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爱古龙？

在我看来，造成离别的不是钩
而是
春雨之夜、芭蕉、或者是情人的袖口
再如骑马在入关的路上
你从不写一个人含恨的真相
我们关心重逢
眷恋故土，最后在光阴中事发身亡
起因是一场盛宴
或者叫江湖吧
萧瑟而又孤独的江湖
当时隔座送来银钩
杯沿的光辉都已磨旧
而你只是举杯一再举杯
大笑中又老了一岁

——《离别钩》

我只为古龙写这一首诗，每逢此日，想象自己身处满座江湖豪杰之中，在大笑中敬先生一杯，敬他又老了一岁。是的，大笑，古龙身边，当然是快意的大笑，从不会有悲哀环绕。在我看来，古龙的文亦如诗。比如《七种武器》，从题目到章回名字，都充满痛快奇绝的诗意。《离别钩》、《孔雀翎》这样的短篇故事，更是动魄惊心。我读的书不多，仅从故事主题和表现程度来讲，我觉得古龙的这几部小说都堪称一流，并且久读不厌，即是因为有当中这份诗意。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读到《离别钩》时，粗糙纸张上印着的那几个浓黑大字带给我的震撼——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离别，就是为了再相聚。”

杨铮带着吕素文回到父亲当年避仇的木屋，充满虔诚地从地下捧出离别钩时，我就知道这将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中国的古典叙事中，归隐、复仇、离别、爱情，这些永恒的主题，在这个故事里体现得如此完美。那个时候，十三四岁的少年，既没有大量阅读的机会，也很难借由历史典籍读懂古代人的精神世界，正是通过这些武侠片段，才对那个遥远年代有了最初的认知。

古龙走了二十八年。而我们认识，也有十五年余了。

七八岁的时候，在老家昏暗陋室中的书桌边上，第一次读到古龙的《七星龙王》。那是我记忆里最早的阅读体验，虽然识字不多，却颇能读出这本书中的奇妙动人之处。故事主角恰好也是个小孩。元宝非常可爱顽皮，别人救了他，他反而说是自己让她救了自己，要索吻当做是报答。他能点石成金，常常一本正经又天真地说，「因为我有一颗星」。虽然十多年来我再未重读过这本书，却一直记得，一颗星，两颗星，三四五六七颗星。这是我少年时期读过的最美最浪漫的故事。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奇遇呢？

我感激这样的奇遇，所以至今我仍旧心存这样的浪漫。没有沉沦于尘埃，而是能经常仰望星空，这也是从武侠小说中所得来。那些不读武侠的人，会不会信？

古龙带给我们的远不止这些。

小学的时候读了不少古龙伪作，虽然是伪作，但质量却不错。上了初中才陆续读了古龙的其他作品，《三少爷的剑》、《英雄无泪》、《大地飞鹰》、《陆小凤传奇》……每一本都令人赞赏，那时候年纪有限，却从这样一个虚幻又美好的江湖世界中，得知了种种世间真相和人心的秘密。差不多又是十年后，再读到当初那些书时，却有了怆然痛哭的心情……看《萧十一郎》里的风四娘会哭，因为她的豁达隐忍与伟大；看《孔雀翎》里面高立和双双之间的相互珍重会哭，也因此觉得这一部小说始终无愧于辉煌二字。有些人总读不出古龙的好，那也许是因为他没尝试过浪子的滋味，没喝过一杯苦酒，没爱过一个推心置腹的恋人，更没交过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关于作品，在我眼中，古龙小说里的主题不是孤独、寂寞，也不是只注重于人性的探究，而是「活着」，或者说是「生存」。为了活着，不得不杀人，逃亡，流浪；痛苦地爱一个人；也只有活着，我们才能爱得更多，才能结交更多的朋友，收获更多的欢乐。

说是古龙带给我们这些认知并不妥，更多的是从对他的阅读，一次次经验积累中，才形成了这种充满古龙精神的乐观。他写孤独和绝望，是因为每个人都无可避免会孤独绝望，每当此时，我们该当如何？书中人有书中人的故事，我们也早已见识过，也就不再有什么畏惧了。

所以说，为什么爱古龙呢？

是的，不只是爱读他的书，而是爱这个人，这个大头酒鬼，这个孤独浪子，这个可以一口气说出四五十个菜名的吃货，这个视朋友为生命的人，这个穷困潦倒又挥金如土、形销骨立却仍旧笑得荡气回肠放浪不羁的人，这个毫不掩饰自己情欲与痛苦的人，这个身在江湖不由己，刀伤无数，却从不忘少年豪情，充满自由光辉的人。为什么爱他？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是我们的朋友。对，是朋友。你一定很少听说过读者能和一个素未见面已故的作家做朋友。而事实就是这样，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读再读中的过程中，不断能感受到他那种强烈的对人性欲望的诉求，用一种近乎直白天真的手法写给我们看。不拐弯抹角藏头露尾，也不试图比喻影射，也不会构造一个沉重的高台而让读者伏身其下去作所谓的反省和思考。他就像一个充满活力的朋友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知道世上有那样一群人永恒地温暖鼓舞着自己和周围的人。这一点，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我得到的感受最多。这事实上是一本很简单的书，无论是它的情节与语言。但这差不多也是古龙最享誉的一部。或者我们早该明白其中本来就很平凡的道理，写书也好，生活也好，并不需要尽善尽美，而是一定要相信那种人性的伟大，相信这个世界和它的正义，这样就够了。

对自己和朋友充满热爱，包括心中所追求的事物。无论失望或是痛苦，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羽翼与光芒，弃之于沟壑与黑暗。——这就是我读古龙，所得到的，最多最珍贵的感受。

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离别就是为了再相聚”，也真的变成了古龙后来所说的，“离别确实是常常为了和别人相聚。”光阴总是格外诡谲与心酸。昨天，我两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忽然犯病，身隔天涯，我也就真的很担心，有一天就不那么容易相聚了。所以往后的日子，我要更珍惜同在的岁月才行。而因为武侠，因为古龙，我们那个叫做「欢乐英雄」的群，也不知不觉有好几年的记忆了。《欢乐英雄》是古龙最喜欢的一本书，书中的结尾，是我最喜欢的结尾。如今，我依旧愿意重新念一遍——

“谁说英雄寂寞？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
只要我们肯努力，去做我们自己的和朋友的英雄，人生就一定会是欢乐的！

音乐：REGGSHOTS/Jugg

图片：《三少爷的剑》《萧十一郎》

诗文：李倦容

2013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