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里有一百张精彩的照片 | 专访斯蒂芬·肖尔
《美国97号公路,俄勒冈州,1973年》,斯蒂芬·肖尔
影艺家按:2005年10月到2006年1月,MoMA P.S.1当代艺术中心举办了《斯蒂芬·肖尔:美国表象》的个展,囊括1972—1973年他在全美旅行时拍摄的300多张照片。项目进行期间,也就是1972年末,肖尔在光线画廊(Light Gallery)做过一次展览,但印刷非常小,成网格状直接贴在墙上,似乎像业余的彩色快照,因此也受到诸多差评。
而配合P.S.1展览的同名画册由英国费顿出版社(Phaidon)出版,前言撰写者鲍勃·尼卡斯在书中评价说:“《美国表象》是一部公路电影,有时带着一种悲观的情绪,上演荒凉和世俗的场景。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记录着那些完全不被注意的事物。然而,你会在其中发现一种独特、幽默、感伤的美。这本书不只是一个人的旅行日记,与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加里·维诺格兰德的《1964》一样,它是划时代的美国影像档案。”这部作品需要被重新认可。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与《美国表面》同时,肖尔已经开始用大画幅相机拍摄《不寻常之地》,以突出更多细节,但其主题与《美国表面》有诸多相似之处。
这篇访谈是2005年展览期间,艺术编辑罗杰·怀特(Roger White)、摄影师挪亚·谢尔登(Noah Sheldon)与肖尔的三人对谈,地点就在肖尔纽约的公寓里,它更像一场聊嗨的“圆桌派”,两位提问者紧紧围绕肖尔摄影师和摄影教师的身份,追问他的视觉逻辑和工作过程,核心围绕两部作品,也涉及更多有趣的创作,比如照片书和用大画幅拍摄的纽约街头黑白照。
《自拍》,纽约,1976年3月20日
一张照片里有一百张精彩的照片
采访者 | 罗杰·怀特、挪亚·谢尔登
受访者 | 斯蒂芬·肖尔
翻译 | 赵倩男
SS:是的,或者是那个环境。
SS:我是个向导。记得我和太太金杰(Ginger)第一次搬到加利福尼亚的时候,我们去塞拉利昂背包旅行,雇了一名向导,并不是说他比我们优秀,但他之前就去过这条路,我们就不会迷路。我也是这样的角色,我的经验可以让学生们的路走得更轻松,以免他们迷路。不仅如此,我还为他们指明方向。有些老师可能比我被动,他们倾向于鼓励。但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学生一个明确的方向。不过有些事还得靠他们自己发现,比如我说:“这是条死路。”他们不相信,两周后就明白为什么了。
SS:我认为人们看到一个画面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一张图片,人们可以用照相机填满这张图画。当意识到大脑中有一幅图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可以称其为预先可视化,但尽量避免用这个字眼儿,因为容易过多联想到安塞尔·亚当斯。我不是说亚当斯就是这么做的,我只是想避免这种联想。这种感知一直存在:拍照片时大脑里有一幅心理图像,只要意识到心理图像的存在,就能对画面多些控制。
SS:是的。
SS:正如我所说的,观看外部世界的时候,脑海中也形成心理图像,看照片的时候同样有心理图像。那是我们看见的所有,也是我们拥有的所有。好像是脑海里住着一些小人儿,透过眼睛的窗子看外面的世界,但这不是真正的工作机制。我们的眼睛更像数码相机,一系列的感光阵列将光线转化为电子信号,在大脑中是我们的思想创造心理图像。有些非常平面化,心理图像恰好与之重叠,而有些则更深刻,就像格式塔图像,大脑可以同时将其看成一维或者三维。如果一张照片能让大脑形成确定的三维图像,那意味着双眼聚焦,好像朝更远处去看。
SS:没错,这是一种错觉,因为控制人眼镜头的眼部肌肉没有变化,虽然看的是平面。
SS:是的,我想弄明白怎样拍出这种照片。
SS:80年代,我一直对照片中空间是如何被观看的这个话题感兴趣。70年代,我还是用比较传统的方式表达:单点透视,斜线向地平线方向逐渐消失,或者斜线从画框的一角进入,又或者有个突出的小前景从画框一边插进来。80年代,我开始对另外一些方法感兴趣,如果拍的是一片沙漠该怎么办呢?没有延伸的街道、电线杆和人行道,仅仅是一片平面的土地,我还能描绘空间感吗?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但我如果没有花费八年时间来研究是否还能做到呢?实际工作给了我经验,可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举个例子,现在你看着我,尝试感受我们之间的空间距离。而实际上我们的距离可能没你想得那么近,你可以看到自己感知的变化,对空间距离感知的变化。如果你尝试就此拍摄一张照片,照片也会有所不同,构图也会不同。你会往后退一点,或者不会后退而是往边上挪一点,谁也说不准你会做什么,但是你因为心理图像的变化而调整实际的拍摄位置。所以,这就是心理图像发挥了作用。但只要意识到心理图像的存在,就能发现感知的细微不同,从而以不同的方式感知空间关系。
