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99）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六州歌头·项羽庙
[宋]李冠
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驱龙虎，鞭寰宇，斩长鲸。扫欃枪。血染彭门战，视馀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命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泪盈盈。〇恨花无主，凝愁绪，挥雪刃，掩泉扃。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喑呜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功盖世，成闲纪，建遗灵。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遣行人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
李冠，宋真宗、仁宗时期在世，字世英，齐州历城（今山东济南市历城区）人。以文学闻名于京东路（今山东一带）。举进士不第，得同三礼出身（以儒家经典《周礼》《礼记》《仪礼》为内容的三礼科考试的合格者）。曾任乾宁（今河北青县）主簿（县长官的助理）。有《东皋集》，今不传。存词5首，见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明陈耀文《花草粹编》等。
这是北宋最为精彩的咏史怀古词之一。
“项羽庙”，在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东南凤凰山上，不知始建于何时。唐已有之，肃宗时人李阳冰篆书碑额曰“西楚霸王灵祠”。
“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二句是说，秦亡后，局势混沌未分，刘邦、项羽开始争夺天下。
“草昧”，草创于冥昧之时。“昧”，昏暗。
“刘”指刘邦（？—前195）。沛县（今属江苏）人。秦时为泗水亭长（亭在沛县东，亭长约相当于乡长）。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陈胜举义，他起兵响应，称沛公。前206年，率军攻占秦都咸阳，秦亡。同年项羽入关，封他为汉王，治巴蜀（今重庆、四川一带）、汉中（今陕西汉中一带）。不久，出兵与项羽争夺天下。经过五年楚汉战争，于前202年建立大一统的西汉王朝，史称汉高祖。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项”指项羽（前232—前202），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战国楚贵族出身。前209年，从叔父项梁在吴（今江苏苏州一带）起义。项梁战死后，他于前207年（秦二世三年）率军在巨鹿（今河北平乡西南）之战中摧毁秦军主力，威震天下。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并大封诸侯。楚汉战争中，恃血气之勇，刚愎自用，屡犯战略错误，终至兵败自杀。事见《史记·项羽本纪》。下文凡注项羽事迹，均据此《纪》。
“起吞并”，行动起来，图谋吞并天下。据史实，想吞并天下的仅是刘邦一方。“并”，这里作平声读。
“驱”，驱使。“龙虎”，喻指雄兵。
“鞭寰宇”句，以驾马为喻，言扬鞭催动寰宇，使之剧烈动荡。唐元稹《野节鞭》诗曰：“神鞭鞭宇宙。”“寰宇”，天下。
“斩长鲸”句，喻指剪除凶残而强大的敌人。唐杨炯《唐右将军魏哲神道碑》曰：“戮封豕而斩长鲸。”
“欃枪”，彗星的别名。彗星有长尾似扫帚。汉崔骃《慰志赋》曰：“运欃枪以电扫兮，清六合之土宇。”本是说以彗星为帚清扫天下，喻指用战争手段收拾乱局。但后人又以“欃枪”为战祸的象征，以扫除它来喻指平息战乱。
“彭门”，指彭城，即今江苏徐州。灭秦后，项羽以彭城为其西楚国的都城。前205年，刘邦乘项羽讨伐齐国之际，率汉军五十六万攻占彭城。项羽闻讯后，率三万精兵赶回，大破汉军，杀汉卒十余万。
“馀耳”，陈馀（？—前204）、张耳（？—前202）。皆大梁（今河南开封）人。秦末投奔陈胜起义军。后共立旧贵族赵歇为赵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视馀耳，皆鹰犬”二句是说，陈馀、张耳一类豪杰，在项羽眼里都不过是寻常鹰犬罢了。前207年，秦军主力将赵歇及陈馀、张耳等围困在巨鹿。诸侯援军惧怕秦军，皆不敢战，唯项羽率楚军破釜沉舟，渡黄河来救。楚军以一当十，九战皆捷，大破秦军。战后，项羽召见诸侯军将领，他们无不跪着向前移动，莫敢仰视。
