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李岭先生
梁东方
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特意嘱咐家里,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年纪大了,不应承受这样的哀仪。尽管他一定很想再见最后一面,做人生永远的告别。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退休以后有好几年都在广场上一起走路锻炼,还一起骑车出去爬山。他们早早集合,沐浴着朝霞,意气风发地出发去爬抱阳山、灵山、柿子沟;他们在晚风里归来,一路上意犹未尽地讲说着这一天里山野之中的种种观感……在那样寻得了另一种美好生活的兴奋里,是退休以后妥置人生的恰切与向往。
他的不忍打扰里,一定还潜在着一种遗憾与不舍乃至不好意思。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人生遗憾损及他人的情绪……
李岭比父亲小十几岁,这个年龄说起来好像也不小,但是真的就是觉着不是很大,印象中的他还是那样笑眯眯地走过来说话的样子,还没有老态。
当然,李岭去世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父亲这里。他很震惊,很哀伤。虽然好多年前就知道李岭因病做了手术,但是因为他自己从来不谈此事,所以也不好问。只是再不能骑车出去爬山了……
此后好几年时间里,夏天去广场,经常可以看到李岭正在一个乐队里伴奏。在那个吹拉弹唱于广场上的民间音乐组织里,大家共同演奏音乐只是一个将大家联系在一起的线索。他们还组织一起郊游,一起出门旅游,一起聚餐,一起野餐;有自己的统一服装,互相关心,互相传递消息,似乎要永远也不结束地携手走过老年岁月。
在那个组织里,他能很好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以前出去骑车爬山一样,他总是主动给别人照相,照完相还给洗出来,洗出大照片来,很正式地给同行的人送过去;大家都很感激他。他也以此确立了自己在人群中不可或缺的位置。
我曾经陪着父亲和他一起去爬过一次山,山上李岭表现出来的愉快是非常真实的。言谈话语之间,将自己走过的地方如数家珍一样说出来,有不掩饰的自豪;对于未来前往更多的有名的地方,也充满了眼睛放光的期待。
这个上唇上总是留着一点点胡子的汉子,是一位热爱生活,以善待人,珍重自己在人世走这一圈的机会的人;在众人的场合里,他总是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大家都需要的人。他每次参与到大家之中来,一定都是抱着一种聚一次是一次的念头,甚至是一种告别的念头的。对于这一点,大家都默认,不论是谁都没有表现出来,都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可老天却总是要早早地收了这样的好人回去。想一想其实不是老天不公,而仅仅是大家都愿意这样的好人永远出现在眼前,在老天那里也许水到渠成的离开,便会在人心里引起集体的不忍与怨愤。
在那个家属院里住着,一个人在眼前出现,一直出现,然后有一段时间不见,不见到你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就有消息说,他去世了。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于是他既往的音容笑貌走马灯一样在你眼前匆匆地转,转了一遍又一遍、因为这基本上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去世了的人,在他人那里只会在听到其逝世的消失的时候才能激起这样一阵波澜,此后将永远归于沉寂,像是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也许对于没有见过他的人、和他打交道不多的人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见过他,见过他的善良的人来说,却不会。以后再有什么契机,或者就只是偶然之间,依然会想到,会念及,会忆起世界上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一个让人不能忘记的人。
悼念李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