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我与书法的不解之缘
如果这一生竭尽全力而没有任何报偿,我接受。同时我也知道,人只要抱怨你的环境,就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邱振中:我与书法的不解之缘
引子
大家好。今天我开心的是,终于有了一个跟社会互动的机会。我的活动大部分在学校。一直在大学里教学,接触的都是大学里的同学、老师、朋友,跟社会接触得比较少,参加的大部分也是艺术界、书法界的活动,所以有这样一个活动,很高兴,它能让我们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想法,这会让我们受到很多启发,收到意外的惊喜。
举办今天这个活动——“乃堂雅集”,他们说,讲什么?我说,讲我与书法的不解之缘。这是我想了很多年的一件事情。用到“不解之缘”这个词,就是说我真的有想解脱书法的一面。我经常说,我怎么做到书法这行了?我真的不想做。我的学生就说,邱老师,你不能这样说。好像这样会对书法有伤害一样。
既然是“不解之缘”,里面肯定有不能让你割舍的情感,也有很繁杂,让你感到头痛的东西。我跟很多热爱书法的人谈起来的时候,他们不能理解。做什么东西做久了,你就会知道这个领域的妙处,它是你的生命、你的情感的寄托之处;同时,你也会发现这个领域的弊端——这是一定有的。在书法领域我已经待了36年,这些东西我积累了36年。一个人36年待在一个圈子里,你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积淀起来,一定很多的。
实际上,我也动过这个念头,想写一些回忆。90年代,曾经计划过写一部书——《我的读书生活》。我跟朋友谈起它的构思,朋友非常兴奋。这本书,不是像其他书一样,介绍一本又一本的书,然后写下自己的感受,我是讲一个人的生命,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怎么跟书一点一点地糅合在一起。讲的是书和人的糅合。
今天我说到这些的时候,很有感慨。谈到书法,也是一笔算不清的帐,一个人36年沉浸在书法里,你说有多少故事可以讲的?很早我就冒出“我与书法的不解之缘”的念头。
今天是个轻松的讲座,就谈谈自己的往事,回忆——但是一说到回忆,这个事情就不一样了。人的回忆是很奇特的,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但是有时候又根本不愿去回想。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人,熊秉明先生。关心艺术的朋友都应该知道他。他1947年考取了赴法官费留学生,学习哲学,但是去了以后,不久便改学雕塑,后来留在法国。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思想者。我在90年代与他认识,当然在这之前,我们这些关心书法的人都读他的书。1996年,我请他看我的文章《关于笔法演变的若干问题》和《章法的构成》。后来,我们非常熟悉。大家经常会见到“忘年交”这个词,我和他是真正的“忘年交”。他比我大25岁,隔了一代,但是我跟他见面的时候,非常随意。
我1997年从日本教书回来,在北大燕南园住了一年。熊先生回国的时候,就住在北大的国际交流中心,我们一墙之隔。经常是咚咚咚地有人敲门,一打开门,是熊先生。一声“您来了”,坐下,他就说:“我最近想的是⋯⋯”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他对我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有过这样的谈话。那时候他七十五岁,我将近五十岁。一位七十五岁的长者说出这样的话,可想我们聊得有多开心。我会跟他说,熊先生,你这个别做,那个别做,你赶快做一件事,写一本回忆录。他的文字功底非常好;在巴黎生活了50年;他的父亲熊庆来,一位数学家,做过云南大学校长,提携过华罗庚,他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学艺术、学哲学、写诗歌,跟整个欧洲的思想联系紧密,同时不断地思考中国书法、中国文化。这样的一个人,他把50年的生活写下来,我想,一定是现代中国思想史、文学史上的名著。所以我每次见到他都要劝他写回忆录,他每次都说,暂时还不想写。突然有一天他去世了,刚好八十岁。
一个这样的朋友走了,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一样了。因为有些话跟这样的朋友才能谈起来,跟谁都聊不到这些。他去世了,你就觉得整个生命缺了一块。这真的是很难过的事情。
熊先生是一个会说的人,会写的人,更是一个会听的人。很多朋友回忆到他的时候,都说到他的包容心,他的那种善于倾听。他身上表现出一种很特殊的品质。
熊先生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他的夫人编了一本友人回忆熊先生的文集,她问我这本书应该取个什么名字。我想了想,叫《对人性和智慧的怀念》吧,我说,请吴冠中先生题个书名。取这个名字,因为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点:对人性的体察,不管你是谁,什么年龄,什么经历,只要他选择你作为谈话的对象——当然他也有看不上的人,他都会很好地倾听;此外,他同你交谈时,会表现出少见的智慧。
