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agio for Strings Berlin Symphony Orchestra;Simon Rattle - Denon 24/7: Vol. 4
Jean-Paul Sartre
魏韶华|绘
论读书
我在书丛里出生成长,大概也将在书丛里寿终正寝。
在外祖父的办公室里到处是书,一年只在十月开学的时候打扫一次,平时不许掸灰尘。我早在不识字的时候就已经崇敬书籍,这些竖着的宝石,有的直立,有的斜放,有的像砖一样紧码在书柜架上,有的像廊柱一样堂而皇之地间隔矗立着,我感到我们家是靠了书才兴旺的。我在一间小小的圣殿里嬉戏,周围是一些方方厚厚的古代艺术珍品,它们亲眼目睹我出世,也将给我送终;书不离身使我有一个清静的过去,也使我有一个清静的未来。
从书里跳出来的句子使我惊恐不已,这可是真正的蜈蚣呵:音节和字母麇集在一起乱躜乱动,二合元音拉得长长的,双辅音抖抖嗦嗦的。朗朗的读书声中鼻音很重,虽然休止和换气时稍断一断,但仍旧浑然一体,抑扬顿挫地带着许多我不懂的词语向前流动,根本不答理我。有时候没有等我明白,就滑过去了;有时候我早已明白,却大模大样地摇来摆去一直拖到终点,连一个逗号也不给我落下。毫无疑问,这篇宏论不是为我而发的。至于故事,则经过一番节日的打扮。樵夫,樵夫的老婆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还有仙女,所有这些平民百姓,我们的同类,都变得庄严郑重起来了。人们用华丽的笔调来描述他们褴褛的衣衫,言词装饰着事物,使行动礼仪化,使事情仪式化。故事讲到这里,就有人发问,这是因为外祖父的出版商专门出版学校读物,就是说他不肯失去任何机会去训练年轻读者的智慧。我好像感到有人在向一个孩子发问:要是处在樵夫的地位,他会干些什么呢?他喜欢两姐妹中的哪一位呢?为什么?他赞成惩罚巴贝特吗?这个孩子不完全是我吧,我可害怕回答呀。不过我还是作了回答,但我微弱的声音消失了,感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孩子;安娜—玛丽也是,也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带着“天眼通”瞎子的神情。我感到我是所有母亲的孩子,她则是所有孩子的母亲。母亲停下不念了,我生气地从她手里夺回书,夹在腋下走了,连谢也不谢一声。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使我神往的啪嗒翻书声:莫里斯·布肖眼观世界,关怀着儿童,宛如大商店的各部门主任关照着女顾客。我十分得意,无意中喜欢上预先编好的故事,而不怎么喜欢即兴的故事了。我对言词前后严密的排列开始具有感受力,每念一遍,书上都是同样的词,都是同样的秩序排列,可以事先盼着。在安娜—玛丽的故事里人物则是瞎碰运气的。就像她自己瞎撞瞎碰一样,但最后人人各得其所。而我好似在做弥撒,人名和事情周而复始地在我耳边缭绕。我于是妒忌起母亲来,决心取她而代之,强夺了一本书,书名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我拿着书躲到堆杂物的房间里,爬到一张有栏杆的铁床上,摆出一副读书的样子:我顺着一行一行黑字往下看,一行也不跳过。我大声地给自己编讲故事,并且注意发清楚每个音节。家人无意撞见了我,——也许我故意让人撞见——喜出望外,决定教我识字,我很勤奋,活像初学教理的人,甚至于自己开小灶上课:我带着埃克多·马洛的《苦儿流浪记》爬到围栏式铁床上学起来。这个故事我记得很熟,一半靠死记硬背,一半靠连蒙带猜,反正我一页接着一页地往下念,等念完最后一页,我已经学会念书了。一种是局限于某一时间范围内的阅读,是阅读一些直接有助于我的文学或哲学写作的书和文献。
另一种是自由独立的阅读——所读的这本书是刚刚出版的,或者是由某个人推荐的,或者是一本我没有读过的18世纪的书。就它关系到我的整个人的存在、我的整个生活来说,这也是介入的阅读。但它跟我那时要写的一本书却没有什么确定的关系。在这种对一切有文化者的无特定目的的阅读中,我开始接触到传奇故事,那是在十岁时,你知道的。尼克·卡特尔和布法罗·比尔以及跟他们同样的作家,在某种程度上让我看到了世界。布法罗·比尔和尼克·卡特尔的东西在美国很流行,从杂志每一期的插图上看,尼克·卡特尔成了美国人自己的创造物。他看来确实像一个标准的美国人,就像人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一种。他高大、强健,脸刮得很干净,他被仆人和伙伴们陪同着,他们都是一样的高大强健。这些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描述了纽约的生活。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纽约。
人首先是个把自我向着一个未来推进并且明白自已正是这样做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