对姥姥有着自然的隔辈亲。

“姥姥要去天堂了吗？”田甜怯怯地轻声问。

王晓琳一怔，低声嗔道：“甜甜，别瞎说！姥姥只是太累了，有点不舒服，正在睡觉呢。”可是她心里清楚，女儿说出了一个大家都极力回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王晓琳从手包里取出当年母亲送她的牛角梳，和女儿一起，轻柔地帮母亲梳理花白干枯的头发。刚梳了几下，老人家的头发就脱落不少。王晓琳莫名心疼，悄悄拾掇梳子上、枕头上母亲脱落的头发，用面巾纸仔细包好，连同牛角梳一起放进手包。

当天晚上，王晓琳带着田甜洗漱并哄她在哥哥家楼房熟睡后，独自端一盆温水来到老屋，轻柔仔细地为母亲擦脸，擦身子，然后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挽起母亲的手睡在她身旁。

王晓琳看着母亲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庞，听着那细若游丝不太均匀的呼吸，不知不觉又泪水涟涟。尽管一路舟车劳顿，但她毫无睡意，想起白天亲友聊及的“立门石”，王晓琳似乎突然懂了，母亲在弥留之际坚持要回到老屋，每天看着立门石，不仅因着对生者的不舍和呵护，也饱含对逝者的缅怀和感念。

立门石，王晓琳很熟悉，这是湖北民居常见的构件之一，通常以山里的巨石为原材料，经过人工开采和反复修凿，制成数米长方方正正的条形石块，雕出“福”“寿”等装饰字符和条纹，由几十位村民协力从山里抬出来，新建房屋时，用一对或两对立在大门两侧，称为“树立门”。这个过程虽然颇费周折，颇费人力，但建成后却也颇为气派。如今，农村闲置的一些老宅，即便被岁月浸泡冲刷多年，高耸的立门石仍能显出几分轩昂的气势。

王晓琳记得，当年盖房子时，她爹娘为了得到上好的立门石，费了不少钱物和心血，最终开山凿石积劳成疾，意外落下伤残，几年后变成山上的一抔黄土。她还依稀记得，她爹曾郑重地对她娘说过：“立门石是一个家庭的门面，也是一个家庭的风水，立的不仅是门，还是立家、立志、立人，一个人只要有志气、肯吃苦，就一定要自己动手盖房子，一定不能在立门石上偷工减料，只有这样，家风才会好，家里的人才能立得住、行得端、走得远。”

王晓琳一声轻叹，想到了悟峰山。那座村后不远处风景秀丽的山，当年为她家盖房提供了立门石，后来为她爹提供了墓地。而她操劳一辈子的娘，不久之后也将长眠在那里……

第二天，王晓琳早早起床，双眼红肿，看样子彻夜未眠。她用温水为母亲擦了脸，然后一直守在病床边。但是，老人家依然昏迷着，情况看起来比较糟糕，家人开始默默准备后事了。

捱到傍晚十分，王晓琳的母亲突然苏醒过来。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看上去精神大好，双目炯炯，不仅挣扎着坐了起来，还认得老屋里前来看望的人，甚至跟大伙儿简单聊几句。她对王晓琳说：“晓，你也回来了？甜甜也回来了？真好！”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喝一口红糖水，吃口稀饭，放点酸豆角。”

见母亲醒来，王晓琳愕然欣喜，近乎喜极而泣，她一边高兴地应着“好嘞，娘，我这就去做！”一边飞奔去厨房。

田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奶糖，拨开糖纸递给姥姥说：“太好了，姥姥醒了！我这里有糖，姥姥吃糖。”王晓琳娘呵呵笑起来，慈祥地望着外孙女说：“甜甜真乖，姥姥不吃，你留着自己吃吧。”

厨房里，王晓琳突然明白，母亲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顿时，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在她体内散发开来：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远去，无力回天，无法挽留，这便是人世间最无奈的痛！

不一会儿，王晓琳擦干眼泪，笑盈盈地给母亲端来糖水和稀饭。老人家竟像并没生病一样，自己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掉整杯糖水，又抄起勺子大口大口吃掉半碗酸豆角稀饭，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她把整个屋子里的人扫视了一圈，转头对王晓琳哥哥说：“老屋，立门石，是咱家的根，要好好照看着，莫让它垮了……”随后，眼神迅速暗淡浑浊，再度陷入昏迷。

那天夜里，老人家走了，走得很安详。

随后几天，王晓琳一直感到有些恍惚，如同被挖了心、抽了魂。她觉得，娘在，家就在，漂泊在外的游子就有乡土的根，有归乡的路。娘不在，家就散了，游子便开始了无休止的漂泊，家乡死了，变成故乡。即便那高耸的立门石，也只是冰冷的石头。

母亲出殡前，王晓琳的丈夫匆匆赶来，在嘈杂的鞭炮声、唢呐声、哭喊声中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

一座新坟，从此，阴阳两相隔！

该返城了。王晓琳用牛角梳仔细梳了头，素颜，素衣，跪在母亲遗像前深磕三个头。出村前，她百感交集地驻足回望，发现那老屋竟像极了一座坟，埋着父母一生的辛劳，也葬下自己余生的思念。

那立门石，赫然竟是无字碑！ 0

作者简介

梁 波

从湖北大悟出发

到江城到冰城再到岛城

走过一段平凡的路

难舍信笔涂鸦的乐趣

越简单随心越快乐

2021【同题短故事】创作计划 

2021，新的一年，让我们一起来玩【同题短故事】。

【同题短故事】由赵晓霜、侯俊华、梁波、谢秋霞、崔寒凝、祖志宏、姚小红、甄小龙、杨旭萍九位文友共同发起，旨在和更多热爱写作的小伙伴一起 “抱团”创作，相互鼓励、共同进步。

一、【同题短故事】体裁为叙事类文学作品，包括小说、散文以及非虚构叙事等，鼓励童话和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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