我讲熊先生的故事,本来不在讲座的范围之内。我觉得自己来写回忆录,还没到那个时候——我估计熊先生也是这么想,以后写——以后再写。从这个例子,我就想到,一个人愿意谈他自己的故事,坦率地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下面我就开始讲讲我的关于书法的故事。我按时间顺序来讲述。
1952年
一、少年时代
1956-1965年,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我读书比较早,父亲从我两岁开始,教我认字,四岁上小学,那时已经可以读报纸、看书。据说,那时候就认识两三千字。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我的小孙子,两岁,话还不会说,就认识十几个字。我的体会,早教是非常重要的。碰巧我对文字、对书有一种热爱,这个真不是教来的,我从上学第一天开始,到大学本科毕业,一直是同学里年龄最小的,大概书也是看得最多的。这两点,让我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都获得了自信。
有时候,我真想写本书《论自信》。自信对一个人的成长非常重要。自信,不是说一定要做什么大事,认为自己是天才什么的,也可以是一些切近的目标,比如说,成为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要树立目标,就一定要有相应的自信。要学会把每一个小小的成功化作自信,这是人生很重要的一种能力。
九岁那年,是我开始对书写有特别的记忆,有印象的一年。一次我写了个“邱”字,自己觉得不错——以前这个字一直写不好,但是那一次自己觉得不错,就拿去给我父亲看,问他这个“邱”字写得怎样。他说:“还可以。”他没说好,但是我好像已经得到一种鼓励,印象特别深刻,到今天还记得很清楚。
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他对我的书法没有什么影响,他对书法也没什么爱好,但是,这件事是我留下的最早的关于书写的记忆。
十岁的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有一次上“手工劳动”课,用砖头刻印章,刻好了以后盖出字来,那个兴奋呀,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自己刻印章。
十一岁,初中一年级,我喜欢画画,临摹连环画,还临摹中国少年报上的图画,今天回忆起来,临得很准确。这里隐含着对图形、对书写控制的能力。那时候没有任何人告诉你画得好还是不好,自生自灭的状态。一个人默默地画,不知道好坏,没有任何鼓励。
从十岁开始,我就喜欢看武侠小说,到后来金庸的小说出来,我真是一本都不想看,因为那时看得太多了。每天晚上到说书的书馆,站在墙边,听一个晚上。后来旅游卫视采访我,问我小时有什么理想,我说,想做个侠客。后来知道侠客做不了,就想学京剧。因为生活里唯一接近侠客形象的,就是京剧。
1958年,我十一岁不到,南昌市京剧团有史以来第一次招学员班——直到今天,他们也只招过那一届。我偷偷拿了户口,撕下小学升初中准考证上的照片,去报名,两百多人,取二十名。我没收到录取通知书,就到京剧团去问,一位工作人员翻了翻一叠表,说录取了,“把被子带来就行了,吃饭不要钱”。我赶快跑回家,跟我妈妈说:“妈妈,妈妈,我考取了!”她说:“考取了什么?”我说:“南昌京剧团!你收到通知了?”妈妈面沉似水:“没有。”其实是她撕掉了通知书。我的京剧梦从此破灭。那时候我要是去了,说不定就成了一位京剧演员——也说不准,因为我是个那么不安分的人。人生的道路就像弗罗斯特诗里讲的一样,你面前有两条路,走了这条,另一条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京剧团去不成了,我就想去学武术。有志者事竟成,我所在的中学有一个非常好的武术老师,教了很多学生,初三的时候,由一位邻居介绍,跟这位师傅学习。一年春节,我画了几幅古装将士作贺卡,还题上了自己写的“七律”,准备送给师傅。可能是缺少自信,不好意思送去,但这件事情记得很清楚。这也是我关于书法、绘画的一件往事。
进了初中,可以到省图书馆去看书。学校离省图书馆很近,下午没事情,我会一个人到那里去看书。阅览室很高、很大,木地板,阳光灿烂。一排排的书架,很多书,但最吸引我的是古代画论,那些对偶的句子工巧华丽。我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没抄几篇,但印象深深。——每个人都会做些事情,莫名其妙喜欢的事情,然后又放下。这件事对你以后的人生有怎样的意义,不知道。
我在班上有位好朋友,我们都喜欢文学、绘画。初二时,有一次他告诉我,有个书法讲座,我们去听吧。“南昌书画之家”,两毛钱一张票,讲的是最基本的书法知识。听完后也没去练字,继续做我的侠客梦。
