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 涂加 微小说欣赏 ▎《华中文学》 “小雪”记(外二篇)
涂加,四川广安人,重庆李家沱出生,籍贯湖南长沙市。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安市区两级作协会员,省、市评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菡子冤》、诗文集《终难忘怀的时光》及中短篇小说集《喀尔汗斯河畔的裸阳》(获广安市政府文艺奖),已完成小说创作百篇以上,并创作有诗歌、散文兼小说评论。个人辞条被收入《中国小说家大辞典》。作品散见于《剑南文学》《飞天》《散文诗》《参花》《章回小说》《文学月报》《广安文艺》等纸质刊物。
◆“小雪”记(外二篇)
文/涂加
立冬不久就来到了小雪。
妹嘞,我拿三个快递。
哥儿,你买的书哟?
嘿嘿,买的书。
你买这么多书?这一个多月都是?
嗬嗬,就是……我在搞研究。
呀,我是说你好像个……文化人。
嘿嘿,我摘了眼镜就不像了。妹嘞,还没回家吃晌午哇?
呃。……好久没看见你爱人了。
哦,她喜欢打点小麻将……其实你晓得,我老婆长了副蒙古脸。她那个人呢,其实马起脸来,就像座昆仑山;微笑起来哩,就像小桥流水人家。
嘿嘿,哥儿……你还有点意思哩。
那敢问妹嘞,你的稍稍贵姓?
……稍,……稍,什么姓,哦,我免贵姓吉,叫吉莫。
哦,莫妹,多谢了。
没事,其实我祖上一直住在俄罗斯图瓦……
图瓦,……图瓦在哪里?
你晓得那个俄罗斯国防部长叫绍依古的,他就是我们图瓦人。
哦图瓦……新疆那边的?
呃。
但图瓦应该是我们中国的哟,好像叫“唐努乌梁海”不是?
噢……你看呢?
那说来,莫妹儿也属于蒙古族?
可能也算吧。
说是明年你这个格力空调专卖店不准备开了?
就是,现在生意很疲软哒嘛。也许是饱和……
不,是不是过剩?—— 我是通过我老婆认识的你,多谢了哟妹嘞。
不客气,哥儿。你这是……中午去吃饭?
一个朋友叫唤着去一号桥喝冷酒。
今天这么冷,还喝冷酒?
嗬嗬,也不叫……那我不耽搁你了,妹嘞。
没得事啦。你每天来取快递,我不是都一个人在这里坐冷店?
呃,那拜拜了妹嘞,空了我给你弄点新疆葡萄干尝尝。
那先谢谢哥儿了。你家“昆仑山”不说话吧?
其实,她和你一样,看上去有些高冷,一高冷,往往不说话了。
◆2路公交车上
今天下午我从火车南站返市区城北,上2路公交车后,一位五十岁上下农民模样的男子始终站立在驾驶员右侧的投币箱旁。公交车启动时,驾驶员告诉那男子只能扫支付宝,不能用微信。有一种茫然,悄无声息地从男子粗糙黧黑的国字脸上流露出来,让他两眼失神。我全神贯注车内的变化。
车停靠在“木桥村”的下一站“枣山小学站”之际,那个男子才退回到后面一点。因为上来了两个年轻人和一个投币的年长者。我舒缓地松了口气。虽然车上几乎挤满了刚下火车携带着大包小包的男女乘客。
年长者用现金跟这位男子调换了零币。车内沉闷的气氛正在缓解。
起先当车一启动,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生怕男子掏不出零钱又用不来支付宝而与驾驶员发生难以预料的人身冲突。于是我准备离开后座,径直朝车头的投币箱挤过去替那窘困中的男子刷一下公交卡。我想,此时唯有这般才是最高明之举。让驾驶员一门心思开好车就行。说穿了,现在也就是让我多掏两块钱出来,换来的将是一片和平的海阔天空。
