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靖嘉:金代长白山封祀背后的信仰与政治

*作者:邱靖嘉,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文章原载于上海书评。

长白山

金代的长白山封祀

“生女直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

金代所建祭祀长白山的神庙遗址

“有司言:'长白山在兴王之地,礼合尊崇,议封爵,建庙宇。’十二月,礼部、太常、学士院奏奉敕旨封兴国灵应王,即其山北地建庙宇”。
“今来长白山在兴王之地,比之轻余诸州镇山,更合尊崇,拟别议封爵,仍修建庙宇”
“奏禀封册仪物、册祝文,并合差使副、选定月日、行礼节次、春秋降香等事”,
“用八月二十日戊辰,如有妨碍,用二十四壬申日”。
“劳生汨没海浮粟,薄宦飘零风转蓬。我昔按囚之汶上,君今持节出辽东。分携遽尔阅三岁,相对索然成两翁。徤羡归鞍趁重九,黄花手撚寿杯中。”

金代长白山神庙遗址发掘出土的刻有“癸丑”文字的玉册残片

金人的长白山意象

“长白山系兴王之地,如每岁两次降香,严奉祭祀,可以副国家尊崇名山之意。”
“盖长白山,金国之所起焉”。
“景祖稍役属诸部,自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之属,以至五国之长,皆听命”(《金史·世纪》),
“次混同江,无舟,上使一人道前,乘赭白马径涉,曰:'视吾鞭所指而行。’诸军随之,水及马腹。后使舟人测其渡处,深不得其底” (《金史·太祖纪》)。
“矧兹江源出于长白,经营帝乡,实相兴运。”
“长白山素系国家福幸之地,且白者既为金色,而太祖国号为金,其与天之符瑞灼然协矣”。

由此可见,长白山的金德意象在金人中始终有着广泛的认同。

正是由于以上三重因素,确立了长白山在金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故金朝特加册封,严奉祭祀,“以副国家尊崇名山之意”。

长白山

金朝山川祭祀体系的二元特性

金人封祀长白山不仅仅是出于女真的长白山崇拜和信仰,还应将其置于金朝礼制建设与政治诉求、文化取向的大背景下加以考量。金代大规模的礼制建设始于世宗在位时期,至章宗朝臻于完善山川祭祀制度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世宗初年,即参照唐宋旧制,首先建立起岳镇海渎的常祀之制。大定四年,制定了五岳、五镇、四海、四渎的详细致祭礼数,于次年开始实行(详见《大金集礼》卷三四《岳镇海渎》)。封

东岳泰山为天齐仁圣帝,东镇沂山为东安公,东海为广德王,东渎大淮为长源公;

南岳衡山为司天昭圣帝,南镇会稽山为永兴公,南海为广利王,南渎大江为广源公;

中岳嵩山为中天崇圣帝,中镇霍山为应圣公;

西岳华山为金天顺圣帝,西镇吴山为成德公,西海为广润王,西渎大河为灵源公;

北岳恒山为安天元圣帝,北镇医巫闾山为广宁公,北海为广泽王,北渎大济为清源公。

至章宗明昌年间,又

“从沂山道士杨道全请,封沂山为东安王,吴山为成德王,霍山为应灵王,会稽山为永兴王,医巫闾山为广宁王,淮为长源王,江为会源王,河为显圣灵源王,济为清源王”(《金史·礼志七》)。

如此则金朝岳镇海渎的封爵均与北宋相同。

岳镇海渎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名山大川,更是重要的政治符号,尤其是五岳代表五方,是帝国疆土的地理标识和大一统王朝的象征,与国家正统息息相关。唐宋王朝祭祀岳镇海渎,有着明确的昭示大一统的政治意味。金朝世宗皇帝即位后,延续此前熙宗、海陵王时期的改革道路,致力于学习中原汉文化来完善国家体制。在礼制方面,世宗前期即按照中原大一统王朝的标准开展礼乐制度建设,所以承袭了唐宋对岳镇海渎的祭祀,反映出此时金朝以唐、北宋正统的继承者自居,尽管它实际只占据中原半壁,南岳、南镇、南海、南渎等皆不在其境内,但仍需在形式上追求岳镇海渎的完整性,故“其在他界者”则采用遥祀望祭的办法加以弥补。

金人通过祭祀五岳表达国家的正统诉求,这在时人撰写的重修五岳庙碑刻中表露无遗。大定二十二年,重修五岳庙工毕,世宗命词臣定撰各庙碑文。其中,杨伯仁撰《大金重修东岳庙碑》云:

“昔我始祖景元皇帝,肇基王迹,遂荒大东。迄我太祖,仁兵一举,爰革辽命。及我太宗,继伐徂□,奄定华夏。我主上亦繇东都□纂大统,绍开中兴,皆符帝出乎震之义也。”

作者追述女真开国、灭辽翦宋、奄有华夏之伟业,又称颂世宗中兴,并引魏晋南北朝时期“帝出乎震(指东方)”的谶语以为符应,显然旨在说明金朝得国之正。又黄久约撰《大金重修中岳庙碑》谓“皇朝混一区夏,方隅底宁”,俨然将金国说成了一个大一统王朝,其政治用意彰明较著。甚至当时还有人提出要改五岳之名:

