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一本我读过二十遍的书
袁筱一
我一直不知道要怎样来写我的黑塞。我把世界上我喜欢的书分两种,一种是帮助我领悟细节的,一种是帮助我领悟生命的。张爱玲是前一种,而黑塞是后一种。
我一直不知道要怎样来写我的黑塞。我把世界上我喜欢的书分两种,一种是帮助我领悟细节的,一种是帮助我领悟生命的。张爱玲是前一种,而黑塞是后一种。
初遇的场景已经毫无印迹可寻,或许是在哪家书店里。现在我宁愿想成是高考在即的某一个午后,我在明媚的阳光中准备逃跑,徜徉在街头。然后发现了译文出版社的这本《赫尔曼·黑塞小说散文选》,书的封面用绿色画着尖顶的教堂和树林,还有一两个模糊的人影。它更像是一幅应该镶嵌起来放在画廊里展出的水粉画,因为轻灵和梦幻而使人驻足。
于是我把它带回了家。可以肯定的只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物质形态上,瘦瘦小小。我也不懂翻译,不懂文化的碰撞与交流,不懂忠实与背叛。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苛刻,但是内心却有些软弱,有些寂寞,有些孤独,也有些宿命,我一定是宿命地判断这是一幅属于自己的水粉画,并且——在后来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宿命地用它来写就自己的故事。
是的,自己的故事。我一直想写黑塞,但是我一直隐隐地觉得,我并不是要写他和托马斯·曼同重并举的声名,写他回不到自己的家因而终生忧郁,甚或写他自己的流浪,一站又一站,泪眼朦胧,月落中天,我只是想写一本书伴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成长十年的历程。然而这真的可以吗?
一 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
我除了要想按照我内心自然产生的愿望去生活之外,别无它求。这为什么如此艰难?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题辞喜欢上刘毅然的,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再一次被黑塞震惊。我明白过来生命中的一些事情将随着黑塞的开启而开启。
桃子,刘毅然这样写他的主人公:椭圆形的脸。很苍白。小小的翘鼻子。一根粗粗的辫子。右边腮上忽隐忽现着一个浅笑的酒窝。
我那个时候已经用法文写了我生平第一篇小说。那只是被碰疼了以后的一种呻吟。我还不晓得,原来中国的作家里,也有人像黑塞那样,塑造一个被这个世界深深伤害着,却始终善良地包容着这个社会的人。比较起克诺尔普,我仿佛更加迷恋桃子,因为她是女人,一个跛脚的女人。
我在图书馆里再也找不到别的黑塞,包括刘毅然引用的这部《魂系青春》。阳光依旧很好,初春,我出发去找我的黑塞,还有刘毅然。轻尘漫舞,汽车隆隆开过的上海街头,没有我的黑塞。
我给刘毅然写了一封信,在信封上我用大大的法文字母贴着:AU BOUT DE L'ENFER(地狱尽头),并且为这封信等待了两个星期。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等待,我等刘毅然的回信可以像一只小鸟那样,飞落在我的手中,然后,我会在尚未长出新绿的枝杈交叠间读他给我邮来的《魂系青春》。阳光从枝杈间漏下来,我就在斑斑点点的阳光里唱歌。克诺尔普的歌,或者哼一首小毅吹奏的《美国往事》。
二 流浪的人要回家吗?
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本唯一的黑塞,教堂尖尖的顶。我发现读一本书读到十遍以上就可以学会不再等待。后来我到法国去为我的第一篇小说领奖,法国人问我最喜欢的作家,我没有说起黑塞,因为他是个德国人。
我没有想到,我最终还是与一个法国人第一次谈起黑塞,并且,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比较自如地说起黑塞,说起我对他的衷情。
是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刻。上海的繁华,使我在即将离去之时感到一丝不忍。我仿佛只有在这个地方可以自由地运用悲哀,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自己在这个人涌如潮的城市消失——如沙消失于水。我不知道怎么会与一个异国游客谈起黑塞的。大厅里很凉,点着红烛。在这片温暖的红光里听他说到黑塞,我确实感到极度的惊愕。
我的眼睛在那一瞬是无法不潮湿的,那个时候我依然有着那样无辜而茫然的表情。我读了一些与黑塞完全不同的书,并且孜孜地喜欢着,张爱玲,或者杜拉斯。可是张爱玲和杜拉斯是潮流里的金子,而黑塞不是。我一直想自己无法仅凭一本书就说喜欢,应当有更深的研究什么的。大学毕业的论文,我做了杜拉斯。
讲真话的时候,心里会落满了冬雪,踩上去吱吱嘎嘎作响,然而是实的。那个人接着就说起了他在世界各地留下的足迹,我说,你是不是也会游走到朋友或爱人的窗下,为他们唱歌?我说,你是不是也会在阁楼上发着低烧,吃着朋友妻子为你端来的食物?
他笑的时候,我像一个傻孩子。然后我们起身跳舞,手在他的掌握之中,被他的婚戒硌得生疼。我问,流浪的人也是要回家的吗?他没有说话。曲终,又要人散,他说:没有人可以不回家的。
我突然用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尖得走调的嗓音说,你带给了我人生最大的失望,你告诉我流浪是要回家的,那么死亡可不可以算作是家?