过了“枣山小学站”,一切都像是虚惊一场。因为在一辆车上驾驶员同志为大,绝不可招惹,这是天经地义的第一信条。否则,重庆万州和贵州安顺公交车相继坠江、坠水的人间悲剧,怕是让人的灵魂永远找不到安放的地方。——车缓慢地向下一站行驶,车内报站的普通话语音提示接连不断。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很短,通常两站间行车时间不超过三分钟,甚至更短。我密切注视着嘈杂拥挤的车厢里的情况。
我看见年长者过后又摸出一元钱(因为人多,我没完全看清楚)要找补给那位男子,但男子执意推辞,忙说算了,不补了。男子对年长者分明表现出一种万般感激之情。年长者便把纸币重新揣回了自己的衣兜。一切重归于平静。车“哐哐哐”地喘息着向前驶去,进入繁忙的市区,走走停停,红绿灯很快多了起来。朝窗外望去,仿佛车比人多。
年长者应该是从枣山镇上乘车去城里。那位农民模样的男子是与我一样乘同一班动车的本地人,他拖了个大拉杆箱和一个大挎包。我想,他们都是极平凡的人……然而,紧紧裹在他们身上的幽微的人性光芒,往往深藏不露。
◆在茶楼
萧瑟隆冬季节的一天,有个约摸六十岁擦皮鞋的老头,问我擦不擦皮鞋。我说我的皮鞋二十来元一双,不擦。他仰望着我莞尔一笑,说,不信,先生的皮鞋哪才了几十块钱一双?
其实,我天生不爱让别人为自己擦皮鞋。我想,这也许跟我从小受到家风熏陶有关吧。在人的一生中,劳动——永远是荣耀的。大凡勾腰驼背进行操作者,绝对是劳动的信号。擦鞋者,劳作者。我斜躺在软和的靠椅上,伸出双腿让人服务,虽说给了人家工钱,并非不公平,但总有一种“雇佣”或“剥削”的奇怪感觉缭绕于头梢。一边是低贱,一边是高贵。擦鞋者,躬身也——他永远低着头,矮于你面前为你擦拭一双体面的皮鞋!于是,面对并不太久远的记忆……我于心不忍,让人擦鞋。我自己有一双健壮的手,我不愿跟所谓的“不劳而获”之徒沾边。
由此谨记,早已进入高铁时代的人们,仍然可以瞥见一些勾腰驼背者,一手提张巴掌高的矮凳,一手提只塑料小水桶,左肩或右肩挎个黯灰色的擦鞋箱,走街串巷,嘴里时不时发出“擦皮鞋”的叫喊声,嗓声有如超音速飞机发出的音爆……
我呷口茶问他,老哥子,擦一双鞋多少钱?他赶忙说:两块。我说,两块?他“呃”了一声,不解地望着我。我说,为啥还不涨价?他一脸的苦笑,嘴一瘪,很尴尬。我说:三块,你擦。他喃喃道,只收您两块,先生。
我略带一丝倨傲的神情说,三块,否则……你别擦。
我满以为他一定会暗自高兴不已,并对我说,好,来嘛。——可以揣度他会立马弯下腰,取下肩头的擦鞋箱,准备“唰唰唰”地擦亮我的一双老人头棕色皮鞋。
可是,他没有。
他躬身立在我面前,一声不吭地望着品茶的我,搂着右臂擤了擤鼻涕,把昏暗的视线从我脸上、身上挪了下来,然后提着“咵嗒咵嗒”的蹒跚步一声不吭地、慢慢地离开了臃肿的我和这座暖和而妖艳的茶楼……我望着他的身影期许从他口里发出“擦皮鞋”的吆喝。可是他没有。他穿着一双松垮垮的旧布鞋,把“咵嗒”声拖曳到茶楼门口时,我点燃了一支名贵的湘烟“和天下”,含在了嘴上,以掩饰来自心窍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