后来上高中,继续练武术。那时练的都是套路,长拳中有个空翻,做不了,朋友建议我去体校体操班学习翻跟头。后来报名参加业余体校,考上了。结果武术和体操双修。现在想起来,我体育还真的有点天份,练了几个月,老师要我参加省里的少年体操比赛;一年后,参加全国少年体操比赛。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十六岁。练体育的经历给了我一个太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好的身体。我小时候身体非常差,初一的时候经常头晕,但家长都不相信,十来岁的小孩会头晕?你就是想逃学。但我真的是头晕。到初三练武术的时候,那就不知道什么叫头晕了。整个高中,我不知道感冒是什么东西。人身体好了以后,学习效率是原来的十倍以上。没这么练过体育的人,体会不到。这身体跟我后来的书法有关。一是高中学习课程很繁重,同时学六七门课,都要拿高分,没有好的身体是做不到的。我估计,整个高中期间,我在课业上花费的精力,大概不到二分之一。
高中时,我已经非常明确,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做诗人,做小说家。书法在我的爱好里,大概排在第四位。
'一个人一旦获得学习的能力,就像有了一个点石成金的手指,你可以获得各种你想要的东西。'
1965年
高中有五件事情值得说说,它们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高一的时候,我觉得要做一件事情,训练我的毅力。想了很多方案,最后决定练字。
我决定练习颜体楷书,那时候不懂,没买到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拓本,买到的是谭延闿临本。我每天写十六个字,与字帖同样大小。我用的方法非常特殊,临写时先对着字帖看,看得非常仔细,落笔的位置、笔画的形状,笔根、笔头怎么配合使用,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再者就是对字结构的细节,例如点画端点离边框有多远,这么看下来,等于背下了整个的字,然后我再把眼睛移到空白的格子里,要在里边看出一个完整的字结构,如果有那个地方模糊不清,再回去看字帖,几次反复,直到一个字的所有细节都了然于胸,然后才动手写这个字。我问过很多爱好书法的人,他们都没有这样练习过书法。我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方法,也许这是我的性格所决定的一种处事方式,但这种长期的坚持,又促进了性格的强化。它影响到此后我观察、思考一切问题的方法。
没有任何人要求我,这么严格的训练,整个高中一天不落——除了考试和发烧的日子不写,但我高中只有两天因为扁桃腺发炎而发烧。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太累了,躺在床上实在起不来,斗争了很久,写还是不写,最后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稀里糊涂写完了这张字。那天我再躺下去的时候,感觉真好。
除了课程,我在高中做的事,是体育、文学、阅读和书法,确立了做一个作家的人生目标。另外,我喜欢思考。举个例子,1963年,越南在打仗,一天报纸报道,越南南方最高领导人被撤换。我想这个事情意义太大了,我就拿了一张纸,写下这件事情的六点意义。没有老师的要求,也不是作业,我只是喜欢想问题。第二天,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出来,就是这六点,只是第五点和第六点的位置不同。一个高一的学生,能够做到这点,对增强自信心作用太大了。——我为什么会记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别人说,你学理工科,所以思路缜密。我觉得不是大学教育的结果,我高中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我的学习方法也很特别,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外语,我阅读所有的课本,一个字一个字读,而且每一个字都要去想,为什么要用这个字。读完了课文,没什么读的,就读编者说明,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想,读完以后,我的感想是,高中的课本编得太好了,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那时候记忆力很好,课本上每一个字,我都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并且记住。后来,我女儿读高中时问我,什么叫好学生。我说,对于你学过的知识,像你知道自己有五根手指那么清楚。一个人这样读书的话,就会获得一种信念,就是说,世界上已有的创造出来的东西,我们去学习,都不难。这样学习,人们没法去考你,比如说在高考的考场上,我一看题目,哦,这个考的是第五章第二节,后面加了一问,因为这个地方很容易出错。当然,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不可能超越事情之上来看这个事情。到今天,我当然很清楚,这根本不是分数的事情,这是一种成长的方式。
