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文学营 | 龙灯(下)

 编者按 
佳慧比阿屹年长三岁,他们两家以前是邻居。今年春节,阿屹带着刚回到竹湖的佳慧去看龙灯,想帮她实现扛龙灯的小时愿望。然而在佳慧看来,有关家庭和未来的心事似乎远比龙灯重要。于是,阿屹将龙灯沉入了青溪的一艘船里……

作者 沈山木
链接:两岸文学营 | 龙灯(上)

阿屹要把佳慧送回家,佳慧说她现在还不想回去。阿屹说,你妈妈等急了。佳慧说,吵架了。阿屹点点头。昨晚,她对着镜子说自己老了,脸黄了,斑重了,我说你成天怨这怨那,脸色怎么会好看。你知道她说什么?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老了也会这样的。阿屹不响。佳慧说,我就是讨厌她不断地破坏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我爸问我借钱,我没有,他就让我妈去找她以前的对象借钱,我不想再知道我爸是有多么不堪。佳慧很不耐烦,她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手指嵌进栏杆上的积雪。

怎么会这样,阿屹想,佳慧爸爸以前是多么爱她妈妈,据说为了爱她,他把自己的左手食指都剁了下来。他小时候不懂,问钱叔叔的手指怎么了,她爸爸说,小时候肚子饿,吃了。当时,他的父母和佳慧爸妈一起在桌上打牌。找到你爸后,你打算怎么做,阿屹问。佳慧摇了摇头,轻声道,这还不是最坏的,只要还不是最坏……

那天晚上,佳慧在阿屹家吃饭。阿屹父母只问了佳慧的学业和工作,夸她懂事,能干,长大了。佳慧淡淡地笑着。她走后,阿屹听见母亲说,佳慧也是个想法多的小孩。父亲说,一个人在城里当然不容易。

第二天,阿屹骑着摩托去找剃头阿公。阿公说,龙灯都不能下山了,你还来做什么。阿屹笑笑,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佳慧爸爸。阿公脸上立刻浮出笑容,说,以前谁家偷生第二个,藏在哪里我都知道。阿屹给阿公点烟。喜欢佳慧吧,阿公一只手横在胸前,支着另一只手的手肘,翘着手举着烟。阿屹笑笑,不说话。老钱最近跟一个开饭店的女人做生意呢,那个女的的老公就是那个阿荣,阿荣饭店做不下去,他女人就想做点别的。阿屹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只听阿公话锋一转,说,竹湖生意是难做,龙灯都做不下去了,这龙没人扛,当然越来越短,他们就杀我的价,说龙短福也短。今年倒好,干脆不能做了,烟花本来就买蚀本了,现在屁都没。阿屹从口袋里摸出两百,说两百块买你的烟花吧,你之前说只要一百的。阿公不接,自顾自说,像佳慧这样不回竹湖的越来越多,年轻人都要野出去,你小子估计也一样,这龙头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扔了又可惜,也卖给你作纪念吧。阿屹说,这龙头可以送进博物馆了。竹湖哪里有这种地方,电影院都是今年才有的。阿屹笑笑说,阿公在城里也可以进博物馆了。阿公伸手要打他,阿屹躲着说,剃头阿公是竹湖的活词典。有这么讲话的吗,忙也不要我帮了是吧,那算了。阿屹只好又掏出两百块,说自己压岁钱就这么多了。阿公说,这龙和我一样,看上去不登样,关键时候,一点灯。说到这,阿公不由得啧了下嘴。阿屹说,我六百块买吧,剩下两百我回去拿,你带我去找佳慧爸爸。哎呀,阿公也年轻过的,知道你关心佳慧。屁闲话少讲,阿屹说。但阿公不理他,继续道,但别人家的事,你手也别伸得太长。阿屹有些生气,伸手揪了阿公嘴里的烟头,叫他说话要算话。

