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北京都是36度,今天大概也不会例外。昨天下午最热的时候出去走了一趟,感觉气温不止36度。我学气象出身,也做过实地观测,这种实况温度数据其实和体感无关,说的是气象观测站百叶箱里距离地面一米多高处的温度。观测站的环境一般都很好,哪里像是我这样的行人,脑袋上大太阳烤着,四边高楼的混凝土烘着,脚下滚烫的柏油马路煎着---在烤箱里漫步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36度和36度不一样,前天和昨天的北京很干燥,这种36度就没有多大关系。只要不是在室外做重体力劳动,其实还算舒爽。如果是站在树荫下,还会觉得有些凉爽,当然不能跟冷气比,这是食材天然鲜味和味精鲜味的区别,前者要微弱很多,能感受到需要心变得很安定细微。只是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切都反光得厉害,那些皮肤白皙的北方人从身前经过,白得有些刺眼。08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北京的夏天经常出现桑拿天,温度极高,湿度极大,如同走在笼屉里。我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晚上经常出门参加聚会,感受帝都的文化生活,瞻仰各路社会贤达的风姿。所有能回忆起来的夏夜都是水汽蒸腾的一团模糊,无论是站在街边等出租,还是在小酒馆里喝燕京,身边都是无边无际无孔不入的灰蒙蒙湿气,皮肤上有一层极薄而黏的东西,包裹全身,让人觉得无处可去。尤其是站在午夜的街头,人群散去,汇入尾灯,暖湿的夜风浩浩荡荡,沉睡的北京城灯火飘浮不定,就会看见江湖,就会感觉到漂泊。如今桑拿天和暖冬一并消失,沙尘暴再次回归。夏天的北京变得干爽,冬天的北京平均要落三场雪。而我也变得很少出门,躲在千千万万个水泥盒子之一里玩猫,不像是外地人,更不像是本地人,卡在了虚空中的某个地方,可以说是在北京,但是待在这个小水泥盒子里又可以说是北京没多大关系。08年的北京没有96年的南京热,南京是另外一种热法。北京的桑拿天让人发不出汗,像是套了件连体硅胶衣。南京的夏天坐着不动人都会出汗如浆,如果是举着一本书在看,汗水会顺着手臂从手肘滴答落下,在地板上形成两小摊水。北京的夏天可以躲到阴凉地里去喘口气,南京的夏天只要没有冷气,躲到哪里感觉都是一样。需要忍耐,而且这种忍耐不是以小时计,不存在什么熬到半夜就会好些的说法,这种忍耐以月来计算,7月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再熬三个月,熬到十一,再熬过秋老虎,那就可以凉下来了。这种经由夏天培养出来的忍耐力如此深厚宽广,以至于人们在40度的高温天气里依旧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如果说“给我一瓶常温的啤酒”是北京冬天里的笑话,那么说“给我一罐常温的八宝粥”就是南京夏天里的笑话。常温的啤酒只有三四度,常温的八宝粥铁皮都会发烫,再怎么也有三十度。在南京的夏天随时都需要冲凉降温,这一点就算是广东也难以比拟。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每次冲凉带来的那十几二十分钟凉爽,在恒定不变的高温里人早就已经崩溃,哪里有什么一千万颗星星散落在一千个夏夜的梦里,我在南京的夜晚,沉睡中都会不自觉地伸手抓住床头的铁围栏,只是为了让掌心稍微感到一丝凉意。凭借着一丝丝凉意,我可以浑然不觉地浸泡在自己的汗水里,顺利地再次滑入更深层的梦境。96年的南京又很难和94年的79次列车相比,那列绿皮火车从上海出发,进入浙江,依次经过福建、江西、湖南、广西、贵州,最后抵达云南昆明。7月份乘坐这一趟列车,是人生中梦魇一般的经历。铁罐子里装满散发着各种馊味的人,那就是一列移动的绿罐八宝粥。如果是在卧铺最上一层,刚巧电风扇又坏了,那么人就躺在蒸腾而起的热气之中,头顶又是铁皮的炙烤,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吊炉烧鸭,正在不断地滴下油脂。所以,往往只能坐在过道边的小椅子上蜷成一团,开着车窗吹上一整天。风是热烘烘的,带着油烟味和莫名的臭味,风又是猛烈迅捷的,往鼻孔和眼睛里不断灌进去。坐上一个白天,人就会精疲力竭,如同一块熟成风干肉,那时候换回吊炉里挂着也就没有多少感觉。和南京相比,四天里没有办法洗澡降温,这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但还是有办法忍,因为幸福它就是个比较级。只需要朝着餐车走,通过列车联合部进入硬座车厢,幸福感就会油然而生。哪怕是吊炉烧鸭也是一人一铺,但是硬座车厢里是一排排密密麻麻坐满了的人,需要彼此交错着才能伸直腿,大家需要肩膀贴着肩膀坐上四天,靠窗有小桌板的两个人因为可以趴下睡觉都让人感到艳羡不已。觉得在吊炉里热到受不了,认为自己没可能熬过四天,疯狂地想在半途停靠时逃走,那么看一眼硬座车厢就会感觉到心头生起莫大清凉。当一个人感叹“他们是怎么熬下来的”时,意味着他自己就不会感觉到煎熬,爬回自己的铺位,放平身体的瞬间,他就感觉到巨大的幸福伴随着无边的疲倦蔓延而至,在40多度的气温里安然睡去,睡得就像是个婴儿。
题图摄影:Etienne Girard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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