我想说的是,学习能力是一种基础的能力、深层的能力-----例如反思能力,也是一种基础的能力,一个人一旦获得学习的能力,就像有了一个点石成金的手指,你可以获得各种你想要的东西。我觉得我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能够点石成金的手指。举个例子,一个人写出某种样式的字、画出某种风格的画,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呢?我认为,是由他潜意识里的感觉的结构、状态决定的。这种感觉的结构、状态,作者说不清,批评家也说不清,但是它很重要。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感觉改造成一种理想的状态,每一件作品都是从那种状态中生长出来。你的所有困难,全部在于改造这个结构的过程中。结构一旦达到高水平,创作便成为另一种性质的工作。成就这种结构当然很困难,课堂上不教,老师也不一定有体会。
从读研究生开始,我觉得每隔两年,“感觉”的状态就有很大的变化。很清楚,质变。这样的变化大概持续了十年。后来变化的周期不明显,但是变化一直在进行中。到今天,我还感觉到自己的联想能力、构思一篇文章的能力、判断一件作品得失的能力不断在提高。这种变化的观念和实践,并不是源于浙江美术学院,也不是源于大学本科,而是在更早,在我一个字一个字阅读中学课本的时候,也许就埋下了伏笔。一个人小时候开始做的事情,未来能达到什么状态,当时我们并不清楚。这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确立了对文学的志向。这我就要说到纠缠,不解之缘的问题。文革中,所有热爱文学的人,随时有可能被揪出来,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不仅是文革。一个人在这样毫无希望的环境里坚持自己关于文学的理想,太难了。那时,我坚信自己不会有前途。有本书叫《金蔷薇》,书里说,文学是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可能我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吧,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文学更重要,更吸引我。即使没有前途,也无法割舍。那时候开始做一些文学的训练,造句、描写、想象。
那时候对自己的文学才能无法判断。知道做文学要有大才能,但那时才十几岁,没有那种自信。问过很多人,基本上每个人都是这样。二十几岁,一会儿很自信,一会儿又怀疑自己。这是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都会经历的阶段。第二,担心没有生活。写作要有生活,但我对社会一无所知。怎么办?先学别的专业吧,那时候理工科成绩也好,就没去报考文科。最后去了武汉水力电力学院,水工建筑专业。那时候满怀欣喜,水电站、大坝,那多少人啊,先把生活拿到手再说吧,然后想办法去验证,自己到底有多少才能。
第四件事,明确了训练的意义。写字、体育都是一种训练,我练体育、练体操也比较特别,比如我会去设想在空中,在器械上完成一个动作,身体各个部分是什么感觉,老师在做一个动作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想,哪个地方用力,哪个地方跨过去,想好以后,上器械一次就完成。教练知道我爱动脑筋,训练时每次叫到我的名字,都会问:“邱振中,你想好了没有?”我说:“没有。”不做,再到后面排队;轮到我,再问:“你想好了没有?”我说“想好了”,上去,一次完成。现在想起来,我做体育还真有点天分,靠想想就能学会——当然不是所有动作。但我仍然相信训练的力量,就是再有天份的人,不经过严格的训练,也不过是个聪明人而已,不会成为一位合格的专业工作者。
后来我形成了一种关于训练的思想。第一,把自己不足的地方找出来,第二,设计一种针对问题的训练方法;第三,刻苦、认真地进行练习。事情就解决了。一个人不管多有天份,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我在中国的美术院校待了几十年,见到有天份的、聪明的、有艺术潜质的、机敏的人无数,最后能取得成就的太少了。聪明的人,一般会反应在学习上,一学就会,一学就像,还没怎么练,就比周围人强,潜意识里就满足了,对自己再没有更苛刻的要求,这就完了。茨威格讲过一段话,他说人在年轻的时候表现出的才气,那不过是别人借给你的玩具,随时可能收走,一个人要以男子汉的勇气,去承受那种几乎无法承受的磨难,把它再一次的挣得,它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讲得太好了,因为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很可能只是模仿能力,反应灵敏,确实是聪明,但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就像四五岁的小孩写的那个字,写得真好,没用,根本不是真正的艺术才能。
