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生母疑问详考
《明史·成祖本纪》中说，“文皇帝讳棣，太祖第四子也，母孝慈高皇后”。
皇后生皇子五人：长曰标懿文太子，次樉封秦王，次棡封晋王，次今上，次橚封周王；皇女二人：宁国公主、安庆公主。
——《明太祖实录·卷之一百四十七》
一直以来围绕这这个伟大帝王的争议就有很多，其中最多的就是成祖生母是谁。在明史和明太祖实录里都明确说明了朱棣是马皇后所生，但还是出现了很多谣言。
稍微一查，众多的谣言都指向了一本名为《南京太常寺志》的书籍记载，但经过考证后就会发现这是一本错漏百出的书籍，记载的东西都经不起最基本的考察和推敲。
那么这是本什么书呢？
《南京太常寺志》·十三卷（浙江巡抚采进本），明汪宗元撰。
宗元号春谷，崇阳人。嘉靖己丑进士，官至总理河道右副都御史。是书乃宗元为南京太常寺卿时所辑，分《谟训》、《规制》、《职官》、《礼书》、《乐书》、《旧制》、《荐献》、《祭告》、《祭器》、《禄食》、《夫役》、《列传》为十二门。所记各祀祝文陈设，及乐章乐器，皆较《明会典》、《集礼》诸书为备。至於荐献品物，应祀宫观，及署中藏经字号、存贮什器，皆条列不遗焉。
首先一看怎么是一本记载祝文陈设，及乐章乐器的书籍呢？
原来《南京太常寺志》有两本书。一本是嘉靖八年进士汪宗元所著。另一本则是由嘉兴人沈若霖在天启三年所著。
而沈若霖版本的《南京太常寺志》现在已经佚失，不仅书本是经过其他书籍引用记载的资料，原书已经没有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本人一生中也并没有担任过南京太常寺卿。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清廷在编撰《明史》时，都没有采信这本无从考证的《南京太常寺志》中的说法，而是根据《明实录》、《玉牒》等官方记载。
沈若霖版本已经佚失，后人又是怎么知道内容的呢？原来是《国榷》的作者、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却在《枣林杂俎（zǔ）》一书中引用过其中内容。
掇其遗为《枣林杂俎》，中述，孝慈高皇后无子，不独长陵为高丽碽妃所出，而懿文太子及秦晋二王，皆李淑妃产也。闻者争以为骇。史局初设，彞（yí）尊（指朱彝尊）尝以是质诸总裁，前辈总裁谓宜仍实录之旧。今观天启三年《南京太常寺志》大书孝陵殿宇中，设高皇帝后主，左配生子妃五人，右祗（zhī）碽妃一人，事足征信。...... 志凡四十卷，嘉善沈若霖编。
——《曝书亭集·南京太常寺志跋》
《四库全书》在编撰中也有提及《南京太常寺志》，但只有书目，没有具体内容，看来当时确实已经失传。
其他还有哪里有记载过这本书吗？还真有，崇祯四年的进士李清在《三垣笔记》也有过记载，当年他看到这本书以后感到非常惊讶，然后和礼部尚书钱谦益一起探讨过，这件事后面在说。
- 下面说一下引用的《南京太常寺志》中记载的不合常理的地方：
- 第一不合理：《南京太常寺志》中有关于“马皇后无子”的内容：
孝慈高皇后无子：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次皇妃某氏，生楚王、鲁王、代王、郢王、齐王、谷王、唐王、伊王、潭王；又次皇贵妃某氏，生相王、肃王、韩王、沈王；又次皇贵人某氏，生辽王；又次皇美人某氏，生宁王、安王，俱东列。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
——《枣林杂俎·义集·彤管》
《明太祖实录》记载，太子朱标出生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九月初五，生母是马皇后。丁亥。皇长子生，孝慈皇后出也。——《明太祖实录·卷之三》太子朱标是马皇后所生，这个是没有疑问的。
在吴元年(蒙元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十月，尚未称帝的吴王朱元璋让吴王世子朱标前往老家凤阳祭祖，途经太平府之时朱标还特意去拜访了他的出生地：富户陈迪之家。
世子至太平府访陈迪家，赐白金五十两，以初诞其家也。—《明太祖实录卷二十六》
至太祖渡江，后多智，恐元兵蹑其后，必相隔。不俟太祖命，急率诸校妻过太平，止繁昌陈迪家。而元兵果扼渡如后虑，后遂于迪家生皇长子焉。—《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一》