剃头阿公骑了个三轮车,后面拉着龙灯,和阿屹一起下山。阿屹说,把龙灯停在街口的茶叶店。表哥又不在,嫂子看见这么个古董停在店门口,欣喜地问,今年不是没灯了吗?听阿屹问能不能先让它停在店里,嫂子立刻为难起来。阿屹说,就停一会儿,晚上就把它处理了,说完就叫上剃头阿公走了。阿公多事,跟嫂子说,阿屹谈恋爱呢。阿屹取了钱,叫阿公带路去找佳慧爸爸。他们随着青溪逆流而上,一路上,剃头阿公说,这老钱晚上找不到人,白天都在麻将桌上,生意都是在麻将桌上谈,又叮嘱阿屹不能告诉他爸爸。阿屹说他懂。两人来到青溪上游,竹湖人常去烧香的破庙后巷,久违的石灰墙夹出一条逼仄的巷子,一侧墙上开了扇朽去的木门,虚掩着一条通往黑暗的木楼梯。阿屹说,你上去看看他在不在。阿公硬着头皮上去,腆着脸皮下来,说不在,立马又说,今天不在,明天会在,明天不在,后天会在。阿屹把钱捏在手里,点了支烟叫剃头阿公陪他一起等。阿公说,没几天就是元宵节,节日里人手都会痒,一定会来搓个痛快。阿屹把钱如数给他,两人依然在巷口等到天黑,随后一起回去了。

回到镇上,嫂子叫他快把龙头弄走,急得像是藏了赃。阿屹猛然想起桥下那无人问津的破船,想着那里不就是竹湖的博物馆吗,于是打算把龙灯沉那里去。阿屹和阿公把龙头拉到桥下,桥上霓虹斑斓,船和水融为漆黑的影,这影里忽然飘来一句问话,这是什么?两个人吓一跳,原来是表哥正坐在船头。龙灯,阿屹说。他和阿公卸下龙头,阿公急吼吼地说,就这么丢水里吧。阿屹想了想,说还是放船上吧。就让它和这条船一样,在桥下无人问津,却存在着。没想到表哥急了,说会超载。阿公悄声问,你表哥是不是又不好了。阿屹说,他还好。也是,老婆有了,女儿有了,怎么不好。阿屹一边安抚着表哥,一边和阿公把龙头搬上了船。表哥惊叫。阿屹说,你看,没沉吧。

送走阿公后,阿屹问表哥为什么坐在船上。表哥说,他打算坐这条船逃走。阿屹笑道,这条路线还挺别致,一想,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表哥却一副被问住了的样子。阿屹用手勾住表哥浑圆的肩膀,说,那我们元宵节一起走吧,还有佳慧。会超载,表哥说。不会不会,阿屹说。没想过,表哥说。不用想了,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不说出去,走吧,嫂子想老公了,囡囡想爸爸了。

阿屹运气不错,在元宵节前一天等到了钱叔叔,佳慧叫他带她去,阿屹便让剃头阿公在楼梯口守着,自己去把佳慧接过来。佳慧下车后径直走进巷子。木楼梯前,阿公笑着说,在上面呢。佳慧见到阿公,也笑,笑得非常礼貌,朝阿公点了点头便上楼了。楼梯尽头似乎有一扇门,传来一阵麻将的喧嚣,又隐去了。阿公,你先走吧,这几天辛苦了。阿公说,佳慧这小姑娘,怎么笑得要吃人一样。阿公,谢谢您啦,您先走吧,阿屹连推带搡,把剃头阿公打发走了。

阿屹在楼下一边等,一边想要不要上去陪佳慧,就这么犹豫着,楼梯尽头又传来一阵男人的笑,随后是“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佳慧下来了,一个人,很轻松的样子,说,走吧。回去的路上,佳慧说她陪妈妈过完元宵节就要回去了。是啊,假期也快结束了,阿屹说。天终于放晴了。列车穿过隧道,窗外是一片发光的白,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街边的雪开始融化,晦暗地瘫在那里。

阿屹问,怎么样?佳慧说,能做的都做了,让他去吧。佳慧两只手扒着阿屹的肩,阿屹觉得她好像快乐了。桌上都有谁?一群老男人抽着烟,佳慧答,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接下去的打算?阿屹一晃神,什么?我问你今后的规划,比如留在竹湖,如果这也算规划的话。阿屹从反光镜里看到,佳慧正在望风景。竹湖确实没意思,他说,今年尤其是。好好想想,佳慧说,总要考虑的。好,我的姐姐,阿屹说。佳慧听了,便不言语了。阿屹说,明天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佳慧说,什么东西?

