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十九)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现代著名书画家潘天寿先生诗疑义辨析(一)
潘天寿先生不仅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书画家、中国美术史家、中国美术教育家之一,还是现代一位优秀的创作传统诗的诗人。他留给我们的三百多首古、近体诗,继承和发扬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用旧有的文学样式来抒写鲜活的现代人的思想感情,使这种古老的文体焕发了青春。
当然,用文言来创作传统诗,是需要有深厚的国学修养的,这在潘先生来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而阅读传统诗,也是需要有较高的国学修养的,这对于今天的许多读者来说,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们要感谢卢炘、俞浣萍两位先生,他们所作的《潘天寿诗存校注》(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年出版),钩稽潘先生诗作的背景与本事,注释疑难的语词与典故,疏通章句并串讲文义,阐发诗中的要旨和精义,为我们理解和欣赏潘先生的诗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但由于是草创,《校注》难免也还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
本文谨就潘先生诗作文本解读中的若干疑义,提出自己的愚见,就教于诸位专家学者,以期推动潘天寿先生诗歌研究的开展。
夜宿黄山文殊院东阁(其一)
神鬼空山万劫遗,高楼难禁动遐思。
无边暮色从兹下,尽有星辰向我垂。
金鼎丹砂烟久烬,璇宫灯火夜何其。
松声绝似涛声猛,不耐清寒强自支。(第26页)
《校注》曰:“金鼎丹砂:古代道家炼丹常用朱砂在金炉里冶炼。此句借指以往的历史。”(第27页)
按:明李贤等《明一统志》卷一五《宁国府·山川》曰:“黄山,在太平县南三十里。昔黄帝与浮丘仙人炼丹于此山。”
潘先生诗“金鼎丹砂烟久烬”云云,即用此传说,言上古时期黄帝与浮丘仙人炼丹的烟火早已熄灭。
合下“璇宫灯火夜何其”句串解,不过是说道教的色彩在黄山已成为遥远的记忆,而佛教的寺院现今还存在着。
题山居图(其三)
性迁(按:当作“迂”)未惯逢迎事,地僻何劳长者车。
刚近小春寒已重,月明忙我种梅花。(第55页)
《校注》曰:“小春:即立春,二十四节气之一,在二月三、四或五日。”(第55页)
按: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六《十月》曰:“十月孟冬,正小春之时。盖因天气融和,百花间有开一二朵者,似乎初春之意思,故曰'小春’。”
潘先生此诗曰“刚近小春寒已重”,是天气还不到寒冷的时候,却已经很寒冷了,明显是指十月孟冬。
如果是“立春”,则应当说“寒尚重”:天气已向温暖的春天转变,但还很寒冷。
论画绝句(其十五)
风情怪诡朴而古,元气淋漓淡有神。
一代奇才谁认识,天教笔墨葬斯人。
自注:徐天池渭。(第64页)
《校注》曰:“'一代’两句:写徐渭多才多艺。其诗、其文、其戏曲、其人皆足千古,盖一代奇才,而独以书画了其一生,故曰'葬’斯人。”(第65页)
按:徐渭不但是杰出的书画家、文学家,而且懂军事,有谋略,在当时抗倭名将胡宗宪幕府中,为胡出谋画策,屡奏奇效。
《明史》卷二八八《文苑传》四《徐渭传》曰:“为诸生,有盛名。总督胡宗宪招致幕府……筦书记……督府势严重,将吏莫敢仰视。渭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有急需,夜深开戟门以待,渭或醉不至,宗宪顾善之……渭知兵,好奇计。宗宪禽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藉宗宪势,颇横,及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
如果赏识他的胡宗宪一直用事,他本来是有可能继续骋其长才,为国家作出大贡献的。可是,苍天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最终只能跻身于《文苑传》,靠书画和诗文、戏曲等文学创作留名于后世。
为此,潘先生替他可惜,发出了“一代奇才谁认识,天教笔墨葬斯人”的感慨:感慨他怀奇才而不遇,未能建立大功业;而非感慨他的诗文、戏曲成就为其书画所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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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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