“或有言前代都长安及汴、洛,以太、华等山列为五岳,今既都燕,当别议五岳名。寺僚取《崧高》疏周都酆镐,以吴岳为西岳。’”(《金史·范拱传》)

按照古人的理想设计,王朝都城应在五岳区域之中,通行的五岳适用于以长安、汴、洛为都,而如今金朝都燕,所以有人提出“别议五岳名”,并引西周初年都于酆镐,尝权立吴岳为西岳以为据。但范拱不以为然,指出历代帝王“未尝据所都而改岳祀”,吴岳之例并非常法,此事遂寝。那些主张改五岳名者的理由其实是“据己所都,以定方岳”,这也是五岳反映国家正统的另一种表现。

金朝效仿中原王朝封祀岳镇海渎,其背后隐含的政治目的是表示金朝的正统性地位,从而否定南宋的政治法统,这对于金宋南北对峙格局而言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文化层面,则表现为金朝的一种汉文化取向。不过,金世宗是一位民族意识很强的皇帝,他在推行汉化改革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保存女真本民族文化传统的重要性。因此当金朝国家体制建设基本完备之后,大约从世宗在位中期开始,其文化政策发生明显转变,旨在扭转女真人的汉化潮流,努力保持女真文化传统和民族本色。章宗即位后,亦继承世宗的文化政策,大力振兴女真文化,强化本民族的历史记忆。在礼制方面,表现为对女真民族文化和礼仪的强调、宣扬。大定十二年册封长白山为“兴国灵应王”,即是强化女真民族意识的重要举措。此后,二十一年,敕封金朝诸帝陵寝所在的大房山神为保陵公。二十五年,封混同江神为兴国应圣公、金上京护国林神为护国嘉荫侯。明昌四年,封章宗出生地麻达葛山神为瑞圣公。六年,又册封金太祖伐辽时曾经驻跸的旺国崖(世宗朝更名静宁山)神为镇安公。以上都是对女真人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山川,金朝同样加以册封祭祀。此外,还有拜天礼拜日礼女真拜仪等传统旧俗也相继予以恢复和提倡。

从世宗、章宗文化政策的转变可以看出,金朝虽采行汉文化以完善国家体制,但金代鼎盛时期的最高统治者仍然保守着女真民族本位的文化立场,封祀长白山就是金朝尊崇女真文化传统、强化女真历史记忆的重要标志。有一个事例颇能说明此举的实际效果。大定十七年五月,尚书省奏:

“咸平府路一千六百余户,自陈皆长白山星显、禅春河女直人,辽时签为猎户,移居于此,号移典部,遂契丹籍。本朝义兵之兴,首诣军降,仍居本部,今乞厘正。”诏从之(《金史·食货志》)。

意思是说,居于咸平府路的移典部人自称原为长白山星显、禅春河女真人,辽代被迫迁徙于此(辽为咸州),附于契丹籍,金初曾响应阿骨打起兵反辽,但仍为移典部,现在他们要求恢复其原本的女真人身份,回归星显、禅春河故地。此事发生于世宗封册长白山之后,移典部人应当就是受其感召而主动提出恢复女真族属的,由此可见长白山封祀对唤醒历史记忆、凝聚女真族群的政治作用和实际影响。

长白山

金人祭祀长白山等具有女真特色的山川神祗,构成了金朝山川祭祀体系中的女真文化因素,从而形成与岳镇海渎汉式祀礼相并行的二元格局。那么,在这个二元体系中,长白山较之岳镇海渎,其地位有无高下之别呢?就封爵而言,大定十二年册封长白山为“兴国灵应王”,而同时期的五岳皆封为帝,四海为王,五镇、四渎为公,如此看来长白山的封爵级别低于五岳。世宗朝的“方丘仪”排列诸山川神祗的顺序为“东岳、长白山、东镇、东海、东渎”,可知此时长白山在山川祭祀体系中位于五岳之下、镇海渎之上。然而至明昌四年,章宗加册长白山为“开天弘圣帝”,不仅将其爵位由“王”提升为“帝”,而且其封号同于五岳“某某某圣帝”的命名形式,显然是将长白山升格为与五岳同尊的地位。不过,若就祭祀规格而论,大定十五年议定长白山祭祀“如今祭岳镇之仪”,如请御封香、祝版御署等环节均与五岳相同;惟在每岁祭祀次数上,长白山为春秋二仲月两次致祭,而五岳则各于五郊迎气日致祭一次,从这一点上来说,长白山的祭祀规格又稍高于五岳,确有“以副国家尊崇名山之意”。

总之,长白山与五岳分别代表了金代山川祭祀体系中的女真与汉制两种传统,两者地位大体处于均衡并重的状态,折射出金中期世宗、章宗实行的汉文化与女真文化双重本位政策。不过,长白山封祀所用礼仪完全采用汉制,又体现出汉文化与女真文化相杂糅的特点。实际上,在金代,汉文化与女真文化这二元并非截然对立的,两者交融共生、相互吸收、渐趋同化,恐怕才更接近于历史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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