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洗澡那些事儿|张翎
我的故乡在浙江南部的一个小城。小城在偌大的一片神州版图里细若粉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因了湿暖的四季和常年柔软的轻风,便生出了一些花红柳绿洁净安恬的街景。蓬头垢面的外乡人走进这样的街景,忍不住感叹小城人头脸的光鲜整洁。外乡人当然不知道这片光鲜整洁背后的曲折故事。凡在这样的江南小城里住过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从前洗头洗身的窘迫情景。
那时的旧城区都还没有卫生设施。所谓的卫生设施,当然是指抽水马桶和淋浴设备。我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里,不通自来水。洗菜洗衣洗头洗澡,用的都是巷底那口百年老井的水。井很深,四壁长着幽暗的青苔。井沿凿了一行隶书,被岁月销蚀得只剩了残缺不全的“永嘉”二字。井口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孔 - 据说是弹洞。那口水井周遭,春夏秋三季,便成了男人们的天然浴场。
晚饭之后,女人们自觉退回屋里,由着男人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一根一根棍子似地戳在井边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只是将一桶水从头顶淋到脚心,再拿毛巾在胸前背后斜搓几遍而已。男人们对这种透明度极高的洗澡方式早就无师自通,运用自如,毛巾进入裤衩里面的动作极为敏捷迅速。偶尔有人在那个地段停留过久,便会引来一阵善意的讪笑。在赤裸相呈的那一刻,一切等级界限突然含混不清起来。传达室的小跑腿也敢和市委办公室主任开一个介于粉红和黄色之间的无伤大雅的玩笑。笑完了,散开去的时候,身和心便都有了浴后的清凉。
女人则远没有男人那样幸运,长长的夏天里洗澡成了她们烦心的事。首先她们要找到屋里最隐密的一个角落来放置洗澡用的木盆。其次要闩好门窗,爬上凳子仔细地检查过窗帘有否漏缝。然后她们会在事先预备的凉水中掺上热水,调好水温,再在木盆中间摆一只小板凳。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关了灯,才敢小心翼翼地退下衣服,坐在板凳上擦洗身子。摸摸索索地洗过了,沉沉地把一盆飘着肥皂花子的脏水端出门去泼了,拿拖把将溢在地上的水擦干了,坐下来,又已是一头一脸的汗。
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多年。我在小城出生长大,对小城衣食住行的一切习俗细节非常熟稔,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存在着一些其他的生活方式,自然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洗澡方法。只是后来世事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迁。有些一直在台上的人突然下台去了,又有些一直在台下的人突然上台来了。当北方的来风带着一些让人兴奋的信息一次又一次地拂过小城的街面时,小城的人才渐渐明白太平世道已经到来。
在这样一个多事的岁月里我考上了大学,先离乡,后去国,在外边的世界漂流了很久。我先后居住过五个城市,搬过数十次家。离家的日子里我尝过了诸多没有金钱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的日子,遇到过诸多苦苦寻求又苦苦失落的人。常常一觉醒来,看见窗外那一片狭小的星空,不知身为何处。夜里入梦的,竟是家门前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和巷底那口记载了诸多人世沧桑的老井。
九十年代初,在去国五载之后,我第一次回到小城。惊奇地发现街坊临街的房子,大都已装饰一新地做了店面。老屋陷落在一片灯红酒绿的店铺中间,犹如一个嫁了多年,被岁月风干了骨血韵致的妇人,无语地憔悴着。出租车在家门前停下,母亲迎出门来,未语,已是两行老泪。伴我走过少年岁月的老猫已经去世,却新添了一只两个月大的幼猫。见生人,就羞答答地凑过来,咻咻地闻我的裤角。哥哥说是嗅洋味,众人便笑。
放下行李,母亲带我去邻人新开的髪廊做头髪。老板是个年青俊俏的女人,一边麻利地动着剪子,一边向我打听着外边的世界。当她知道我是个学生,便契而不舍地问我奖学金的数目。说了,她就吃吃地笑:“我以为呢。街里街坊,今天算我请客,不收你的钱。”那天的头发做得短短俏俏的很像回事,只是心情似乎没了。
带着一颈碎发回家,母亲张罗着让我洗个澡。从前用过的那个木澡盆,早已散成一堆碎木片,不知所终。母亲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崭新的钢精大澡盆,又拉着父亲帮忙支起一个一人高的尼龙布篷。见我疑惑,便解释,这是今年流行的浴篷,保暖,干净,不占地方。果真,数分钟后,母亲倒在盆里的水,便在篷里升腾起氤氲的热汽。我钻进去,肌肉瞬间瘫软在水和雾的重围之中。虽然手脚蜷曲,弓腰驼背,却毕竟暖暖地洗去了一身隔洋的尘土。钻出浴篷,看见小猫正卧在母亲为我预备的换洗衣服上,长长地伸着懒腰。穿上温热的新衣,便知道我真是回家了。
后来的日子里,回家的次数就渐渐频繁起来。母亲告诉我,老屋正好落在市政改建区内,很快将要拆迁。拆的计划很是确定,迁的计划却有很多传言。有人说新房会建在原址,也有人说会在城郊的新区。有人说新房是一幢三十层的纯公寓楼,也有人说新房是商用民用混合式的,底下三层是店铺办公楼,三层以上才是住宅区。母亲相信每一种传言,于是,关于新屋装修的设计方案,就在各种传言的夹缝里一次又一次地诞生,也一次又一次地销陨。
走在小城的街面上,脚下的感觉却陌生有如外乡客。地虽然还是那片地,景致却完全不是那片景致了。乡音依旧熟悉,话题却有些隔阂了。楼很高,路很宽。我站在立交桥上看着霓虹灯在暮色中闪闪烁烁,汽车碾着夏日的热流驶进声音和色彩都很浓烈的街市,汹涌的人流里,已经没有一张认得的面孔了。心里惶惶的,竟有些失落。
巷子里的那口井还在,似乎更老了一些,也久已无人问津。井壁上的青苔,渐渐爬满了水面。丢一块石籽下去,竟久久听不见一声回响。老街坊们如今家家户户都修起了装有抽水马桶和淋浴器的卫生间。晚饭后各自关起门来冲凉,便再也听不见井边人声和水声交织出来的喧哗了。我们家装的淋浴器是进口的,白色的金属箱上印着带有小蝌蚪的德国字。卫生间的墙壁和地板上铺的都是白底夹豆绿花纹的大块瓷砖。里边虽然狭窄得容不下一只最小号的浴缸,却足够让人在莲蓬头底下自在地挥舞手脚了。母亲踮着脚尖试过水温,又拎着拖鞋跟在父亲身后一遍一遍地叮嘱着“地滑,小心摔了。”父亲大概是怕费热水,只匆匆地淋了几下便出来了,偏凉的水激得身上微微地起了几片鸡皮疙瘩。母亲连忙递过用文火炖就的冰糖莲子汤。两人坐在落地电风扇前喝着汤,一边半心半意地听着录音机里袁雪芬咿咿呀呀地唱着十八相送,一边热烈地抱怨着电费水费的昂贵,灰白的头髮在风里飞得抖抖的。
我猜想,小城的日子,大约真是好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