我不愿意想,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是谁的家,谁也只能是谁的一站。我不愿意想流浪只是一种生存手段,而不是方式。
我流了大滴的眼泪下来。我绕到大厅的一角,用窗帘布擦着眼泪,直到他来找我。他说,你不可以再这样生活了,孩子可以,你不可以。他说,你像一只找不到归巢的小鸟,需要有人把你捧在手里。可是是你自己先要把脚放回地面上来。
黑塞有战争的理由,他回不到自己的家园,好像和他一般同重并举的托马斯·曼。他的逃避有着伟大的背景,所谓的死生契阔,可是我有什么呢?我说,我有什么呢?
而我终于没有恸哭。那是一个有些疼痛的夜晚,我们回各自的车站,并且在第二天,都要各赴前程。那个异乡人写了诗来,写在酒店那种厚重的布纹纸上,诗里说,你年轻的眼泪落于我渐老的微笑之上……
三 永远的黑塞
就这样,我把唯一的黑塞带在身边,十年之久。十年里我已经成长得足够大,抵抗住琐碎生活的每一个枝节,头发剪短,流浪的梦想沉到心底。
我选择了翻译——或者说,翻译选择了我。渐渐的,我毫不怀疑翻译是我做得最具体最实在的一件事情,有一个时期,它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沉醉在这种关系的平衡之中:有一点微妙和不可捉摸。
奇怪的是,在这个时期,我几乎忘记了黑塞,忘记了黑塞也是一本翻译,忘记了那么轻灵忧伤的文字原来是用德文写的。
读到十九遍时,我仍然不知道第二十遍会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第二十遍以后,我数次想要把黑塞和有关黑塞的一切都写下来,却屡遭失败。
是在读第二十遍的时候,我才又一次发现,生命之中是有安排的。好像我在寂寞的下午打开电视,那部不知名的电影两次竟然都停留在同一个场景上,女主人公的帽子遮住半边脸,她对一个男人说,吸引我的是死亡。
我想到了回家,想到了黑塞。我想生命把这一本唯一的,翻译的黑塞安排给我,究竟是为了告诉我一个怎样的道理。
人格上的分裂,有时并不需要医生的证明。那一天我努力回想着初遇黑塞的一切,可是不能够。日落时分,我再一次站在街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匆匆回家的人们都是在进,只有我在往后退,退得那般犹疑。
是啊,黑暗是绝望的昏黑,是日常生活可怕的循环。具体而微的翻译,孜孜不倦追求着的忠诚,或许只是深沉而悲哀的黑夜中闪电的亮光。可是到今天我不再能为它们在突发的几秒钟内消灭黑暗而惊叹不已。
我竟然向往起另一种光芒,也是突发的,可以带来“自由,魔术般的轻松和欢乐”。
我像莫特那样需要着盖特芒德,坐在酒店里,我在想,转动着自己以为是最后的思维,因为我也永远不会懂得如何接受严肃而开朗的生活。但是没有盖特芒德,从来都没有。醇红的液体倒下去,灯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后来的事情不再能够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劝说自己那天只是醉了。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在我向那一种光芒奔去的时候,有人拦阻了我。我也哭哭笑笑地问了他很多问题。流浪的概念却仿佛变得更为清晰。我不记得自己在顺手时够及的这个朋友是怎样回答我的,其实他不能够,因为他不知道黑塞。朋友把我送回家,堵在门口达一个小时之久,在寒风中,他说,你是多么愚蠢,为了一本书这样颠颠倒倒。
我说,你才愚蠢,相信我仅仅是为了一本书这样颠颠倒倒——在醉的时候,我惊诧于自己可以如此犀利。
后来我知道,大家都不愚蠢。生活中有许多细节,它们有时会显得非常艰难,可是大多数的人都平安地度过了。人们以欲望抵抗死亡,而流浪归根到底也只是欲望的一种。实现所有的欲望都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过程。
世界上没有由来的童话。我再一次地长大。读完二十遍黑塞,我知道黑塞的伟大只在于他营造一个童话的梦想。不论他建成了没有,他是在抵抗日常生活带给人的必然的沉沦。这种抵抗才是生活的方式。
○
抵抗是可贵的。
我接着做我的翻译,还有翻译理论。黑塞仍然搁在我书橱的一侧,伸手可及处。我依然可以在疲惫的时刻,闻到它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别样的气味。我依然可以微笑着对我的朋友说,黑塞的流浪确实很煽情呢。
流浪也许不可能成为所有人或然的选择,但是它可以成为所有人的梦想。所以我译了一本书,只是为了它的名字,它叫做《流浪的星星》。在译这本书的时候,我想,我懂得了什么是黑塞所说的“严肃而开朗的生活”。因为克莱齐奥那么严肃的文字也可以写出流浪,我的衷爱。
我又一次去到上海,面对人潮,我不再幻想自己的消失。然后坐着和一个朋友聊天,他做了一段时间艺术家的研究,他很认真地对我说那些天才艺术家的心理逻辑才是真正的人性逻辑,他还说,他们必然的结局是皈依,凡高的画在后期有着那样的变化,教堂的顶却始终是尖的。我在那个瞬间又不可遏止地想起我的黑塞来,我突然间问自己,是不是还需要他的逃避,他的流浪,他的梦想,他那一种别样的抵抗死亡的诱惑的方式?
他的尖顶教堂?
1997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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