SS:是的,我认为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拍的照片比其他人清晰的原因。举个例子,两个人都拿8×10的相机拍彩色胶片,仍然可以看出清晰度和锐度的区别,这是技术层面的事儿。如果对焦清晰,而且镜头质量好,那画面就会很清晰。但在两张清晰的照片中,一张有那种清晰感,而另一张没有,清晰感的一张看起来确实更生动。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所说的对空间的延伸感知。如果你意识到房间里有些声响,楼上的房客走来走去,还有点电子乐的噪音,那么对空间的感知会立刻变化,再拍的照片也会不一样。你的感知变化了,这种意识会透过图像传达出来。现在有些非空间上的不同,该怎么办?如果这些天你的内心特别平静,那么照片也会反应这种变化。
SS:这是很普遍,我会告诉学生指向(point)和框架(frame)之间的差异,让画面既有中心,也有框架的存在。但是这与非中心的画面有所不同,你仍然会感到困惑。比如拿一台35mm相机去拍一个麦克风,最自然的方式是把它放到中心位置去拍,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关注边框的存在。你所提出的问题实际上是摄影初学者面临的一个更大的问题:他们认为照片是关于中心,而不是边框的取景,画面以外的事物随着远离中心点,被关注的意识逐渐消散,就像摇滚乐的淡出模式。拍照片要避免说“这是最后一个音符”,因为摄影里,总会有最后一个音符存在。
我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当进入一个昏暗的房间,没有灯光,只能用手电筒投射出矩形光束,该怎么办?光束中的所有东西都被均匀的照亮,所以我们要去指向,并进行探索,但那不是手电筒中央一个最亮点,然后逐渐暗淡,这是一束均匀照亮黑暗屋子的矩形光线。
SS:不能。
SS:有一些照片不是全景深的,但不多。《不寻常之地》里有一张在佛罗里达洲拍摄的,背景银色邮筒就在焦点之外,不是很清晰但仍可辨认。几年前,在纽约州北部拍摄的一辆绿色汽车的照片,背景那个时髦的小镇也在焦点之外。我在回忆录里提到过这两张照片,也是仅有的两张。这得追溯到一开始,我们谈及的一张照片如何被阅读,以及大景深带来的画面中更多的信息点。我的做法是,如果我对什么感兴趣,不是单独拍摄它,而是拍一张其他的照片,让兴趣点包含其中,这样观者就能让视线在更广的区域内游走,如同一个微型世界。这类照片需要全清晰和锐利的画面让所有细节可读。
SS:我确实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60年代我在欧洲待了很长时间,68年的时候美国社会好像到了谷底,包括肯特州的枪击案,我每天看《国际先驱论坛报》,整个国家好像都在瓦解。一年后我再次回到欧洲,好像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发生,但又感觉整个周遭世界濒临崩溃,那时我意识到是新闻惹的祸,因为没有新闻会报道蜜蜂今天在荷兰郡正在给花授粉,太阳如期在6:51升起,今天的地心引力是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如果想想这些事,就会发现生活没有新闻报道的那样令人沮丧。这些才是稳定的,生活的本质,新闻里不会说。因此我最近着手的一系列画册和书,就是想表现一段时间内非常稳定的日常,这是我的时间胶囊。
SS:我也意识到这点。当时选择把汽车纳入画面,因为觉得它像一颗时间的种子,我是从沃克·埃文斯那里学到的。可以去纽约找一栋有一百年历史的建筑,然后拍一张黑白照片,也很难辨别出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但是如果把一辆现代的汽车置于前景,它就标记了时间。
我喜欢拍摄看起来很自然的照片,尤其像《美国表象》那样,所以看起来没那么精巧。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哈姆雷特诠释了表演的含义,他说“给时代和社会看一看它自己的形象和印记。”我将其牢记在心并且希望创作这样的作品。我的作品在多地展览,所以并不是说它们在70年代以前不受欢迎,有些负面评价,但作品依然展览。确实有些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即便我成功地创作了一些当代社会的图景,人们也没有办法隔着足够的距离去欣赏它。
SS:你知道这就像生活本身,如果这就是生活现在的样子,那为何要拍照呢?但30年后,他们可以谈论“哦,这就是70年代的美国。”
SS:这就是工作的窍门。尝试隔着一段距离看待当今世界,就会惊讶地发现,啊!原来牛仔裤长成这样!
