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路花语|张庆凯(七)
张庆凯 名士昂,别署闲吟居主人、闲吟客,1962年11月生。2003年获李白故里、华夏诗城“涪江丽苑杯”世界华文诗词大赛二等奖,著有《闲吟居诗稿》(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另有《闲吟居诗话》待梓。
一五三、“诗家语”典型句法例说
余尝定义诗家语为“极尽语法修辞以达精警之特殊语句”。特殊者,别于散文之谓也。尤以词性改变、语序颠倒、句子成分省略为甚。荆公改王钦臣“日斜奏罢长杨赋”为“日斜奏赋长杨罢”,以为“诗家语,如此乃健”(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便是颠倒语序,形成双宾语,且将补语“罢”后移,使“开口呼”响亮音节落脚,收转折之效。
词性改变罕见于散文者,如:“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审言《和晋陵陆丞相早春游望》)、“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柳宗元《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曙、春、秋等字,名词用为形容词;“泪逐劝杯下,愁连吹笛生”(杜甫《泛江送客》)劝、吹二字,动词用为形容词。别有“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韩愈《奉和兵部张侍郎…》)其溅、惊、抽、卷四字,皆系宾语发出之动作,为不及物动词用作及物动词。此“使动”句法,为古汉语所常用,而王力先生以为“是散文里所罕用”,今所以例举,“那是由同求异”(《汉语诗律学》)
语序颠倒别于散文、绝无附加条件者,如:“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瞑》)、“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杜甫《伤春五首》之四)归浣女、下渔舟、悲公主、泣贵嫔为主谓倒置;“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王维《春日上方即事》)、“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柳色、梨花、花径、蓬门乃宾语前置;“晴浴狎鸥分处处,雨随神女下朝朝”(杜甫《夔州歌十绝句》之六)处处、朝朝为名词重叠式状语后置,“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杜甫《小寒食舟中作》)娟娟、片片为叠音词状语前移;而“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之八)有主谓倒置,又有宾语前置,或谓错综句法。
省略法更为常见,尤以谓语省略为散文所罕用。如:“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杜甫《滕王亭子》)、“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杜甫《春日江村五首》之一)、“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皆省略谓语动词。又如:“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香雾云鬟湿 ,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秋兴八首》之一),王力先生以为谓语省略,至少可以认为“句子某一重要部分已被省略”(《汉语诗律学》)
“诗家语”句法不胜枚举,其种类亦非止此三类。又有极为特殊、颇不易归类者,如:“客病留因药,春深买为花”(杜甫《小园》)“因药”、“为花”固原因,然“客病”亦“留”之原因、“春深”亦“买”之(时节)原因。似不宜简单归为状语后置或补语(于园)省略。
凡此,于散文近乎病句,而于诗则为妙语者,谓之“诗家语”耳。
一五四、立意显与隐
表情达意乃诗之根本目的,凡诗“俱以意为主……寓意则灵。”(清王夫之《姜斋诗话》),“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曹雪芹《红楼梦》)“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在“悠然”,绝无绳削,可堪注脚。
立意有显与隐之分。借人、事立意者,以李白诗为例,同为送行惜别,纵有比兴而几近直白者如“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情融于景、意含于境,含蓄蕴藉者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借景、物立意者,以同题诗为例:昔“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宋沈括《梦溪笔谈》)王之涣《登鹳雀楼》如是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显然,壮阔景象、雄浑气势中见进取精神、宽广胸襟,尤其转结,揭橥站愈高望欲远之哲理,与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异曲同工,立意可谓高远。
