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云：诗意的瞭望 | 就读这篇
刘茂云
1、
瞭望，是扬眉，抬眼，放逐目光；是日出东方，照亮世界。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这是郁达夫对彼时情景的描述，日近黄昏，晚风啁啾，雁子低飞，天地空旷。里面有他不堪的瞭望，那晚残月如血。
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杨绛先生把过往的日子贮成煤，在后来的日子里把它点燃，取暖过冬。她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瞭望。
林徽音听源宁说，在大雨如注的英国伦敦，徐志摩站在雨中，睁大眼睛，对不解的他说＂看雨后的虹去＂。徐说他居然看到了虹。林诧异于他对那虹的描写，问他怎么知道准会有虹的。徐说：”完全诗意的信仰！＂。这是对美的笃信，让林说不出的感动和忧伤，＂我可要在这哭了！＂与他相处十年，林徽音看得很准，徐志摩爱的是诗化了的自己，至死都停留在对自己诗意的幻想中。他分不清爱情与婚姻，就像分不清生动的小麦和实在的白面。对这份旷世的情，林徽音无以回报，爱情不是面包，不能平分。林徽音从十六岁开始瞭望了他一生，就像读一首无字的诗。那墙上挂着的飞机残骸的木片，可是他作别西天的最后一片云彩？
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先生喜欢喝清茶，不喝别的饮料。先生喝一点酒，不多喝，喝半小圆碗或一碗底。喝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萧红的瞭望，让一个头发竖直、一字黑须的冷峻男人有了烟火气。让人由不得抬起眼，看看久违的先生，是不是又端来一碟瓜籽。陈丹青说，鲁迅长得很好看，这样的好看不是俗世的养眼，是纯粹的进入灵魂的妥帖舒爽，`不是柔软，是坚硬的契合，如链条齿轮的咬合，紧密一致。而这份瞭望是面对面的深情凝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一部《诗经》，思无邪，连瞭望都晶莹剔透。这是古典中国的瞭望，站在一隅，一脚抬起，一脚放下；一脚向后，勾住另一腿弯。头伸前，又不能伸得再前，刚好他能看到她，她能看到他，别人又看不到他俩。伸前，退后，再伸前，再退后，进退有度，像宋词的句子，长一句，短一句，婉约凄迷。多情的心跳多过标点，这是东方韵致的美，含苞欲放，犹抱琵琶，颔首莞尔，低眉弄指。
2、
“我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瞭望孩子的未来和自己永不老去的祈愿“，龙应台瞭望的背后是浩荡的苍茫和逶迤着的温暖。如果说所有的相见都是重逢，那所有的离别呢？
真正体会到这份苍茫是儿子去重庆上学。开学在即，送与不送，心里十二分的纠结。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哪有父母不送的?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送去的，孩子表面上不说，心里能舒服?孩子一辈子上的一次大学，不送，对孩子对大人都是一生的遗撼。那几天，重庆的山路是我的山路，重庆的蚊子是我的蚊子，重庆的拥堵是我的拥堵,重庆的气温是我的气温。我每天神神叨叨:42度，43度……;43度，42度……，我整个人在发烧。终于跟儿子达成了一致:不送。儿子说，为啥要送呢?我是大后生了!儿子的斩钉截铁让我安然了许多。想想也是，一路欢天喜地把儿子送去了，呆上几天，接下来是儿子再送我们上车站，离别的不堪又抛给了儿子，像扔给儿子一颗沾满泥土的皮球，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儿子走的那天，我给出租车连续打了三个电话，然后催促他快下楼。站在阳台，瞅着俊朗的犬子头也没抬，钻进了车里。儿子没有回头，我们不想让目光触碰，我们一样不堪离别。我把瞭望交给了天空，山高路远，万水千山，祈望儿子能够博击风浪，平顺飞翔，平顺跨越。爱他，仅此而已。
那天，站在阳台，我许久未动。天晴气朗，万里无云。在儿子二十二个小时的行程中，我们用微信传递信息，只交流沿途到达站点的名字和时间，再无其它。我们害怕听到还沉浸在离别伤痛中彼此的声音。原来离别可以这样，儿子后来跟我说，我和他其实都是男人。