龙灯。

晚上到家,阿屹独自躺在床上,房间角落里放着剃头阿公那里买来的烟花。这个春节,静悄悄的,他脑袋里也静悄悄的。佳慧快乐吗?她追究的事并没有让她快乐,她追求的东西会让她快乐吗?是谁教我们这样生活的,又是谁教佳慧的?如果佳慧不需要龙灯,那阿屹也不需要了。那一年阿屹才几岁,他随着退伍转业的父亲回到竹湖,因为祖父去世,父亲让他在炽热的火盆前朝祖父的遗像跪拜。可是一切都好陌生,厅堂里黑压压站着不认识的大人们,眼前火舌狂舞,遗像上的那双眼睛无声到可怕。阿屹被吓住了,怎么也不肯跪拜,于是便被父亲一个香烟盒扔在脑门上。他哭着跑出门,正好被隔壁的佳慧撞见。佳慧说,你这样一个人跑出去,会被街上的龙灯吃了。阿屹被唬住,又不太相信。佳慧一把抓住他的手,故意笑得很邪恶,说我带你去看。龙灯的火从山上蔓延下来,好长好长,好大好大,四处烟花爆裂,人声喧闹。当龙头第一次俯视阿屹的时候,阿屹真的被吓到了,他觉得自己要被火焰吞噬了。佳慧却在他耳边说,我喜欢极其恐怖的东西,大家都一样,被龙灯吃了,只有我。街上的人欢呼雀跃,只有阿屹眼泪汪汪,他完全被龙灯征服了,被佳慧的话征服了,被竹湖这个地方征服了。龙灯在一家五金店门口停下,落地的龙灯在店门前盘了几圈。高升爆竹撕裂夜空,阿屹动也不敢动,人们仿佛正落荒而逃。佳慧悄悄说,只有我,只有我们,骑到龙灯头上就能得救,就现在!阿屹被领着朝龙头接近,趁人不注意,佳慧就拽着阿屹往龙头上爬。忽然,身后有一双大手把他抱了下来,阿屹不断挣扎,心想,原来真正要吃掉他的是扛龙灯的人。只听旁边佳慧大喊,放开我,放开我,她也被一双手擒住,两条腿还在扒拉着龙头。扛龙灯的人也七嘴八舌的,说这样危险,说龙头不能爬,说等他们长大,说女孩子怎么能这么皮。他和佳慧被抱到路边,佳慧一脸乱发,瞪着龙灯升起,缓缓游向远处。阿屹说,龙头不是用来骑的。佳慧说,是用来扛的,总有一天,我要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把你们都吃了!阿屹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回去。佳慧紧紧地回握,一路上,她都在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这个愿望,也就这么浇铸在阿屹的心里。

后来,大概是佳慧考大学的前一年,开始有女人扛龙灯了。佳慧得知自己不是竹湖第一个扛起龙灯的女人,很失望。阿屹说,总有一天,你会是第一个扛起龙头的女的,我和你一起。佳慧说,破龙灯,谁在乎。那段时间,是佳慧和阿屹最疏远的日子。直到佳慧离开竹湖前那个元宵,佳慧才又和阿屹去看龙灯。回家的时候,路过街边缠满红绸带的老榕树,树下的神龛不知道盖上了多少年的蜡油与风尘。佳慧突然抓住阿屹的手腕,说等一下。久违的触碰。怎么了?佳慧松开手说,我要许个愿。身后行人熙攘,阿屹看着佳慧闭眼祈愿的样子,想着她是不是许了关于龙灯的愿望。他索性也闭上眼睛,榕树啊榕树,请实现佳慧的愿望吧。

元宵节晚上,街上照旧热闹。白天又落了点雪,但也不成气候,只弄得地上湿漉漉的。阿屹和佳慧走过茶叶店的时候,嫂子问他有没有看到她丈夫。阿屹说,我今晚就把他带回来。小侄女举起手指着天上叫妈妈。嫂子抬头一看,是孔明灯。这时,剃头阿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问小侄女要不要孔明灯。嫂子不理他,抱着侄女汇入行人中去了。剃头阿公满面春光,问佳慧要不要买几只,放飞自己的愿望。佳慧笑笑说,我的愿望要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说完,转身就走。人群中,佳慧担心地问阿屹,你嫂子和侄女还好吗?阿屹说,她们和表哥都挺好的,别担心。佳慧望向别处,说,蛮可怜的。

阿屹和佳慧在镇上兜兜转转,路过小时候一起住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废墟。阿屹说,这里将来要建酒店。佳慧说,谁要来。他们路过那棵听愿的老榕树,佳慧说,你说这棵树几岁了。阿屹仰视着树梢,说,它一直都在。终于,他们来到青溪边,桥上的霓虹灯火力全开,尽力填补今年元宵的空白,仿佛是要极力彰显竹湖新的风貌。阿屹说,到啦。佳慧看到龙头正架在那只破船的一头,还有些疑惑,一想又说,阿屹,你可别做什么破坏规矩的事。阿屹别过头去,嘴里说着不会不会,抓着佳慧的手腕往破船去。