- 第二个不合理：老大朱标、老二朱樉（shǎng）、老三朱棡（gāng）是李淑妃生的；老四朱棣是碽妃生的；而老五朱橚（sù）的生母却不详。
这个李淑妃又是谁呢？《明史》中对其的记载如下：
淑妃李氏，寿州人。父杰，洪武初，以广武卫指挥北征，卒于阵。十七年九月，孝慈皇后服除，册封淑妃，摄六宫事。未几，薨。—《明史卷一百十六·列传第四》
记载李淑妃的父亲叫李杰，南京有李杰的神道碑铭，也有其生前事迹记载。
公讳杰，字茂实，世居寿州霍丘县之寿安乡。丙申渡江来属，上悦，使隶大将军麾下。洪武元年，诏大将军入中原，…公奋然先驱，与贼接战，而贼众大合，援不及继，公遂死焉。时冬十有二月乙亥也，享年三十有八。洪武二年八月庚午，葬于京城南聚宝山之阳。…女一人，今为皇淑妃。—《宣武将军佥广武卫指挥使司事赠骠骑将军佥都督府事李公神道碑铭》
《明太祖实录》中记载，李杰战死是在洪武元年12月9日：'乙亥，守保定府指挥李杰率兵进攻孔山寨，兵败陷没。（《明太祖实录卷三十七》）'战死时的年龄是38岁，也就是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他是在元至正十六年投奔朱元璋的，当时的年龄是28岁。至正年号为（元年：1341年 - 末年：1370年）。太子朱标出生日期为1355年10月10日，也就是元至正十五年。
简单的推理下就可以肯定《南京太常寺志》的记载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太子朱标在李淑妃的父亲李杰投奔朱元璋的前一年就已经出生，所以根本不可能是李杰女儿所生。另外以年龄算也错漏百出，朱元璋比李杰大一岁，朱元璋当年是皇长子出生，而李杰却是做外公？而关于李淑妃的出生年月也有记载（约1352-1385年）。多方印证结果一致，所以这本书的记载百分百是错误的。
里面记载的老二朱樉、老三朱棡同样是李淑妃所生一样也是不可能的。
朱樉（1356年12月3日-1395年4月9日），朱㭎（1358年12月18日－1398年4月22日）
- 第三个不合理：《南京太常寺志》中记载孝陵享殿中有“皇贵妃某氏”的牌位。
“皇贵妃”是明朝创立的没错，但第一个使用这个头衔的人，是明代宗朱祁钰的宠妃唐氏。
命武清侯石亨为正使，礼部尚书胡濙（yíng）为副使，持节册封妃唐氏为皇贵妃。
——《明英宗实录·卷二百六十九》
不过，明英宗复位之后，就废掉了唐氏的“皇贵妃”头衔。明朝历史上被承认的第一位皇贵妃，就是明宪宗朱见深的万贵妃。万氏去世后，明宪宗给其上谥号“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万贵妃的牌位，也不可能跑到孝陵去，而且也不会是这样的记载。
二十三年春，（万氏）暴疾薨，帝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
——《明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后妃》
所以是不可能出现皇贵妃某氏的牌位的。
- 第四个不合理： 也是最大的不合理，《南京太常寺志》中记载的不光是朱棣的摆错了，而是所有的牌位归属都有问题。再看原文中的记载：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次皇某妃某氏，又次皇贵妃某氏，又次皇贵人某氏，又次皇美人某氏，……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枣林杂俎》
具体的如下：
碽妃生燕王，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晋王，皇妃某氏生楚、鲁、代、郢、齐、谷、唐、伊、潭王，皇贵妃某氏生湘、肃、韩、沈王，皇贵人某氏生辽王，皇美人某氏生宁、安王。
- 朱元璋一共26个儿子，享殿内只出现了20个。周王朱橚、赵王朱杞、蜀王朱椿、庆王朱栴、岷王朱楩、皇子朱楠都不见牌位。
- 周王是朱棣的亲弟弟，这是公认的。怎么会没有只言片语？
- 韩王朱松生于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五月，沈王朱模生于八月，这个'皇贵妃某氏'三个月内生出两个儿子来？
- 韩王母妃周氏，沈王母妃赵氏在太祖后宫中连个位分都没有，怎么到享殿内就成了皇贵妃呢？
- 皇贵妃这个头衔，在当年根本不存在。
- 第五个不合理：这个贡妃不见载于任何官方文件中，而且就连朝鲜也没有任何记载。