“炎汉”，古人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之说附会历史王朝的命运。汉自称应火德，故云“炎汉”。
“奔倾”，崩溃。
“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三句是说，战祸渐趋平息，项羽所封的诸侯纷纷归附于汉，楚军大势已去。
“刁斗”，行军锅。白天用来作饭，夜间用来打更。
“虞姬”，项羽的爱姬，常随项羽在军中。
“玉帐”，军队主帅的营帐。
前202年，汉军将楚军重重围困在垓下（今安徽灵璧南）。项羽兵少粮尽，夜闻四面楚歌，大惊，以为楚地尽失，于是饮酒于帐中，对着虞姬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以声相和。项羽和左右将士都流下了眼泪。“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命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泪盈盈”等七句即叙此事。
“花”，喻美人，指虞姬。“无主”，没有依靠。
“雪刃”，剑刃寒光似雪，故称。
“掩泉扃”，关上地府之门。指死去。“泉”，黄泉，即地下。“扃”，门的外栓。这里代指门。
“恨花无主，凝愁绪，挥雪刃，掩泉扃”四句是说，项羽保护不了虞姬，她终于挥剑自刎了，真是恨事！按《史记》《汉书》对虞姬之死没有明文记载，这里采用的是传说。
“时”，时势。
“骓”，黑白色相间的马。项羽所骑的骏马。“不逝”，指陷入重围，突不出去。“逝”，往。
“时不利，骓不逝”二句，化用项羽《垓下歌》：“时不利兮骓不逝。”
“阴陵”，故城在今安徽定远东南。
“叱”，大声呵斥。
项羽自垓下突围后，逃至阴陵，迷失道路。有一田夫故意指错方向，使他陷人沼泽，被汉军追上。项羽怒叱穷追不舍的汉骑兵将领杨喜，吓得他人马皆惊，倒退数里。“困阴陵。叱追兵”二句，即叙此事。
“喑呜”，同“喑噁”，发怒。《史记·淮阴侯列传》载汉将韩信语：“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摧”，摧折。
“忍偷生”，怎忍苟且偷生？
项羽逃至乌江，乌江亭长已备船相候，劝他渡长江。他说：当初起义反秦，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上，今无一人回还，纵然江东父兄哀怜我，仍奉我为王，我还有什么脸见他们！于是将骓马赐给亭长，持短兵器与汉军接战，杀数百人后自刎而死。“望归路，忍偷生”二句，即指此事。
“功盖世”句是说，项羽曾率楚军歼灭秦军主力，功劳压倒一世。
“成闲纪”，司马迁《史记》首创“纪传体”，其中“本纪”部分记载历代帝王事迹，为全史之纲。而《秦始皇本纪》后，既有《项羽本纪》，又有《（汉）高祖本纪》。后世以高祖为正统，用汉纪年而不用楚纪年，故称项羽的纪年是“闲纪”。“闲”指可有可无。
“建遗灵”，指后人为项羽立庙。“建”，立。“遗灵”，古人以为，凡有影响的历史人物，死后皆为神灵。
“古木”，指项羽庙园的古树。“凋零”，指秋天树叶败落。
“遣”，使。
“胜负难凭” 句，是就项羽一生的悲剧，感慨世间成败没有定准，难以把握。
这首词所歌颂的项羽，是中国历史上悲剧英雄的典型。他勇冠三军，在推翻秦王朝暴虐统治的战争中建有不世之勋。但后来代表六国旧贵族利益，开历史倒车，恢复分封制，致使战国兼并之祸重演，最终败给刘邦，自刎于乌江。论千秋功过，自不宜多予肯定。然而，就个人品质而言，他豪爽侠义，比狡猾无赖的刘邦来得纯朴可爱。因此自汉司马迁起，文学家们多同情项羽而很少对刘邦有好感。
再者，古代知识分子十之八九尝过政治失意的滋味，项羽这样英雄末路的遭遇，特别容易引起他们的惺惺相惜。宋人洪迈《夷坚丁志》记载，和州（今安徽和县）士人杜默怀才不遇，酒后谒乌江项羽庙，据神像之颈，拊其首而大恸道：“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进取不得官，好亏我！”这正是个生动的例证。
了解以上两点，对领会此词或许有所助益。
至于它的具体写法，是先以大段文字铺陈项羽事迹，虎啸生风，猿啼下泪；临结束时方由“建遗灵”三字缴出“项羽庙”题面；接以“江静”二句写庙园内外荒寒之景，着墨不多而有以空灵调剂质实的妙用；最后以抒发感慨作收。章法奇崛腾挪，是北宋早期长调词中较为成熟的作品。
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并”“鲸”“枪”“倾”“更”“声”“惊”“盈”“扃”“陵”“兵”“生”“灵”“零”“情”“凭”。
其他诸句中，“昧”“耳”“对”“利”“逝”“地”“世”“纪”“细”“此”同韵，“虎”“宇”“主”“绪”“路”同韵，“战”“犬”“乱”“汉”“乱”同韵，或是有意添押三部上去声仄韵为辅韵，以增加全词的声韵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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