第五件事,毅力的训练,前面已经说过。我从没想到的是,我会成为一位书法专业工作者,而这几年的训练,会成为我一生从事书法的出发点。
二、大学时代
大学阶段我就讲两件事,一个讲我的观念,一个是我的文学训练。在大学本科,我书法做得不多。
我在绍兴文理学院兼任兰亭书法艺术学院院长,绍兴文理学院有个惯例,每年开学典礼,每个学院的院长要做一个一分钟的讲演——大部分人会超过一分钟,向六千名新生介绍本专业的情况。我参加过两次开学典礼,今年是第二次。我准备好了我的发言,但是听了几位院长的发言后,决定更换我讲演的内容。我讲了一件我读本科时候的事情。学校的校园里,有一个苗圃,清一色的树苗,几乎都一样粗、一样高,每次走过那里,我都会想,以后这些树苗,哪棵会长得最高?很明显,我是在想我自己,要怎样才能长得最高。人的一生,要有成就的话,有三个要素:一是天赋,二是努力,三是机遇。我想,既然是天赋,那就是说与生俱来,无法改变。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天赋,但记得爱因斯坦讲过,即使是那些伟大的天才,一生也只发挥了禀赋的30-40%。我就尽量让它多发挥好了,到底有多少,再说。环境我也管不了,十几岁的人,一生会飘到哪里、会遭遇什么,根本就无法预计,所以,环境我也不管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我决定一生竭尽全力,但这样也可能一生没有任何报偿。文革中,你别指望一个爱好文学的人能写出什么,不被揪出来已经是万幸了。在那种环境下,你付出全部努力,一点指望都没有。这就像很多电影的婚礼上讲的一样,你愿意不愿意?我对自己说:我愿意。如果这一生竭尽全力而没有任何报偿,我接受。同时我也知道,人只要抱怨你的环境,就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所以我发誓,这一生绝不说一句抱怨环境的话。我想,我这么做一生,到我生命结束之前,根据我做出的成绩,根据一生的遭遇、机缘,可以推算出自己具有多少天赋。
1965年武汉,大一
我把这些思考合成一句话:我这辈子如果不能成为天才,我要知道是为什么。是努力不够、缺少机遇,还是天赋不够,努力一生,最后总会清楚。这就是我当时确定的人生目标。
那时我想,我的对手是那么一种人,不知道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但他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努力、环境最好的人。
这些,几十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这几乎是我最重要的隐私。在那个年代这种目标没有任何意义;慢慢地,年纪大了,还说什么天才的事,人们会感到奇怪。
1997年,我从日本讲学回来,在中央美院教书,江西的一个学生来看我。第一次跟他聊到这件事。我说,这是我年轻时的抱负,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坐在对面,眼睛睁得很大,问我:“答案是什么?”我说,我就是天才。我说这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狂妄,一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知道自己的努力是何种性质、机遇有无、天赋几何。
我一个朋友说得好,他说天才就是做出了别人做不到的事。这样的事,我还真是做出了几件。但是,知道了答案,并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一个人知道了几十年惦记的问题的答案,你再去做,便没有什么意思了。原本以为生命结束之前知道答案的,现在五十岁就知道了,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以前觉得这样的目标很宏伟,但现在觉得这个目标太简单、太低了。人生就是一个才能问题?才能其实没那么重要。
因为你曾经有过高目标,再去为较低的目标而努力,真是不愿意做的。过了几年,我才慢慢重新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当然,那时还想其他的问题,比如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怎样才叫有意义。这个意义的问题大概是我们永远摆脱不了的问题。大约七、八年前,我在中国美院做了一个讲座,讲座后一个朋友请我吃饭。他说,你真的是一个很有干劲、很有理想的人,但你想过没有,人类最后都要毁灭,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说,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全想过,真的没意义,钱没意义,地位也没意义,想来想去,世界上可能只有一件事有意义。我们从无知的小孩,接受教育、读书,然后懂得一些东西,有了一些能力,这都是人类精彩的文化积存给予我们的,如果我们一生中能够为人类文化增添一点儿有价值的东西,可能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这是我思考的结果。不是说其他的都不重要,如果一个人经济有问题,生存都很困难的话,他首先要去解决温饱问题。我说的是终极目标。当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有了,你要的是什么?每个人想法都不同,我说的是我的一些想法。