SS:我做的一些商业项目完全不同。艺术总监在伦敦办公,他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张机场空间图,滔滔不绝说他希望照片看起来如何如何,这种描述基于想象。于是,我们找测量师,找制作方,开始一系列工作,这是一种令人投入其中的视觉解决方案,但跟我自己拿着相机外出拍照不一样。这也是充满魅力的过程:别人告诉我想要什么,然后我去做,有一个制片统筹全局,助手也相当赞!而我,因为具有视觉上的空间组织能力而被雇佣。我必须考察美国六七个城市,还有欧洲的几个地方,找到那个和视觉总监的绘图相吻合的机场来完成拍摄。我选了一个机场,但他们不喜欢,我说我确定这里可以拍出和样片一样的照片。我们甚至还去了那个机场,他们还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次坚持自己的判断,因为我熟悉相机的观看方式,他们只是用眼睛去看,并不明白现实场景是如何变成照片的。
SS:我觉得没什么影响,商业项目的有趣之处是一开始你就知道后期制作可以做什么,只需要将细节考虑进来。
SS:我意识到可以用这些照片做点不一样的事,很多时候我也使用小型相机,这意味着没法放巨幅去展览,但拍的时候目的就是做书。这样的工作可以在一天内完成,所有的想法都只存在于这一天。我思考它们如何排列,如何产生关联,并非从以往的作品里找一些制作一本书,而是一边拍,一边就完成了这本书的制作。
SS:《法国海滨度假地》。
NS:有两幅很棒的照片,金杰躺在海滩晒日光浴,构图基本相同。其中一张照片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穿着泳衣走过,然后翻到另一页,几乎相同位置,是一个年老的男人,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幽默啊。
SS:一点不错!把握一切机会玩这种游戏,我甚至没有考虑过书籍之间的关系,别人看来,六本书可能出自六个人之手,就像课堂作业。我期待新一天新的想法,而不是到死都重复同一件事。
这也正是我目前正在实验的展览悬挂方式:没有相框,没有卡纸,让原始图片靠的更近,既有网格感,也能看清楚每个图片。我认为情况也在发生变化,人们已经习惯了观看网格化的图片,并且对色彩的反应也截然不同。这看似不是问题,但也真的是个问题。
SS:没有。
SS:为什么要有定式呢?如果不遵守约定俗成又会怎么样呢?有时候我的反应不是激进的背道而驰,而是保守的反叛,如果每个人都在做彩色,那我就认为黑白也没错,明白吗?
SS:这再简单不过了,我喜欢棒球。我和金杰约会的时候,还有第一年住在一起的时候,大概是1977、1978年,每年平均看30场,而且参加了Ron Guidry的每一次主场比赛。当时他正处于巅峰状态,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棒球也是我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洋基队的三垒手Graig Nettles是我见过最勇猛的球员。所以很简单,我给自己提出一个课题,用8×10拍摄运动的照片,这很有趣。
SS:有些更快,部分原因是在一系列运动中,通常会有短暂的停顿。比如,如果击球手正在等待投球,他先摆好姿势,当球离开投球手的瞬间,他开始启动挥棒的姿势,就是这一时刻。如果我的时机正好,就能抓住这个瞬间,一切的动能还在,但能量在这一点达到完美平衡,时机正确,相机就能把这个平衡点凝固住。不知道你看到过我拍的纽约街头的黑白照片吗?用8×10拍街头也很有趣。
唯一一个真正与我交谈的是当时在57街的警察,他告诉我他用4×5,我们就这样聊起来,他问我的名字,然后说:“我有你的书,把你的照片给家人看,他们都觉得很无聊,我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明白。“当时有辆车违章停放,司机正要把车开走,警察问我:“要阻止他吗?”他甚至没想到要给那个司机开罚单,而是觉得这辆车可以满足我的构图需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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