3、
喜欢新月派诗人卞之琳的断章，据说是写给张充和的，读来心生妒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那桥是拱形的，如一弯月，蜿约在人心头。最先看到的是桥上的人的一抹头顶，渐渐的显露出脑袋，身子，然后又缩短，飘逸至你面前。此刻，你才看清了他的鞋子，上面浸透夜露的寒凉，荷叶的碎屑洒落其上。那楼上的窗是木格格的，像一小片一小片的竹简围成，一方一方的白是筛过的月华，晃动如灯影。那依依柳丝，是窈窕女子飘逸的长发。月弯如眸，顾盼生辉；船影悠悠，划动情愫。皎白的月光，如银练玉带，白得让人流泪。琴音如诉，惊醒懵懂的鱼儿，不知今夕何夕?秋雨淅沥如帘，穿行其间的是数不尽的瞭望?你在桥上瞭望风景，楼上的人在瞭望你，你是千年的谁？楼上的人又是今天的谁?远远的，兰舟催发，船浆欸乃一声，夜被搅和的辗转反侧。远处有箫声响起，吹醒的是近处辽阔的迷茫。
4、
瞭望的人眼里才有风景，即使满眼空花。
杨利伟说，在宇宙飞船上瞭望人类生活了一万年的地球，感觉真美。这是绝世的瞭望看到的旷世之美。同样在太空中走了一圈儿的一位凡胎肉身，回到地面干的第一件事是皈依佛门、落发为僧。沒有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朱自清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次一次哭了，雍肿矮小的父亲望看着他说，到那边，记得来信。父亲的瞭望多了份深沉。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是岳飞的瞭望。山河破碎，家国不在，破碎的是心，激荡的也是心。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李煜怀里是空荡荡的悲切，如浩荡的江河，一江春水向东流。
月下凭栏，我常想李白的瞭望，李清照的瞭望，柳永的瞭望，秦观的瞭望。甚至想苏小小、柳如是的瞭望。瞭望是属于诗人的，那喷射而出的两道光茫，是两行永远写不完的诗行。
看民国范儿，多的是自豪，免不了的是忧伤。在过去的中国，在现代的中国，优雅如适之的谦谦君子实在太少，先生跟江冬秀的照片怎么看，都像今天的电脑合成版。对母亲的孝心，让这位清雅俊朗的男神，恪守了众生极力想凌迟的婚姻。那个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敢于向蒋中正对抗的人，却对抗不了一纸婚姻。曾给蒋经国当过翻译、两度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用一根火柴将结婚证烧掉的林语堂说，爱情是善变的，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都不可靠。他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却坚固了一生。胡适死后，蒋介石日记里写道：晚，闻胡适心脏病暴卒。挽联写的是：新文化中旧道徳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前者平静，后者感慨。始终觉得，在白字连篇的旧式婚姻里，适之还时不时在偷偷瞭望新式的爱情。＂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是胡适之。无论做的多好，天再晴，也阻挡不了风云。
由不得由胡适想到鲁迅。两位大擘，在众生的眼里，鲁迅的风流于适之是小巫见大巫，一个穿长衫抽烟斗嗑瓜子，一个西装革履喝咖啡吃面包。一个跟爱情过了一辈子，一个为婚姻厮守了一生。人们愿意忘记鲁迅的风流，不愿意看到胡适的不再风流。风流不风流，关切着女人。江冬秀是有福的，她的天不大，上苍却为她镶嵌了一枚辉煌的太阳。同样，朱安的天也不大，上苍却连一颗黯然的星也未给她留下。黑暗中，在那老式的朱门高墙森严的宅子里，她痴痴瞭望那个从未属于过她的男人，用了一生！她不安，也安，只因为她名一个安字。
刘茂云，内蒙古达茂旗人。当过农民，做过教师，干过记者。出版有散文集《临风对月》《风从草原走过》《心在路上》及报告文学《黑白人生》等多部。作品多次入选全国优秀作品集，《轻唤》入选《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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