下面讲讲大学期间的第二件事情。大学我很少练习书法,主要做的是文学练习。
我发现我在写文章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困难,文章写不长。中学的作文得分很高,但每次基本上不会超过1000字。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状态,思路打不开,不知道该写什么。我把这个问题带到大学,成天想啊想,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我写下每一句话的时候,后面都接着写一个“不”字。这就逼着我再去想,不停地想,思考完,文章写完,把那些“不”字擦掉就行了。这样过了不久,我文章的思路就被打开了。
那时,我还发现一个问题。写文章的时候,一个你从来没用过的词第一次使用的时候,你是有感觉的。举个例子,这个词可能你们都没用过,消消停停,形容一个女子身材很好,很大方,潇洒、自然地走过。小说里见过,但是我们一般都没用过。新词出现于笔下的感觉很少,说明写作中词汇的扩展很少,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这时候,我想起一句话,回忆托尔斯泰的一片文章,里面说,托尔斯泰六十岁了,还一本接一本做造句练习。我马上明白了我应该做什么,我买了个最小的笔记本,放在口袋里,有空就做造句练习。做完一本,再做一本。每做完一本,都有明显的进步。
《高老头》中有个段落,说的是拉斯蒂涅在巴黎一文不名,他的妹妹把省吃俭用存下的四百法郎私房钱寄给他,他收到钱的感觉。上句讲他平时见人畏畏缩缩,下句讲他今天敢去得罪一位部长。五六百字一小段,描写他收到钱的心情。这段话我读了不下一百遍。读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的感觉,两句之间标点符号的感觉等等。通过这一段的阅读,我学会了写文章。
又过了些年,看过不少作家谈写作经验,人们都会问作家怎么学习写作,有的作家说读一篇文章就可以了,有的说读几页就可以了,我的体会是读五六百字就可以了。我想这跟我中学读课本有点关系。
关于文学的训练就讲这么几个例子。其中“不”字的训练是个很简单的方法,但是这既是一种写作方法,又是一种思想方法。我可以永远对自己已有的判断,哪怕深思熟虑的判断,马上说“不”。
很多年以后,又读到一本书,《当代思维方法》。前面有些比较难懂,你看最后的结论。什么叫当代思维,其中有哪些要点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或者是被我们忽略的——我告诉你们,你要成为一个有思想、有头脑、有文化的现代人,一定要了解、掌握这种思想方法。例如,其中有一点:人都有广泛的可错性。千万要记住,我们要自信,对自己的思想、理论,千回百转得来的经验、教训,我们会非常的珍惜,但是你要记住,人都有广泛的可错性,你要永远警惕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另外还有一点:拒绝一切简单的结论。比如人家告诉你,宋代书法的变化是由于审美趣味的原因造成的,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直接拒绝这个结论。因为事情的改变不可能由单一的原因决定。——你说现代思维多厉害!课本会教你怎么运用一个公式,但是不会教你怎么去发明一个公式。很多人从来都没去想过,我还能发明一个公式!但当代思维方法有可能让你做到这一点。
1979年
三、研究生考学
1977年,我在工厂做技术员,在报纸上看到中国要开始招研究生了,眼睛一扫过这行文字,我已下定决心要去考。当时只招古典文学和化学,我报了古典文学。但是直到我拿到试卷才知道文科是怎么考试的,题目有哪些类型。考得不好。考完以后我知道了,对一位优秀的古典文学考生的要求是什么。接下来,我按自己的设计进行训练。比如中国文学史试卷,三个问答题,再加十个名词解释。算一算,三个小时的考试,最多可写六千五百字,这样每个问答题不能超过一千五百字,但题目很大,如“概述唐诗初盛中晚四个时期的特点”,只能把文学史课本上的内容简略地写下来,要用四百字的篇幅叙述一个时期的诗歌创作,对基本知识的把握有很高的要求,如何在答题的缝隙中注入自己的见解,必须经过严格的思维训练。我的练习是这样设计的:每一章做三次练习,第一次,用一千五百字复述这一章的内容;第二次,针对其中某个具体问题,比如杜甫诗歌创作有些什么特点,内容书上都有,但要自己去组织;第三次,书上没有现成答案的问题,如“李白的写作技巧与盛唐其他诗人写作技巧的关系”。每个练习三十分钟。古代汉语、文学理论,练习另有设计。就这么准备了一年。那时报考研究生,是在当地的招生办公室报名。查找目录,看到浙江美术学院招收书法研究生。我很奇怪,书法还招什么研究生!但是回到家里一想,哎,这个书法还真可以去考。第一,导师组由陆维钊先生领衔,陆先生是古典文学专家,词学有盛名,如果考取了,又可以学书法,又可以学古典文学;第二,考试的科目很有意思:书法、篆刻、文言文、白话文和政治。“白话文”估计是写论文,“文言文”估计是古代汉语和古典文学,正中下怀。