表哥跟赶集似的,已经拿着桨站在船头。佳慧问,他怎么在这?阿屹说,没事,我找他来帮忙的。表哥戳戳空落落的手腕,说你们再不来我可就走了。佳慧说,我们去哪里?等下你就知道啦,阿屹转身跟表哥说,先把龙灯点上。说着,便摸出打火机,跳上了船。表哥拦住他,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你要点龙灯,那我们就会被发现。阿屹说,没事,竹湖只有这一艘船,他们追不上我们。不行不行,表哥要上来夺他的打火机,说今年不许有龙灯了。阿屹发现表哥虽然胖,却没什么力气,他把表哥推开,说,竹湖不许有龙灯,青溪又不独属于竹湖。表哥还想抢,阿屹说,你想不想逃了,要不要我现在给嫂子打电话。

在阿屹和表哥拉扯的时候,佳慧完全出了神。她望见远处的孔明灯冉冉升空,这么看去像是在冒充星星或是什么飞行器,水汽混着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而她明天就要离开了,巴不得离开。这时,她看到桥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是爸爸,而且,他身边还有个女人。昨天,她叫他回家他也不回,光顾着打麻将。杠开,爸爸一推牌,左手食指缺了一截,笑着对佳慧说,女儿,你真是给我带来好运气。佳慧客气地笑,环顾四周,都是男人,心想,算了,希望他不要在外面惹出事情来。而他今天却和一个女人走在街上,这个女人一直存在于传闻里,现在终于让她撞见了。佳慧不禁向桥上走去,她倒要看看,这个把爸爸拉进生意里的,自己的丈夫是开饭店的,母亲说他们两对夫妻还一起吃过饭的,比母亲年轻却也年轻不到哪里去的,肤白肉多笑起来媚的女人。她越走越近,还没看清女人的脸,佳慧却觉得这个女人正手捂着腹部,她不由得眯起眼睛,顿时紧张起来。她要去探个究竟,是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好像看到父亲在桥上搀了那个女人一下,他为什么要搀着她?他们似乎转身要走。佳慧一句话也没说,撒腿就往桥上追去。

阿屹一回头,佳慧已经在上桥的楼梯上飞奔了。他喊她,她不理。他想去追,却被表哥拉住,说到时间了,她不去,我们走。阿屹甩开表哥的手,谁规定的时间,你规定的吗?表哥说,那我自己走了啊。阿屹不理他,他的目光追随着佳慧,她正穿过桥上的行人,从她那里似有似无地传来一声“爸爸”。佳慧爸爸回过头来,身旁是一个陌生女人,三个人站在桥上,面目模糊。阿屹独自站在岸边,原来佳慧的事他真的帮不上忙。过去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等价的意义,对于佳慧来说,龙灯是骑还是扛,她是不是第一个扛龙灯的女人,都不重要了。雪总是要化的。佳慧的背影好小,好小……

等阿屹回过神来,表哥已经划着船离岸了。阿屹蹚水爬上了船。他绕过在划船的表哥,把龙头点了起来。黑色的青溪里亮起一盏龙灯,青溪仙笨重的脸上映出幽幽的火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船载着龙头缓缓向溪中驶去,阿屹又从船板下拿出了烟花,这是昨晚他偷偷放进来的。正在划桨的表哥问,你又要干吗?阿屹把烟花放在船尾,点燃了引线。表哥见了,用桨疯狂地朝烟花泼水。阿屹一把抓住他的桨,质问道,你逃了,你老婆怎么办,你女儿怎么办,你想过吗?表哥怔住,无话,委屈地瞪着他。

第一束烟花从他们身后升空,红色的花火在青溪上方展开,比任何一盏霓虹都要夺目。阿屹转过身,看到周边所有的行人都为这场惊喜驻足,人们终于发现,青溪上正孤独地漂着一盏龙头。正如期待的那样,佳慧也正望向这里。烟花一簇簇蹿上夜空,又一朵朵离桥远去。阿屹多想挥手呼喊佳慧,可手在半空中便蜷缩起来,烟,汽,霓虹在桥的周围氤氲弥漫,桥上的那个人影不知道来自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正望向这里,只是她的表情已经不可辨了。只听身后表哥说,她笑了!什么,阿屹一惊。只见表哥又慢慢蹲下,“呜呜”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说,不,她哭了。

阿屹随着龙灯和烟火,渐渐朝青溪下游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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