己巳。以孝慈皇后梓宫将发引，具醴（lǐ）馔（zhuàn）告太庙，遣官致祭金水桥午门等神。仍遣官祭钟山之神，曰：兹以今月庚午安葬孝慈皇后于钟山之阳，以成穆贵妃、永贵妃、汪贵妃祔，尚祈神祐永保安宁。
——《明太祖实录·卷之一百四十八》
朱希祖在其《明成祖生母记疑辩》中也提出疑问：“若高丽果有过碽氏为太祖妃或成祖母，则高丽史亦必大书特书，载其家世，如元顺帝皇后奇氏矣。且明太祖妃韩氏、明成祖权妃、任顺妃、李昭仪、吕婕妤、崔美人皆能详其家世，独碽妃则高丽及朝鲜史皆无记载。”
一句话，这跟朝鲜的尿性不一样，其余的朝鲜妃子，朝鲜都有明确记载，独独这个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和合理吗？
- 其他佐证
《明太祖实录》中记载，朱棣是朱元璋第四子，出生于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四月十七日，生母是马皇后。
癸酉。皇第四子生，即今上皇帝。孝慈皇后出也。
——《明太祖实录·卷之八》
朱棣在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就对众将士说过，他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嫡子。
是日，上谕诸将士曰：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
——《明太宗实录·卷之二》
朱棣特意强调并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为了表示自己是嫡出，是有权做皇位的。朱棣这样说，在很看重是否是嫡子的当年是很大的事情，如果朱棣不是马皇后所生，朱允炆完全可以把这一条当做他的罪过，昭告天下。可问题在于，对于朱棣的说话，朱允炆是承认的，而且也这么说过：
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
——《清史稿·卷四·本纪第四·恭闵帝》
“冒充嫡子”的行径，朱允炆、黄子澄等人都没有对此有任何说法，甚至都没有反驳过朱棣说自己是嫡子的说辞。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朱棣确实是马皇后生的。
- 关于“碽妃”的来历
有人说，这位“碽妃”是蒙古元顺帝的妃子，被朱元璋抢来的。这种更是低级谣言，稍微一看时间线就可以看出来，徐达攻下元大都的时间是在洪武元年（1368年）八月，朱棣的生卒年是（1360年05月02日—1424年08月12日），如果当年真的在蒙古有过一个碽妃，那一定不会跟朱棣有关系，因为当年他已经八岁了。
- 其实无论怀疑朱棣生母是朝鲜人还是蒙古人，都很可笑。因为朱元璋自己在《大诰》中说过，他这辈子，只抢过陈友谅的妾，再没抢过别的女人。
当未定之时，攻城略地，与群雄并驱十有四年余，在军中未甞妄捋一妇人女子。惟亲下武昌，怒陈友谅擅以兵入境，既破武昌，故有伊妾而归。
——《大诰·谕官无作非为第四十三》
- 关于《三垣笔记》
其实说到这里，这个笔记已经不用讲了，他们先看到错误的史料，而后进到孝陵寝殿中去验证，看到的又的胡乱摆放的牌位被他们记载了进去。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碽妃生，讶之。时钱宗伯谦益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语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碽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碽之言有以也。惟周王不载所出，观太祖命服养母孙妃斩衰三年，疑即孙出。
——《三垣笔记》
李清和钱谦益去孝陵查探的那年，崇祯皇帝早已去世，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政权。那时清军即将南下，孝陵是否还有人管理呢，而很早时候就有记载，官宦对陵墓的管理是很松散和不到位的。
张岱所描述的中元节祭祀场景，不但祭品简陋，而且祭祀仪式也很敷衍。例如，太常寺的官员们向祭祀用的牛作揖，拜下去还没起身呢，牛头就被割下拿去烹煮了。
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燖所。
——《陶庵梦忆·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