古代汉语和文学史我有比较充分的准备,我的中学作文成绩不坏,文言文和白话文都有胜算;书法,篆刻争取打个平手;政治嘛,大家的起点都差不多。五个科目里,两门有胜算,其他可以争取打个平手,我心里有底了。当然,选书法,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文化大革命刻骨铭心的记忆。文学风险太大,文革中作家、诗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很多人早年立志做文学创作,但文革后都去做古典文学研究了。
当时有二百七十人报考。这是全国第一次招收书法研究生,根据所交的作品、材料,发了二十七张准考证。这二十七位考生,除了福建一位、江西一位,全部来自浙江、江苏和上海。
我在江西参加初试。打开卷子一看,“文言文”做什么?作一首七律,作一篇文言文题跋,不会作诗的人可以作两篇题跋。考场上给了一些作品,比如《智永千字文》之类的作题跋。我想,我肯定是要作诗的,因为那个时候还写一写旧体诗。《题富春江图》,这是我在考场上作的诗。其实这诗写的非常不好,我是很不愿意发表的,有一些朋友已经知道这件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寄给陆维钊先生的那封信里有几首诗被人在网上发出来,也真是让人很无奈!我在旧诗上下的功夫还是很少,但这次为什么要看一下呢?因为它还有故事。大家都知道《富春山居图》,实际《富春江图》只是虚拟的一个题目,一提到富春江,就会让人想到一个很有名的典故,想到隐居多年的严子陵。当然这些也是陈词滥调吧,可是在当时全国作七律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后面的复试我还作了一首七律,这老先生真是对作诗很感兴趣,因为他特别强调学生的古典文学修养。
考完后,我去找江西师大历史系一位先生,后来是江西社科院的副院长,他是一位我很尊敬的师长。他问我考了什么,我说做了一首七律。他说有意思,写出来给我看看。读完,他脱口一声:“你取了。”先生看了一遍,就断定你能录取。这就是故事。
计划书法专业招三名,九人参加复试,最后取了五名。
在复试的报名处我遇到石开。报名时领回我们交去的作品,石开领回的作品中有一本印谱,封面是郭沫若的题签。去住处的路上,我们聊了起来。石开是很率性的人。他说:“你考试时是写诗还是做题跋?”我说:“我当然写诗。”他说你把你的诗念一下。我把那首七律读了一遍,大概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走到招待所楼下,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复试仍然做七律,《题井冈山图》,黑板上挂着一件李可染画的井冈山。
考试之前我寄了几首诗和一个郑文焯的手卷给陆维钊先生,手卷是郑文焯的几封书信,为我一位朋友所收藏。郑文焯与陆先生的师辈多有交往,如有可能,想请陆先生做个题跋。诗与手卷寄出后没有回信。在复试的书法创作考场上,章祖安先生问我:“是不是你给陆先生寄过一些诗歌?”我说:“是的。”他转身就走了。我想,陆先生对那些诗歌习作有印象。我没想到的是,三十多年后这几首诗会在网上发表出来。旧诗我没下过多少功夫,写得不好。那时的书法也很生疏。
进浙江美术学院后不久,陆维钊先生去世。章祖安先生对我说,郑文焯的手卷,陆先生已经拿出来准备做题跋,但来不及做便去世了,现在还给你。我把它寄回给了朋友。
复试最后一天考的是论文写作,题目是《论潘天寿所说“画家不必三绝而须四全”》。那天晚上,在美院有熟人的考生都去打听消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坐在房间里休息。突然一位四川的考生在楼下喊:“小邱,小邱,快下来!”我说:“什么事?”他说:“你取了,取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所有的老师都在谈江西来的那位考生。”
第二天在学校门口碰到一位参与面试的老师,他对我说:“这次考试,我们对你的印象不错。我觉得你有两个特点:第一,气质很好;第二,很踏实。不管你这次取还是不取,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做出成绩。”我想,这样的学生不取还取谁呀!
我知道我会录取。杭州不待了,反正还要来,明天就回去。
1981年 转自停云文化
欢迎进入古戈尔艺术微店购买传统古法制作笔墨紙砚和名家书法篆刻定制
版权说明:
版权说明:文章源于网络,仅代表原作者观点,网络素材无从查证作者,原创作者可联系我们予以公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