而畅当《登鹳雀楼》:“迵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虽其形象、气势不输王之涣,然乍一看似风景照片,似乎为写景而写景,与“意”无涉,故向被诗评家列为“意落空”之作。窃以为,畅当此作匪特写景,亦融情于景耳,其意在虚笔“出世尘”三字,具有强烈主观意愿,乃其身世际遇使然,惜恒人视而不见。所谓“意落空”,诚不知诗矣。
一五五、画中有诗贵在读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东坡此说,放诸今日,堪称诺奖级发现。诗画意境、情趣相通之理一经道出,其对后世启发之大、影响之具不可估量。
后之集大成者有板桥郑燮,郑板桥诗书画三绝,毕生种竹、观竹、画竹,且每画必题,画中之诗和盘托出,省却观众竞猜,其专利作品为:“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也常于署内工余观竹、听竹,垂老岁月,行将致事,“幽篁一夜雪”后,对板桥画境颇有领悟,便借其专利开发出产品:“最是关情草木知,池边雪后看多时。去衙犹解民生苦,家有板桥墨竹枝。”
又尝于网络见一荒江孤舟水墨图,一时离神去智,沉醉其中,似读出温飞卿“五湖烟水独忘机”,遂囫囵成诗曰:
尺幅鲛绡绝妙图,题联未计入时无。
世嫌秃笔才堪废,舟客美人渔不孤。
百代功名皆梦幻,一蓑烟雨剩江湖。
离神去智因贪赏,失我偶然今者吾。
我等画外普通观众,固不比板桥,然欣赏亦是参与作品再创作过程,偶有所得亦顺理成章。当然,要具有自主知识产权,莫过于为自家摄影作品题诗。曩昔有一照片,被网友用于微信朋友圈,惜其仅截取一半,于是发而为诗曰:
朋友圈中暂寄身,久违且许以诗亲。
乍生此刻心头想,不见当时月下人。
一角楼台虚欲掩,半边影像辨犹真。
惭非泼墨丹青手,援笔终难复制春。
或戏谓:以其独专,外人鲜知,此解读堪称权威。
一五六、歌诗缘事而作
近读诗友蒋世鸿《春困集》,其歌行诸篇,多写乡里、邻人生活窘况。吾深被感染,以至心伤涕下,不能自已。特捃摭章句若干,为有志于诗者荐读:
《劳燕》曰:“……我村昔有众年少,年未弱冠转他乡。也为生计奔前路,便将风尘装行囊。或于工地傭其体,或于工厂熬其肠。或为贫寒事其事,或为困顿忙其忙。累岁经年挥血汗,经年累岁处恓惶。得钱月以百千计,百千钱岂度年光?中有少年名大力,以其富力力遐方。大力于家为长子,弟妹幼稚未成行。薄田数亩不堪养,劬劳父母意彷徨。遂自去家为家计,以日以夜拼刚强。似此月薪能有几?可怜其薄不堪当。饿其体肤劳其骨,也须以此寄爹娘。如斯累累亦有年,忽忽已是七年长。去家之时十六龄,不觉已非少年郎。近来薪酬多拖欠,十得其二已寻常。顾主寡恩复寡酬,况复所欠未能偿。不期父母劳生疾,乏资医治病在床。又有弟妹欠学费,校师不允入学堂。前闻矿井进益多,一日能得三日粮。因此忍将前业弃,誓以苦力力矿藏。果然此业能多获,因之稍可解心缰。如斯又复历七岁,蓦为而立发苍苍。前年其父以病死,归而葬在河之阳。去年其母以病死,归而葬在山之冈。累年资余悉散尽,于今穷困谁能详。可怜弟妹牵衣哭,失怙失恃痛未央。年届而立无家室,聊以卒岁岁成荒。比来且为生计苦,遂向亲旧求相帮。亲旧或能稍为济,一济不能致安康。复向有司求其赈,有司不能为永襄。讵料年来罹伤痛,病深渐渐入膏肓。昨日为人说心事,可怜弟妹谁能匡?今日为人说后事,死后葬于父母旁。日暮之时趋墓所,独对双亲哭一场。……”
《鬻枣》曰:“……发白并齿豁,苍苍容颜老。敝屣均沾露,周身裹破袄。屈就寒风里,不堪问寿考。但见守一隅,默默独卖枣。枣红透露湿,面枯隐素缟。问媪几时来,言较鸡鸣早。……我为有急务,未及稍愺恅。……日入漫归来,山外日杲杲。……顾视彼筐中,枣犹酣腴倒。枣上露已晞,媪颜唯懆懆。我见媪之容,中心直如捣。市声繁鼎沸,若龙搅平潦。何为世多士,不为空栲栳?念此尽买之,亦是尽吾恼。……忽思如媪辈,若水多荇藻。……目送背影去,遥没从荒草。”
《老叟》曰:“篱间繁桑榆,墙外多槐柳。萦我小村居,共我耄耋叟。屋顶鸣听鸡,院前吠听狗。日月两分明,照我闲窗牗。老妻年前病,独向黄泉走。遗我在红尘,春秋不同守。人间坐须老,更有谁能偶。疏管田中禾,勤理畦中韭。纵得田万顷,可怜不能耦。然当念稼穑,亦能神抖擞。想象壮岁时,有田三五亩。今来惜顾视,繁茂唯稂莠。闲来无所适,聊进数杯酒。酒亦不解情,不能醉人久。虽多子孙辈,远行曰糊口。冷暖疏于问,况曰牵我手。老病证炎凉,天地同老朽。处闲曰以日,沽酒曰以斗。杯酒度馀岁,除此复何有?尚有比邻翁,相坐论黄耇。”
昔白居易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所以“为”也,是以庙堂之躯,体恤下情,“写”民生疾苦而已矣。所谓“为时”、“为事”,实则“为君”,为“广宸聪”。而今之蒋世鸿,生长于农村,出自畎亩草根,务农打工为业,自嘲为“旅食者”,所谓布衣是也,“忆昔畎亩力挥镰,收麦收稻两能兼。……更谁欲作稻粱谋,此谋只是在黎黔。”(《畎亩》)其于藉以养家糊口之奔波劳作,于生民疾病,有切肤蚀骨之感,发而为歌行,“缘”事而作者也,较之“访人急病”者白傅所“为”之什,才力虽未及,而真切则过之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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